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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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合格, 也不能直接離場。沈谧依照禮儀站在下首,向“主考官”顧玖行拜禮。
顧玖還了一禮,還是感到奇怪:“長淵,我記得你一般是十二中九, 這次為什麽連箭都沒有射完?”
沈谧捂着肚子, 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清河公容禀, 屬下吃壞東西了,突發腹痛, 能否先行告退?”
作為皇帝委派的監察人員,蕭衡坐在次席,觀看武将的武藝考評。聽見沈谧和顧玖的對話, 蕭衡冷淡地擡眸,瞥了沈谧一眼。
今天,禁軍步兵校尉沈谧當值,一直守護在禦前, 他吃的東西,是禦賜的禦膳。沈谧這個人,有種接近于膽小怕事的謹慎, 根本不敢亂說話,受了委屈也都是默默地扛着。
顧玖擺手:“去吧。”
“多謝清河公體恤。”
沈谧急匆匆地跑向更衣室的方位, 像是趕着如廁。
顧玖光風霁月,估計想不到天子蕭昀的那些龌龊手段。事實上,蕭昀欺軟怕硬, 只敢折騰沈谧,其餘幾個禁軍校尉, 他都是盡力拉攏。
蕭衡不打算将隐藏在暗處的髒污擺到顧玖的眼前,影響意中人的心情。他準備替顧玖出面, 扳回一局。
等到軍事演習結束,蕭衡跟着顧玖向外走,一副人畜無害的純良模樣:“先生,我替先生整理武将考績的簿冊,如何?”
又可以偷懶,顧玖心情明朗:“那太好了,我剛巧有事。”
欄杆外邊,崔璟牽着駿馬紫燕骝,擎着一只獵鷹,帶了十幾個侍衛,朝顧玖招手。
這年頭,娶妻需要三媒六聘。送到女方家中的聘禮,一對象征着一夫一妻、忠貞不渝的大雁必不可少,還必須是一對完好無損的活雁。
某些人重色輕友,為了向荀六娘表達誠意,連聘禮的大雁都要親自捕捉。
顧玖答應一起去洛浦,也就是洛水之濱,幫崔小世子捉雁。
顧玖又走了幾步,估摸着還能再得寸進尺一點,徹底當一回甩手掌櫃。
“活捉一對大雁不容易,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捉到合适的?阿鸷,你若是有空,清河公需要上報的文書,也替我寫了。”
上至三公九卿,下至縣衙小吏,都要參加政績考核。
清河公也得接受公侯級別的“考績”,封地的戶口田地、府兵數目、錢糧出入、物産物價,大牢裏關了多少死囚等等,都要整理成文書,向皇帝彙報一番。
蕭衡微笑着颔首。其實他已經寫出一份手稿,只要再核對一下,謄抄一遍就可以直接用。
顧玖一向懶得寫這種做樣子的官方文書,蕭衡想制造一個小小的驚喜,都快寫好了,還沒有告訴他。
某人臉皮太厚,連崔璟都有些看不下去,他随手将獵鷹一抛:“殿下,你就使勁慣着攸之,遲早翻天。”
獵鷹在他們的頭頂上空盤旋,帶起一陣陣冷風。
要是擱在以前,顧玖還能理直氣壯的怼一句:我教出來的秦王殿下,幫我寫兩份文書不行啊?此刻,他卻有點心虛,這算不算因為被偏愛,所以有恃無恐?
蕭衡故意逗小世子:“那伯珪自己去捉雁,先生跟我一同整理文書?”
崔璟立即改口:“別,殿下文武雙全,幫攸之寫幾份文書,小事一樁。”
冬雪霏霏的季節,去水澤邊上捕獵飛禽,實在不是什麽明智的決定。他們在冷風裏吹了幾個時辰,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雪泥。一直到薄暮時分,顧玖和崔璟合力,才活捉到一對灰雁,一片羽毛都沒有少。
“白雁好看一些,明日休沐,咱們再來。”
崔璟嫌灰雁不好看,希望明天繼續努力,争取捉上一對白雁。
顧玖:“……”戀愛果然會拉低智商。一般情況下,太子迎娶太子妃,皇帝迎娶皇後,才能用白雁當聘禮。
他将凍得失去知覺的手攏在袖子裏,默默地投給崔璟一道關愛癡傻的目光。
崔璟終于反應過來,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什麽都不能和皇室一樣,連一對雁也不行。”
回到顧府,離麟趾園還有一段距離,蕭衡就聽到動靜,立在院門外面,迎候顧玖。
顧玖一邊走,一邊捏雪團子,用彈弓彈着玩。
蕭衡兩步上前,一把搶走彈弓,拽住顧玖,握緊他那雙被冰雪凍得通紅的手,撩開身上的輕裘,将這雙手裹了進去。
“阿鸷,我不冷。”
顧玖想也不想,就要把手抽出來。
蕭衡不肯松手,一本正經地說:“恩,我冷,你替我捂一會兒。”
觸到小狼崽微溫的衣襟,顧玖才意識到——他的手真的非常冰冷。
突然被溫暖包裹,顧玖本能地動了動手指,忽然發現蕭衡是用胸口給他暖手,他又想縮回來。
蕭衡忽然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四目相對,顧玖感覺到蕭衡的心跳,微微恍了神。他是大權臣,所有人都把他當成強者,不需要被照顧的那種。除了兄長和蕭衡,沒人會這樣細心地呵護他。
然後,顧玖才考慮到另外一個問題——戀愛确實影響心智,為什麽要在這裏互相取暖?趕緊回屋,弄個手爐不是更方便?
