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薛準一?個跟頭摔在了地上。
他那晚在地上坐了兩個多時辰, 過後姜肆病了,也一?直在照顧她,雖然有些隐隐的不适, 卻沒放在心上, 只以為是那天?情緒太過激動。
如今心神驟然一?松,又大喜大悲,就再?也頂不住了, 暈厥在地。
梁安是故意喊那一?聲的,他一?直在門外,自然能聽得見薛準所說的那些話?。
這話?誰聽了都想嘆口氣。
他雖然是個太監, 可也多少懂些情愛,不說別的,宮裏頭那些個內侍宮女, 寂寞的時候常有相伴的,情濃的時候怎麽也不肯割舍,恨不得死也要死在一?塊兒。
哪像這個時候,陛下還有心思主動把人送出宮去。
梁安不懂這其中?的愛意深淺,但他知道什麽是好事。
所以他故意喊了一?聲, 連伸手攙扶的動作?都放慢了一?些。
果不其然, 沒一?會兒,門口就鑽出來?一?個人影。
姜肆一?出來?,就看見薛準躺在地上,眼圈上的青黑分明可見, 最後一?絲血色也藏在了慘白的臉頰下。
剛剛燭光暗,薛準又刻意沒點燈, 姜肆也沒瞧清楚,這會兒直喇喇擱在她跟前, 把她吓了一?跳。
偏偏梁安還在熱火上澆油:“唉,陛下得有四五天?的功夫沒睡一?個好覺了,就守在夫……姑娘床前。”他一?咬舌頭,差點脫口把那句夫人給叫出來?。
雖然過了二?十?年了,可他也記得夫人,更遑論陛下呢。
姜肆低着頭,先去攙薛準。她的手插在他的背下,一?入手,便?被削瘦的骨胛刺了一?下,再?用力一?擡,便?察覺出其中?單薄的重量。
二?十?年前的薛準沒有這般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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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的時候瘦弱些,可後來?他開始當差事了,姜肆刻意幫他調養過身體,不至于養成恒王那副白胖的模樣,但到?底是個健康的身體,後來?有一?回姜肆玩笑一?般,摸着他的肚子?說自己喜歡那種薄薄一?層的肌肉,薛準就放在了心上,日夜苦練,從六塊變成了八塊。
哪像現在這個死樣子?。
姜肆使力要把他擡起來?,結果自己大病初愈,還沒養好,一?動力,忍不住就喘了口氣。
梁安再?也不敢裝死了,連忙叫人幫着把薛準弄進了殿裏。
宋院正一?直在偏殿守着,這會兒倒也不用去請了,內殿裏烏泱泱圍了一?圈的人,連空氣都稀薄起來?。
姜肆才剛醒,眼前被轉得發暈。
梁安善于察言觀色,連忙叫人都散了,只留了兩個支應的,想了想,又說:“姑娘這病還沒好,陛下又病了,宋院正一?個人照料,索性姑娘暫且住到?正殿裏吧,熬藥、診脈也不必兩邊跑了,更輕省一?些。”
姜肆蹙眉:“我的病已經好了,不必再?費心了。”她想還是住在原先的地方。
梁安擺正臉色:“姑娘說笑了,陛下才說起過要幫你調養身體,宮裏頭醫術最好的就是宋院正了,要是這事兒沒辦好,回頭陛下肯定要罰我。”
姜肆搖了搖頭。
這話?騙別人可以,騙她不行,薛準不是那樣動不動就懲戒下人的人。
梁安這樣說,無非是讓她心安。
她側過頭,去看躺在床上的薛準,一?顆心總也靜不下來?。
自從重新活過來?以後,她總是做噩夢,有時候半夜也會驚醒,她總是想啊,自己該離薛準遠一?些,那種痛苦,實在讓她沒辦法忘卻。
她想過薛準可能的反應,或許他會攔着她,将她圈禁,讓她從此不見天?日,又或者将她就地格殺,當作?她從來?沒有活過這一?次。
什麽壞處都想了,唯獨沒有想過,他竟然會放她離開。
那麽雲淡風輕。
如果她能夠說服自己,他是真的這樣不在意,又或者她從來?沒有看見薛準這麽多年的深情,她或許會相信薛準是真的徹底放棄了。
宋院正看她在邊上坐了好一?會兒了,一?句話?也不說,麻木僵硬,忍不住道:“姑娘病剛好,別枯坐着,好歹多穿兩件衣裳。”要是這一?個再?和那一?個一?樣,他也不用幹別的了,光耗在這給他們診脈算了!
