第37章 歸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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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顧玖接到消息, 解除禁令的時候,蕭昀已經興致索然,不打算出宮了。
午後的陽光,傾灑在顧玖淺色的衣袍上, 映出一片明明暗暗的斑駁光影。看起來頗有幾分溫暖, 又似乎只是蕭昀自作多情, 産生的錯覺。
君臣一卧一坐,相對無言。
顧玖擱下筆, 把新寫的文書卷起來,用繩子紮好,刷了一層粘性泥封口, 并在封口處蓋上公章。這叫“泥封”,主要作用是:防止文書傳遞的過程中被人偷看。
意外阻止了蕭昀微服出游,顧玖多少都有些心虛,想要說點什麽緩和氣氛。
他一向養尊處優, 并且身居高位,還沒有學會觀察別人的小情緒,也不擅長揣摩他人的心思。經常, 顧玖自以為在示好,被示好的對象卻以為他在挑釁。
就比如此時此刻, 顧玖緩緩地收起印信,扯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那幾個禁軍校尉,只是奉命行事, 都怪臣記性不好。陛下若是覺得氣不順,盡管治臣的罪, 別悶在心裏。”
小榻上,蕭昀翻身坐起來, 淡漠地掀起眼皮,瞅了顧玖一眼。
由于不确定這人是有意挑釁還是真的在認錯。蕭昀幹脆說:“朕沒有責怪阿玖的意思,只是略微有一點困乏,打了個盹兒。”
顧玖暗忖:蕭家的人都太難相處了。蕭昀的城府越來越深,我認錯,似乎沒起到一丁點效果。偶爾耐着性子去哄小狼崽,也總是越哄越糟糕。
又過了片刻,鼓樓的方向,隐隐傳來散堂鼓的聲音。這年頭沒有鐘表之類的報時設備,每到下班的時間,鼓吏就用特定節奏的鼓聲來提醒文武百官:諸君,下班了。
顧玖行禮告退,去禦馬監牽了雪麒麟,順着銅駝街步行。
無咎抱劍,緊緊跟着。
路過點心鋪子,顧玖被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一摸腰間,摸了一個空,他今天連換兩套衣裳,錢袋不知道落在哪裏。
“無咎,快幫我買一盒,一聞就是剛烤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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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鋪子跟前圍了不少人,無咎撇一眼那不規則的長隊,搖頭:“丢了十九個大活人。韓公吩咐過,讓無咎寸步不離。”關鍵是:丢的都是長得好看的,感覺最危險的就是顧玖。
顧玖不服:“這還沒出皇城呢,巡街的都是禁軍。要是在這裏也能失蹤,我還當什麽中領軍!”
無咎不理他。
雪麒麟暴躁地用蹄子刨了一下地面,揚起一縷煙塵。
前方突然出現一陣騷亂,有一名七十歲的老獵戶,試圖當街攔車,申述冤情。說來也巧,這老獵戶居然攔了清河公的車駕,哭喊了數聲冤枉,才被告知清河公不在車上。
這也多虧老獵戶上了歲數,要是青壯年男子敢擋清河公的馬車,早就被開道的輕騎兵用鞭子抽開,驅趕到路邊去了。
治安類事件,本不在顧玖的職責範圍之內。
不過這樁案子,顧玖也關注過。
從今年仲夏開始,洛陽城每個月都有幾個男子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些失蹤人員有貧有富,大多數是平民百姓,也有青樓男優,官衙小吏。如果非要說有什麽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比較年輕,最小的才十五歲,最大的也就二十七歲。外貌都很出衆,算得上千裏挑一的美男子。
迄今為止,一連丢了十九個。
洛陽令焦頭爛額。
前十八個失蹤人員,都沒留下什麽有用的線索,這些人要麽是布衣,要麽是男優,還有一名技藝卓絕的樂師,二個普通的衙署小吏。除了青樓男優的恩客,樂師的幾個弟子,也沒有太多人關注這件事。
第十九個失蹤的,是博士祭酒家的嫡長子郭琦。
十天過去了,一開始,音訊全無,後來,官差在一名嫌疑犯的家中,搜到了郭琦随身攜帶的玉佩。玉佩上還有血跡,主人疑似已經遇害。
噩耗傳來的時候,太學正在舉行學術活動。博士祭酒當着十幾名博士、四百多名博士弟子和助教,以及一萬多名太學生的面,眼皮一番,昏厥倒地。
事情鬧得極大。
幾乎驚動了所有太學生的家長,也就是公卿百官。河南尹、司隸校尉都非常重視這樁連環失蹤案。
經過調查,郭琦失蹤之前,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北邙山田獵,他還跟當地的一名青年獵戶起過沖突。
郭琦射中的是一只白狐貍。這狐貍的身上一共有兩支箭,都插在要害部位。原來,當地有一名青年獵戶,在同一時間,也射中了狐貍,還搶先一步,撿起了獵物。