顧琛離開洛陽之前,曾經說過,木李長得像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當過貴妃,她和前朝最後一個皇帝的孩子,如果尚在人間,應該比顧玖大一歲,今年剛好二十五歲。
上個月,顧玖慶祝生辰,詢問過木李,可惜木李不知道他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
木李被問及生辰的時候,十分無措。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父母,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樣,母親說,他是早上出生的。父親說,是半夜,都說不出确切的日期,後來被木李追問,還被指出謊話互相矛盾,母親非常不耐煩,打了木李一頓,說:“記不清了。”
沒錯,木李的父母,是洛陽東郊的富農,家中有宅有地。
木李小時候,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他喜歡去東郊的太虛觀上香,觀裏的道姑是個大美人,說話很溫柔,教他彈琴,還教他識字、擊劍。只是不肯以師徒相稱。
可惜,他八歲那年,太虛觀被河南尹封了,那道姑也不知去向。
又過了一段時間,木李發現了道姑留給他的信,信藏在他借走的書中,薄薄的一片紙。正面是幾行簪花小楷,叮囑他,千萬不要再去太虛觀,先前請他代為保管的琴和劍,贈送給他。背面是一幅圖,畫着一座巍峨的宮殿。宮殿下方,還有十幾條奇怪的、扭曲的朱砂線。
木李看不出圖紙上藏着什麽玄機,只是按照道姑的要求,用心記住這幅圖,然後燒掉它。
琴是珍品古琴,保養得當,木紋細膩,泛着美玉一般的柔光。
劍是稀世罕見的栽雲劍,百煉的精鋼,化剛為柔。可以纏在手臂上,也可以藏進腰帶裏。
從這以後,木李家中的收入突然減少。父母享樂慣了,坐吃山空,父親還有賭博的惡習,僅僅兩三年,就将足夠一家人一輩子不愁吃穿的財富輸得精光。還倒欠了賭坊一筆巨款。
木李就是這樣,作為抵債的物品,被賣進青樓的。
他一直覺得,父母特別偏心,只疼愛弟弟,不喜歡他。被賣掉之後,父母沒來看過他,他也沒再回過家。
一直到他十四歲的時候,技藝初成。木李在清曠樓中弦歌一曲,豔驚四座,成了洛陽名優。清曠樓的搖錢樹之一。
父母又找來了。
木李說不清,他是希望母親來,還是更希望她不要來。母親每次登門,只知道要錢。如果不給錢,要求父親先戒掉賭博的惡習,母親就又哭又鬧,說他不孝。
要是不用拿錢去填父親的賭債,給弟弟捐官,木李早就可以贖身了。
可嘆現實是:無論他掙多少錢,都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日子,被父親的債主找上門。而且,随着木李的名聲越來越響,身價百倍,那些客人給的賞錢,已經不可能贖回他的賣身契了。
木李想過逃離洛陽,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開始新生活。
但是,不能贖身,就沒有戶籍,沒有戶籍,就無法通過關隘。就算能逃走,也容易被抓回來。除非餘生都不進縣城,過那種躲躲藏藏的生活。
于是,就有了神神秘秘、明碼标價的第一殺手,甲子先生。
關于甲子先生從不失手的傳言,也只是傳言而已。
事實上,木李就是甲子先生。今年春天,他接過一個任務——刺殺清河公。
這個任務,賞金豐厚,足夠木李贖身。卻違背了木李做殺手的原則——他只殺貪官惡吏。
清河公的公正,是出了名的。
木李非常矛盾,一面是良知,一面是對自由的向往。
在邙山獵場,神不知鬼不覺,他潛入了清河公的卧房。忽然發現清河公就是一起泛舟垂釣的友人,給過他一段美好的回憶。