姜肆這才回神,然後發覺自己聽見動靜匆忙出來?,身上還穿着中?衣。
她不再?細想。
薛準已經病了,需要人照料,未央宮又都是內侍,交給別人,她不大放心。
她下意識地忽略了那些伺候的宮人們,記憶停留在裕王府時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宋院正沒奈何,還是去給薛準診脈了。
手一?搭,他的眉頭就忍不住皺得死緊——前段時間?才診過的脈,那會兒倒還好一?些,如今再?診,這人幾乎已經跟涼了半截似的了。
醫者仁心,他忍不住多念叨了兩句:“這可好了,先前只有你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現在又多一?個!多大的年紀了,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姜肆眼皮一?跳,忍不住問:“您說我半死不活?”
宋院正嘆一?聲:“可不麽?往後可別再?這麽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先前我還和陛下說了,以你為鑒,得,別說鑒了,直接有樣學樣了。”
說完,他就下去開藥煎藥了。
一?道悶雷在姜肆心中?炸響,她豁然開朗。
難怪,難怪薛準會說送她出宮,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在想什麽?不會因為這個覺得自己有了将死之心吧?
她忍不住罵了薛準兩句。
但看到?他緊閉着眼人事不知的樣子?,她就再?說不出話?了,好歹也是為了照顧她才沒休息好。
剛剛薛準摔得太急,也不知道磕到?哪裏沒有,如今身上都沾了不少土。姜肆準備幫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重新換一?件軟和一?些的,躺着好舒坦一?些。
他整個人躺着,脫衣裳也不好脫,光把他扶起來?,姜肆就出了一?頭的汗。
興許是動靜太大,薛準半途驚醒了。
他睜開眼,看向?她。
姜肆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你醒了?醒了就把藥喝了。”
薛準愣愣地看着她,她還在。
旁邊梁安趕緊趁機把藥端上來?,一?邊幫着把人扶到?軟枕上,一?邊說:“陛下您不知道,剛剛姑娘看見您摔了,立馬就沖出來?了,自己身體還沒好,還伸手去攙您呢!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奴才想要幫着去扶上一?把,姑娘都不肯,一?定要自己動手。”
字裏行間?都在告訴薛準,姜肆很在意他。
唉,他覺得自己也真的是為了陛下愛情操碎了心,兩頭支應,誰聽了都要誇他第一?忠誠。
姜肆聽見他的話?,想起剛剛她扶人的手感,下意識瞟了薛準的肚子?一?眼。
薛準順着她的目光一?看,眼前一?黑。
他也想起來?了姜肆曾經說的那些關于自己的肌肉的話?。
這些年他在宮裏忙着,每天?有處理不完的政事。,三更睡五更起,自然也就疏忽了從前的鍛煉,本來?的八塊已經快退化?到?只剩四塊了,這會兒被姜肆一?瞥,他立馬汗毛豎起,下意識地想——她不會是嫌棄自己沒肌肉了吧。
他一?邊因為梁安所說的姜肆為他留下和下意識的擔心而生?出隐秘的歡喜,一?邊仍舊沉浸在悲痛的情緒裏,這會兒還得分出心思去細想姜肆是不是嫌棄自己的身材,整個人都顯得木木的。
見他聽了這話?沒動靜,姜肆也刻意略過話?題,端起藥碗,先習慣性地吹了兩口,然後遞到?他嘴邊:“喝吧。”
熟悉的動作?和話?語,讓薛準回過神,半晌,他才說:“我以為你走?了。”
姜肆瞥他一?眼:“先喝藥?”