關于白狐的歸屬問題,雙方起了争執,互不相讓。
老獵戶也在附近,聽見兒子和人争吵,就從隐蔽之處走出來,試圖勸解。他看出郭琦的家境非富即貴,為人也比較強勢,惹不起。就勸兒子先退一步,放棄獵物。
這種白狐,皮毛純白綿密,十分罕見。能賣一個非常好的價錢,足夠老獵戶這樣的人家花用三年的。
他和兒子追蹤這只白狐好幾天,好不容易,才用山雞将白狐引出來,為了不傷到皮毛,他們潛伏了一個時辰,一動不動,就為了一箭射中白狐的眼睛,既能捕獲狐貍,還能得到一張完美的白狐皮。
老獵戶看到皮毛上多了一個窟窿的白狐,險些吐血三升。
青年獵戶雖然照着父親的要求,将白狐交給郭琦,但是心中頗有怨氣,和小夥伴聊天的時候,說了幾句牢騷話,比如:“郭琦非富即貴,衣食無憂,還來搶奪他的白狐,他要是換不夠過冬的糧食,養不活老父和幼子。就先給郭琦一箭,送這纨绔下黃泉。”
誰能想到,當天晚上,郭琦真就沒有回府。一天兩夜以後,他的親朋好友找遍邙山,也找遍了洛陽城,只找到了他的馬和箭袋。至此,可以确定,他失蹤了。
是郭琦的弟弟郭頤去衙門報的案。
青年獵戶成了最大的嫌疑犯,他不但有殺人動機,還有物證——郭琦貼身的玉佩,是從他屋裏搜出來的。
青年獵戶一口咬定,玉佩是他撿來的,上面的血跡,他撿到的時候就有。
洛陽令沒法結案,上官催得又急,連博士祭酒家的嫡長子都失蹤了。很多父母都擔心自家的兒子也會丢,尤其是兒子長得比較清秀的。
像顧玖這種侍從衆多的貴公子,原本是不太可能丢的。就這,顧琛也放心不下,叮囑他每天按時回家,不準在秦樓楚館過夜。
申時三刻,各官署官衙下班。顧玖絲毫不會懷疑,如果他戌時還在外面浪,也不派人去向兄長報平安,兄長有可能封城。
老獵戶這一大家子,除了七十歲的老獵戶,和三歲的小孫女,其他人全都入了洛陽獄,吃足了苦頭。
這年頭,也不講究人權,作為主要嫌疑犯,青年獵戶嘗了許多酷刑。
後來,青年獵戶受不住大刑,也無法接受全家人輪流被拷打,就胡亂招供,說郭琦是他殺的,殺人奪佩,屍體扔進三岔溝裏了。
官差和郭府和仆役在三岔溝打撈了兩天,還真撈出來一具男屍,由于沒穿衣裳,而且在水中泡了很多天,面目浮腫,根本無法辨認。
郭頤認為這具男屍不是他的兄長,說不清理由,只是一種感覺。他甚至叫上一些擅長騎射的同窗,多帶細犬,深入邙山,又找了一遍。
博士祭酒認為這就是嫡長子的屍體,因為在三岔溝附近的荊棘叢中,發現了一小片錦緞,上邊的刺繡花紋,和郭琦那天出門時穿的錦衣是一致的。
這一下,就連一直試圖申冤的老獵戶,都有點懷疑兒子殺人抛屍。
那麽問題來了,一共丢了十九個大活人,郭琦喜歡田獵,才會和獵戶有交集。其他人呢?
尤其是那幾個青樓男優,多才多藝,身價特別高。就算青年獵戶傾家蕩産,也請不起他們一杯茶水。還有樂師,一曲千金。平常出入的都是高門權貴之家。
而且青年獵戶被打得死去活來,什麽都肯招,就是招不出什麽和其他人有關的線索。
案子一度陷入僵局,卻峰回路轉,被“殺害”的郭琦,又活着回來了。
那天,郭琦打獵的時候,追逐着獵物進入深山,落了單,确實遭遇了謀財害命。但是匪徒也只有一個人,郭琦看上去清秀文弱,其實挺兇悍,和匪徒厮打着,雙雙掉進三岔溝裏。那匪徒的水性不如郭琦,在水中被他反殺了。
郭琦自身的傷勢也不輕,迷迷糊糊地順流而下,掙紮着爬上岸。他先簡單地處理傷口,包紮止血,又暈頭轉向,在山林中走了大半天,不知不覺就暈過去,被一個村民救起。
郭琦昏迷了三天,發高燒,說胡話,傷口化膿,氣息漸漸微弱。救他的那個村民生怕他死在家中,說不清楚,惹上人命官司,又給他丢出去了。
這是個極窮、極偏遠、極閉塞的小村子,最精細的邙山地圖上都找不到的那種。
幸虧這個村的裏正家的小女兒心善,把郭琦拖拽回家,喂了一碗溫熱的栗米粥,還給他請了個赤腳鈴醫。
也是郭琦命不該絕,鈴醫的符水,加上就地取材的草藥,竟也把他給救活了。他養了幾天,整個人清醒過來,趕緊求見裏正,說明身份。
裏正叫上村裏的青壯年男子,輪流背着郭琦,翻山越嶺,把人背到官道上,攔了一輛過路的牛車。郭琦歷盡艱險,總算又回到洛陽城。
這一下,足以證明青年獵戶不是兇手,據說被他殺害的人,此刻還活着。
老獵戶的家人都被釋放出來。然而,青年獵戶遭受酷刑,還沒等到出獄,前一天晚上,就在大牢裏握着幾根茅草咽氣了。十幾歲的小兒子也落了一身傷,雙手廢了,從此失去謀生的能力。媳婦在大牢裏待過,走到哪裏都被人指指戳戳。
老獵戶無法接受家中的巨變,狀告洛陽令屈打成招,導致他兒子含冤而死。但是以民告官,根本沒人理他。
畢竟,這年頭審案的流程不規範,沒有不能用刑的規定。每年都有一些運氣不好的嫌疑犯,案子還沒審完,人先打死了。
顧玖聽了老獵戶的冤情,沉默許久。讓侍從找一間客棧,先将老獵戶安置下來。他要派人查一查,如果事情确實如此,老獵戶一家是挺冤的。
老獵戶不識字,也請不起人寫訴狀,所有案情都是口述。
顧玖派了一名文吏幫老獵戶寫訴狀。又讓侍從把他的小兒子接進洛陽城,也安置在客棧中,請名醫去看一看,瞧瞧那少年的手還能不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