如果殺了顧玖,他一生都無法心安。
那一刻,木李做了一個決定:就算一直待在清曠樓,也不能害顧玖。
任務失敗,對殺手來說,足以致命。
木李拒絕完成刺殺任務,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離開殺手組織。
他的經脈已廢,手上沒什麽力氣,從此再也拿不穩劍。然而,他并不後悔。
木李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他生平第一次,被客人灌醉了。爛醉如泥,再醒來的時候,鮮卑王子宇文赫正壓在他身上,做那種事。
疼痛讓木李又暈了一會兒,才推開宇文赫,顫抖着摸到腰帶。腰帶中藏着栽雲劍,他雖然拿不穩劍,殺個人倒也不難。
就在這時,另一名男優秋露白突然推門進屋。
木李按着劍柄,卻猶豫了,沒将劍抽出來。宇文赫是鮮卑王子,也是鮮卑部落的質子,不能死在洛陽。那樣會送給鮮卑人一個劫掠晉國的理由。
秋露白一看,卧榻上一片狼藉,就知道木李被欺負了。
宇文赫被推開,還意猶未盡,又湊上來。
木李捏着腰帶,一字一頓:“木李從不侍奉床榻,也不想再看見你。”
秋露白上前,擋開宇文赫的手:“大鴻胪最喜歡聽木李撫琴,我勸閣下趕緊離開,不要亂說話,不然大鴻胪為難鮮卑人,可別怪我沒有提醒。”
他們這些名優,多少認識幾個權貴,一般的官員都不敢太過無禮,更不用怕什麽鮮卑質子。
宇文赫悻悻地離去。
秋露白和木李關系不錯,脫下外袍給他披上,溫言說:“以後不要喝醉,你快些沐浴更衣,別被管事的發現。這裏我替你收拾幹淨,不讓別人知道。”
像木李這種只賣藝的男優,一旦和人睡過,難免掉價。要是被管事的知道,還有可能安排他去讨好一些官員。
木李病了一陣子,做什麽事都沒有精神。管事的安排了一個叫蘇和的少年,跟着他學琴。
蘇和很會照顧人,陪木李度過了最煎熬的一個夏天。從刺客組織的第一高手,變成身體孱弱的病秧子,這種落差,不是那麽容易接受。
入秋,木李彈琴的時候,被客人嫌棄了。說他名不副實。
木李的嗓音,自然是極其美妙動聽的,但一首節奏明快的琴曲,他卻彈得軟綿綿,不能說難聽,就是達不到名優的水準。
彈琴其實是個體力活,有些對技巧要求比較高的曲目,要彈出那種多變的節奏、繁複的旋律,需要指力。曾經的木李,或許可以輕松地做到。現在的木李,雙手使不上勁,再也彈不出那種曲子。
好在,蘇和的琴藝初成,他們可以一起出場。木李唱小曲兒,蘇和撫琴。
人生,總是柳暗花明。就在替蘇和挨打、被大将軍楊瞻糾纏欺辱,連甲子先生這個名號也被同行冒用之後,木李又遇見了顧玖。對于楊瞻,木李一直想殺他,卻不得不再忍耐一段時間,因為清曠樓的人都知道楊瞻打了木李,要是楊瞻突然被殺,木李就是嫌疑人。
顧玖替他贖身,還是大手筆,一次買兩個,把蘇和也從清曠樓中弄出來,專門照顧木李。
顧玖對木李,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木李的長相、琴藝,都有些像顧家的子弟。
顧玖懷疑,木李不是他父母親生的,而是小姑奶奶的兒子。因為木李的父母,對他弟弟非常疼愛,對木李堪稱殘忍,把他賣到那種地方,還好意思用他的血淚錢享樂。
聽說木李被清河公高價贖走,那對極品父母居然找到顧府要錢,開口就是三千金,不給錢,就堵在大門口瞎嚷嚷。
剛巧遇上顧玖休沐,有的是時間,讓人報了案。
雖然是小案子,不值得理會,但報案人是清河公!河南尹派出幾名官差,用最快的速度,将這對極品父母抓起來,分開關押,審問木李的生辰。不問不知道,一問笑掉牙。女嫌疑犯說,木李是春天生的。另一間牢房,男嫌疑犯發誓,孩子生在秋天,花名才叫木李。
生孩子,卻記不清出生日期,連季節都說不準,這不合常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