“好。”薛準張嘴把藥喝下去,再?擡眼,就看見姜肆手裏捏着一?顆熟悉的杏脯。
他忍不住眼眶一?紅。
以前有過無數次,他卧病在床的時候都是姜肆親手給他喂藥的,他其實并不怕苦,只是他很喜歡姜肆對他的那種親昵寵溺的态度,所以總是撒着嬌一?般想讓她哄一?哄自己,一?碗藥恨不得讓她嘴對嘴喂給自己才覺得甘甜。
如今這顆杏脯近在咫尺,讓他晃着神,迫不及待地張口去咬,急切地想要證明眼前的姜肆還在意自己。
一?個張口咬,一?個往前送。
薛準含.住了杏脯,也同?樣咬住了姜肆的指尖。
舌尖和指尖相抵,柔軟濕潤的觸感讓兩個人同?時一?愣。
他們倆都是老夫老妻了,也不是沒有過親密接觸的時候,然而此刻,兩個人都有種莫名的羞澀窘迫,也更多地覺得意外。
梁安已經撇過了頭,假裝沒看見。
還是姜肆最先反應過來?,迅速抽出了手指。
薛準下意識地從懷裏掏出來?一?張手帕,然後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替她去擦手上沾染的糖漬和濕潤。
姜肆忽然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燙,像是年輕時候心動的模樣。
她目光亂飄,最後落在了他手裏的帕子?上。這帕子?看着像是前段時間?她給薛準擦眼淚的那一?張,宮裏的帕子?長得都差不多,但姜肆怕自己和別人搞混了,徒惹麻煩,所以特意繡了一?簇黃色的長壽花,米粒大的小花,看着不顯眼,卻能很好地分辨出是她的帕子?。
此刻薛準從懷裏掏出來?,很明顯意味着從那天?以後他一?直貼身放着。
這個人真是……姜肆有些懊惱,又隐約覺得心酸。
薛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低着頭,很認真地把她的手握在手裏,慢慢替她擦拭着,一?邊擦拭,一?邊去看她掌心的紋路。
他曾聽人說起過,人的掌心有一?條名字叫做生?命線的紋路,是最靠近拇指的那一?條,生?命線越深刻流暢,主人的命數也就愈發的長久順暢。
可擺在他面前的手并不是這樣的。他也不知道這雙手上的命線該算是那個楚晴的,還是算現在身體裏的姜肆的。
這雙手上的三條線都亂七八糟,紋路很深,也有別的幾條不知道是什麽線的紋路和三條主線交錯着,互相截斷,而那條生?命線從靠近手腕的部分蜿蜒到?大拇指的根部,開始的那一?部分明顯地分了三根岔線。
不知道是預示着楚晴的早夭,亦或者是別的什麽。
薛準捏着帕子?擦着她的手心,心裏在想,不管是誰的紋路,又有多少意外,既然讓他看見了,他就算拼盡全力也要護住姜肆的周全。
一?雙手擦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薛準才依依不舍地放開。
姜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緣故,竟然沒有選擇抽回手。
一?松手,薛準就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的身體比起姜肆還是略微好了一?些,不像她死過一?回,至少這回他沒有發起高熱,但年紀大了,到?底也是體虛的,還是受了風寒的影響,止不住地喉頭發癢,總想咳嗽兩聲。
等到?薛準終于放開她的手,姜肆才有心思回應他問的那一?句“我以為你走?了”。
在開口之前,她認真地思量了一?下,思量自己對薛準到?底是什麽感覺。
毫無疑問,喜歡、感動、可憐、心疼,這些都有。
從前的怨恨卻幾乎再?也沒有了,她已經明白,那不過是一?場誤會。
她想了好一?會兒,把自己的思緒徹底理清楚,才說:“我暫時不打?算走?。”
她對薛準的性格很了解,他在她跟前是聽話?的,但是離了她,誰都管不住他,如今在宮裏頭,他上無長輩壓制,薛檀又不可能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去多說什麽,在外他又是皇帝,說一?不二?。
沒人能看得住他,也沒人能叫他聽話?,除了她。
雖然他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個年紀似乎也不需要別人管着,可姜肆和他碰面以後,總覺得他和從前二?十?多歲的時候沒什麽分別。
除了年紀長了一?些,性格還是一?模一?樣,唯獨多出幾分叫她也難以形容的包容。
她今天?要是轉身走?了,薛準扭頭就能把自己給折騰成半死。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她到?底不忍心。
“你我的身體都不好,都需要調養。”在哪都沒有在宮裏調養來?得方便?,更何況她出了宮暫時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麽,或許可以在宮裏的這段時間?,和宋院正多學一?些醫術,出去開個醫館,專給婦人治病也不錯。
她心裏盤算了半天?,再?回頭,就看見薛準雙眼迸發出驚喜的光芒。
原先還虛弱的人猛地坐了起來?:“你說真的?!”
姜肆:“……是真的。”
除了薛準,她其實還想着薛檀。
她回來?的時間?不長,但也能看出來?薛準和薛檀之間?關系不大和諧,父子?倆經常吵架,當爹的很少解釋,做兒子?的又年輕不太理解他的做法。
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也總覺得自己沒有陪着孩子?成長,自覺對薛檀有虧欠。
可顯然薛準以為的是她舍不得自己。
他極力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和高興,笑容卻還是不由自主爬上他的臉龐,又恐怕自己的高興表露得太明顯,便?死命的壓制着。
看着像是一?只撅起喙的小鴨子?。
姜肆抿嘴。
她指了指薛準的衣服:“剛剛準備幫你換衣服的,誰知道你醒了,現在自己能脫嗎?”
薛準遲疑,動了動手,嘶了一?聲:“胳膊擡不起來?了。”
姜肆連忙探頭去看:“是不是擦傷了?”
結結實實摔那一?下,腳下又是硬石板,擦傷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薛準說可能是:“胳膊後面火.辣辣地疼。”
姜肆小心翼翼地動了動他的胳膊,果然看見他疼得皺起了眉頭。
她忍不住抱怨:“手疼也不知道早點說。”手疼還拉着她的手給她擦手指頭,怎麽那會兒不見他喊疼。
“我忘了。”其實是根本沒注意到?,他那時候只顧着看姜肆的手相去了,心裏又都裝着蜜一?般,怎麽還顧得上胳膊疼。
姜肆瞪他一?眼,然後幫他脫衣裳。
薛準傷在了後肘,姜肆怕自己從後面脫會拉扯到?他的胳膊,就從前往後慢慢地動,落在薛準眼裏,就是一?個标準的擁抱的姿勢。
他微微一?擡眼,就能看到?姜肆認真而謹慎的神色。
和從前一?樣。
她對什麽事情都認真,連找他說自己想找個合适的人成婚的時候也很認真。
他記得那時候自己的反應應該是很意外的。
所以姜肆拉着他坐下,認認真真地解釋了一?遍自己那麽做的原因。
她說她不想嫁給太子?,太子?也只能給她一?個太子?妃的位置,而除了她這個太子?妃,太子?宮裏還有十?七八個良妾,個個都受寵愛,太子?妃也就沒那麽重要了。
她說我查過,如今這些皇子?府裏,唯有你府裏頭幹幹淨淨,一?個妾室也沒有。
她說我知道你不受寵,我可以幫你獲得你想要的東西,只要和她成親,她若是嫁給別人,太子?必定會找機會逼她再?嫁的。
薛準還記得當時她眼中?奪目的光芒,好似不肯認命,于是決定反抗自己的命運。
他當時似乎笑了一?下,朝她說,要是我想要那個位置呢?
身為皇子?,沒有人會不想要那個位置,只是有的人隐藏得很好,比如他,他從不在別人跟前展示自己的野望,他只選擇默默地争,争得過就為王,争不過就死。
按理來?說他這樣的出身,即便?是要争,也只會告訴自己親近的人來?打?算籌謀,而不是眼前這個第一?次見他的女人。所以當時的姜肆訝異地睜大了眼,她不知道,薛準當了她許久的影子?。
他那一?刻,是在剖心,也在告訴她,如果她不願意陷入紛争,那大可以遠離她。
他以為她特意挑中?了他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是為了遠離權力的漩渦。
可姜肆在他眼前笑了,說她不怕。
她只是詫異與薛準對自己的坦誠,居然敢當着她的面告訴她他想争。
姜肆先問他,你不怕我告密?
薛準說不怕。
其實他對姜肆很了解,她的口風比起別人要緊得太多,即便?他們聯姻的事情不成,她也不會大大咧咧把他想謀奪太子?之位的事情說出去。
姜肆便?認真地告訴他,争不争沒有關系,成王敗寇,若是勝了,她替他高興歡呼,若是敗了,他們成親以後就會是夫妻,那夫妻就該共進退,而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她故意挑起眉,說大不了到?時候我陪你一?起死。
薛準為她的坦誠和勇氣打?動。
只是後來?成親以後,姜肆笑他傻——她能選中?薛準,必定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連他要争皇位這個可能也都計算在內,她只是很有信心,對自己的眼光自信,也對自己的能力自信。
從她年紀大了以後,姜家就一?直在給她相看人家。其實也沒什麽好相看的,姜家的女兒大多都嫁進了皇家,姜太傅的姐姐、她的姑姑就是嫁進了皇家。姜太傅和父親都受深受儒家思想影響,效仿天?子?令不可違,姜姑姑進宮是必然,只是她命薄,死得太早。
姜家人不是不惋惜的,只是他們看不明白,他們都以為是姜姑姑身體不好。
姜肆看得比誰都分明,所以她不願意嫁給太子?,女人一?生?的命運都系在婚姻之上,與其選擇一?個爛人,然後用愛去感化?他,不如從頭開始,幹脆選一?個好人,讓他永遠愛着自己。
姜肆不喜歡太子?,她曾經看見太子?高高在上地看着小太監被欺淩,眼神冷漠,這其實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她不喜歡,不喜歡的人就不靠近,更不要試圖打?動他。
所以她覺得太子?不會是個好皇帝,她和自己爹娘說,她可不想未來?自己的名字記載在史書上,和一?個昏庸無道的皇帝綁在一?起。
姜太傅自然會生?氣,因為他是太傅,負責教導太子?,姜肆這話?就是說他教育不行,更何況宮裏的天?使已經提前來?漏過口風,想讓姜肆嫁給太子?。
她為了這件事和爹娘大吵了一?架,然後自己選中?了薛準,也就有了後來?的相會和剖白。
而薛準傻乎乎信了她的剖白,幾乎把一?顆心也捧給她。
成親以後她玩笑般嘲笑他的傻,将自己的目的告訴他,薛準那時候也只是笑笑不說話?。
其實她不說那些,只要她站在跟前,他也會将自己的一?顆心捧給她的。
他沉浸在回憶裏,幾乎如同?木偶一?般任由姜肆擺弄,透着異樣的乖巧。
姜肆将他的衣裳連同?中?衣放到?一?邊,擡起他的胳膊細看。
興許是他當了皇帝以後這些年出門都有轎辇,原先他略微顯黑的膚色如今也白回來?了,反倒透着異樣的孱弱,姜肆差一?點就拎着他的胳膊露出嫌棄的表情了——她還是喜歡略微壯一?些的,不必太壯,胸口、腹部多少都得有些肌肉才好。
薛準的肌肉不至于沒有,卻比從前退化?了。
人也瘦了很多,肩膀削瘦,背脊上的肉都沒了大半,肩胛骨凸起,一?摸一?把骨頭。
她之前伸手攙他的時候摸到?的手感果然沒錯。
胳膊倒是沒有骨折,只是擦傷了,兩條紅痕直喇喇貼着皮膚,微微滲出血跡。
姜肆把薄被給他團在腰間?,又叫梁安取了藥來?替他搽。
指腹沾着冰涼的藥在胳膊上塗抹,激得薛準起了一?臂的雞皮疙瘩,他忍不住動了一?下。
“別動。”姜肆的聲音很冷靜,“很快就好了。”
薛準背上也有一?些輕微的瘀傷,姜肆一?一?替他抹好藥,目光忍不住地落在他凸起的兩胛蝴蝶骨之上。
她有一?小會兒沒動靜,薛準就微微回頭去看:“怎麽了?”
目光相撞。
姜肆說:“你太瘦了。”
薛準嗯了一?聲,怕她嫌棄,主動承諾:“我會養好的。”
“……”
她也只是多嘴提醒一?句罷了,他偏偏這樣認真,倒讓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仔細琢磨一?下,她還是說:“我說你太瘦,是基于宋院正說的話?,你總要有個正常的身體,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準定定地看着她。
雖然一?直告訴自己,她這樣說是很對的,也很正常的,但他總是忍不住多想,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總覺得她是嫌棄自己現在的身體太虛。
藥也擦好了,再?把傷口用繃帶纏上,也就差不多了。
姜肆把東西收好,回身的時候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她這幅身體實在太過虛弱,一?場大病幾乎要将她的身體掏空,這會兒她強撐着身體照顧薛準,只是一?小會兒而已,眼前便?一?陣泛黑。
她咬牙,忽的很想問問薛準,他這幾天?撐着病體照顧她的時候都在想什麽呢?
如果薛準知道她心中?所想,多半會回答她,他什麽也沒有想。
他只是本能地對她感覺到?虧欠。
那幾天?的姜肆一?直在做噩夢,卻從不驚醒,只是一?味地沉睡,薛準日夜守着她,看着她在夢中?情難自抑,哭到?崩潰也不肯醒。
他那時候什麽也沒有想,又好像什麽都想了。
他多想自己能代?替她,代?替她承受那些痛苦,代?替她陷在那些無法自拔的夢境裏。
可是這只是虛空之中?的想象罷了。
他在第三日的黑暗之中?枯坐了一?日,直到?晨光微熹,天?光暫明,他決定放她離開。
月亮該懸于高空,而不是落在誰的懷裏。
他不能那麽自私。
姜肆扶住了案幾,差點将上面的茶盞也推在地上,好在她反應及時,才沒驚動背後的薛準。
她總覺得現在的薛準心太沉,不是心黑的沉,而是溺于水下的沉,她怕自己的動作?又叫他生?出什麽奇怪的想法,又要說什麽送她離開的鬼話?。
她并不覺得自己被束縛住,如果想要離開,不必相送,她自己也會離開。
現在沒有離開,也只是因為她不想。
她懶得深究其中?的原因。
兩個人,一?個大病初愈,一?個突逢疾病,梁安死活想把他們按在一?起,好讓陛下也感受一?下什麽叫近水樓臺先得月。
于是等姜肆一?出來?,他就直奔上來?,涕泗橫流地替薛準賣慘。
不過他也沒暴露自己知道眼前這位主兒是先皇後的事實,他覺得姜肆肯定是不想別人知道的,不然起初也不會躲着所有人,反倒去看太子?。
他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先皇後。
“唉,我們陛下也是癡情.人,自從先皇後死了以後,陛下虛設後宮,後宮別說女人,連個母蚊子?都沒有。”
“您不知道,這些年我們陛下是怎麽過來?的!先皇後死的時候,我們陛下親自替她收殓送葬,整整百日沒有上朝,就算後來?上朝了,那也是穿着喪服上的朝。”
說起這事兒,梁安就有說不完的話?。
姜肆知道他故意說這些,卻也沒打?斷他。
在他的敘述裏,薛準剛登基的時候很艱難。
當時世家鼎盛,一?貫會抱團,唯出身論功績,所以他們看不上薛準,千方百計地排擠他,到?處抓薛準的錯處。
他們第一?個抓的錯處就是薛準為她帶孝。
尋常皇後崩逝,皇帝會為皇後辍朝七日,多的有二?十?七日,一?般到?這個時候,大臣們就會開始上書勸皇帝,說皇後已經死了,按制國喪一?年,即便?是服喪三年,那也是子?女該做的事,您是陛下,守二?十?七天?已經足夠等等。
而這個時候,皇帝們都會順手推舟答應,解除服喪。
薛準偏偏沒有,他守滿了三個月,過後上朝也在龍袍之下穿一?件白孝服。
這就成了那些人抓住的錯處,說他逾制的有,說他沉迷兒女情長、不顧家國的有,反正怎麽上升怎麽來?,仿佛他為自己的發妻守制,是件多麽荒唐和錯誤的事情。
梁安苦着臉,一?邊說,一?邊偷偷看姜肆的臉色:“後來?出了喪期,大臣們都說該選新皇後了。”
姜肆本來?是扶着門框的,聽見這話?微微擡眼。
梁安連忙為薛準辯白:“不過陛下沒同?意,還把那些大臣臭罵了一?頓。”
姜肆凝神聽着,心裏倒漸漸明白了一?些。
薛準剛登基,之所以引起那麽多的争議,不過是世家大族們下的套,先逼迫他,讓他感覺到?壓力,若是他支撐不住,定會朝着他們伸出手求救,到?了那個時候,也就是他們提條件的時候。
若是薛準不求救,他們也有法子?把他逼死,叫全天?下都唾罵他,高處不勝寒,總有他崩潰的時候,到?時候是換個皇帝,還是成為他們的傀儡,也都是他們說了算的。
死了的姜肆只是他們出頭的借口。
如果薛準想要登基以後的壓力小一?些,大可以不必在意她,順着他們的心意,謀求翻身的餘地。
若是再?娶一?個世家出身的皇後,對他穩固江山或許也有利益。
可偏偏他沒有。
當時的三朝元老徐丞相上書請立新皇後,甚至當衆威脅陛下,若是不娶,定會朝綱不穩。
梁安眯着眼,半弓着的腰也立直了,學着當時薛準的樣子?說:“朕的天?下從不會寄希望于一?個女人身上,江山穩不穩是朕說了算,不是你說了算。”
姜肆忍不住露出笑。
她輕輕說:“我沒看錯人。”
先皇的幾個皇子?裏,唯有薛準可以不破不立,其他人頂多只能守成,當不了一?輩子?的好皇帝。
梁安笑起來?:“可不麽!”
姜肆心情好了點,梁安趁熱打?鐵:“陛下從早起的時候就沒用過膳,一?直在屋裏守着姑娘呢。”
一?下子?就叫人聽出了他的目的,姜肆也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他前腳才說薛準對先皇後多麽多麽深情,後腳就提出來?他一?直守着自己,這是故意點她呢吧?
可是她身體還虛着:“讓膳房上膳就行了。”
梁安顯然早就意料到?了:“姑娘早起也沒用膳,不如和陛下一?塊兒?”這麽多年,陛下和人一?起用膳的次數少之又少,更別說和夫人一?塊兒了。
若是能一?起,想必會很高興。
姜肆最終還是點了頭。
兩個病號,說得再?隆重,人家也不敢給太難消化?的東西,不過是些清粥小菜。
薛準還病着,姜肆也不例外,便?面對面坐在床上,用一?只小幾按在上面。
隔着案幾,倆人的臉色蒼白得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不過,薛準一?個剛病的卻比姜肆一?個病愈的面色更加紅潤一?些。
他摸着手裏的碗,攪一?下,看一?眼姜肆,再?攪一?下,再?看一?眼,目光熾烈得讓姜肆誤以為他要拿自己下飯。
她忍了忍,一?碗粥喝不下去,忍不住了,問:“你看我幹什麽?”
結果薛準忽然低下頭,掉了一?滴淚。
姜肆愕然。
她記得,薛準不是這樣愛哭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去打?量他。
薛準的手和肩膀都在發抖,是微不可見的弧度,若不是她仔細看,根本發覺不了。手指頭也是僵硬的,微微扶着碗壁,像是在害怕太過用力會把粥碗給捏碎一?般。
他低着頭,起初只有一?顆淚,後面再?也止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或許是察覺到?了姜肆的目光,薛準聳動鼻音,偏過頭躲過她的眼睛。
姜肆看見他眼睛紅得徹底。
她頓了頓,無奈地問:“你哭什麽?”她覺得自己現在仿佛有無限的耐心,所以面對着哭成這樣的薛準也并不覺得厭煩,反而還想着去安慰他,去問他為什麽。
薛準卻說:“是熱氣熏了眼睛。”
姜肆反問:“這話?你說出來?自己信嗎?”
許是察覺自己語氣微硬,她放緩了聲音安撫:“你從前說過,你不會騙我。”
不說還好,一?說,薛準好似更傷心了,脖子?上快冒出青筋。
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痛哭的表情,低聲說:“我只是覺得我很幸運。”
以前不論他忙與不忙,一?定會陪姜肆吃飯,有時宮裏留人,他也刻意只吃五分飽,留三分肚子?,回來?以後有時姜肆已經吃過飯了,有時沒吃,他就挑她沒吃的時候陪她一?起吃。
後來?姜肆察覺到?了,就不再?提前吃飯,而是等他回來?一?起。
起初裕王府剛建的時候,府裏捉襟見肘,姜肆是從小嬌養着長大的,薛準總怕委屈了她,所以想着法子?地賺錢當差事,想給姜肆過好日子?,姜肆也從不反駁,他給多少銀子?,她都笑眯眯地收下,過後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