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傅勝玉,你不記得我了?◎

昨日剛下過暴雨,今日放了晴,日頭一曬,泥濘裏潮濕的腥氣直往鼻子前鑽,耳聞一陣敲鑼打鼓聲,還有調子難聽吵鬧的吹拉彈唱。

勝玉穿的裙子布料雖然粗糙,卻很潔淨,邊緣還繡着清雅的小花,透着一股窮困潦倒的俏麗。她腦袋上頂着一塊粉蓋頭,跟身上的衣裙很不搭,顯然是臨時加上去的,她雙手捆起來縛在身後,被安置在一張椅子上,身前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她,她悄悄在蓋頭底下恨恨地差點把嘴唇給咬破。

郭老太這個老烏龜王八,假稱要給她說個正經人家,轉手竟把她賣到鄉紳府裏來做通房,把她綁着,等會兒就要去行禮。

鄉紳的妾,跟豬狗沒有什麽不同,想弄死就弄死,誰也不會過問的。

況且,做妾,哪怕一日也髒得很,勝玉絕不要!

她想逃,可周圍到處是人,怎麽逃?

勝玉想了一晌,定了主意,夾着雙腿,扭捏地上下磨蹭,等身邊經過一個人影,就立刻哀哀叫起來:“哎呀,哎呀!”

許久之後,才終于有個人不耐煩地停下來,兇惡道:“叫喚什麽!”

勝玉扭動得更甚,焦急得很真摯,一邊連忙道:“好姐姐,我要解手,好急。”

“忍着!”

“不能忍,不能忍,再忍下去要尿在褲.裆裏,等會兒怎麽見人。”勝玉羞怯地垂下頭。

“別給我耍花招!”

“我沒有,我想通了,能進朱府過好日子,我求之不得,我不嫁人了,我就要做朱老爺府裏的人!可我也不能還沒見着老爺就尿褲子啊?”勝玉聲音裏滿是惶惑。

那人嫌棄地退後兩步,大約看她不像裝的,猶豫了一會兒才把她扯起來,扯下粉蓋頭。

“喏,茅廁是沒有的,後面有個豬圈,你去那邊上解一下,老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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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勝玉就被一把推進了後門。

她打眼一望,其餘三面只有高牆,不遠處有個豬圈,木栅欄連着河邊。

勝玉忍耐着快步走了過去,左右看看,作勢用背在身後的手提起裙擺,蹲下來。

後門被吱呀一聲嫌棄地關上。

勝玉用力摳着衣袖,從袖子裏掏出一柄短刀。

這刀是劈柴用的最尋常的短刀,她一個孤女,常年帶着防身用,這會兒便是她僅有的武器。

割斷了束着雙手的繩子,勝玉躊躇一瞬,從籬笆底下的破洞鑽進了豬圈。

昨日剛下過大雨,這會兒豬圈裏到處是濕噠噠的泥污,臭氣熏天。

勝玉是最愛幹淨的,看着這景象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卻絲毫不敢回頭,沒命地一腳深一腳淺趟過泥濘,奮力用短刀去砍另一頭的栅欄,想再刨出一個洞鑽出去。

豬圈裏十幾頭豬見了生人立刻圍上來,不知把她當成了食物還是什麽,接連的拱她踩她,還有的張開嘴像是想咬她,勝玉心腔裏跳得飛快,她聽老人說過,豬餓急了是會吃人的,是能把人咬死的。

勝玉不想被抓回去,也不想被豬咬死,她被十幾頭豬拱來拱去,站都站不穩,只能把手指根根攥緊,使出全身的力氣又挖又割。

總算,栅欄被她弄開一道口子,勝玉剛迫不及待擠進去,就被不知道哪頭豬拱得摔倒在地。

豬群吭嚕嚕吭嚕嚕的聲音劈頭蓋臉,有的嘴巴舌頭已經碰到了勝玉的臉,勝玉忍着到嘴邊的怒罵,胡亂揮着短刀和豬搏鬥,渾身上下滾滿了污泥,根本沒注意到身後急促接近的馬蹄。

“咚、咚”數聲悶響,方才勝玉拼命驅趕的幾頭豬挨了幾棒子悶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其餘的豬受了驚吓,嘶叫着四散奔逃。

勝玉從泥濘裏爬起來,大喘氣地靠着栅欄,回頭望去。

河邊柳條青青,山沉遠照,粼粼河面映着高頭烏馬,和身材挺拔、面目俊朗的男人。

勝玉一邊竭力喘氣,一邊疑惑地盯着那張有些熟悉的臉。

李樯走的官道,他被叔父發配至此,正要去上任,一路憋悶,眼前卻突然鑽出一個樂子,不由駐足看了看。

居然有一個人在豬圈裏打滾,滾得渾身是泥,狼狽得不得了,真是個髒玩意兒。

李樯從未見過人和豬打架,饒有興味地駐足托腮看了一會兒,直到看那人像是要輸的模樣,才派手下去幫忙。

只是那滾得渾身是泥的人猛一擡頭,卻讓李樯腦袋裏轟然一聲,僵在當場。

那張濺了污泥的臉依舊擋不住雪白的玉色,粹亮的雙眸更不會叫人認錯……

傅勝玉!

那個髒玩意兒竟然是傅勝玉!

李樯怔了一息,反應過來之前已經翻身下馬,大步走過來,蹲下.身盯着眼前的泥人打量。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可他一眼便認出來。

李樯一把抓住勝玉的胳膊,往自己這邊拽,好像要看得更仔細些,約是緊張,指節用力得有些發白。

勝玉吓了一跳,眼睛看看這人,又看看他的手——自己身上全是泥,把他的手弄髒了。

他顯然金尊玉貴,周圍的屬下争先恐後搬來腳踏子,唯恐泥污沾染他的鞋。

“這位,公子……”勝玉遲疑着開口,卻立刻就被打斷。

“傅勝玉。”咬牙切齒的聲音,“你不記得我了?”

勝玉渾身一僵,聽到後一句話,才又擡頭仔細去看他。

劍眉星目,昭昭少年,光彩照人的模樣,的确是有些熟悉的。

勝玉呆呆地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李樯。”

這個名字念出來,勝玉腦中有些嗡嗡作響,仿佛一段被深埋的時光和記憶也随之被挖了出來。

手臂上拽着的力道松了些許,李樯的面色也顯然柔和了許多。

“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勝玉下意識地縮了縮,她自己最愛幹淨,也最讨厭肮髒的東西,可她現在就是最髒最臭的。

李樯嘆了口氣,用指背幫勝玉拭去眼睫上的泥污,免得掉進眼睛裏面去。

他倒沒有一絲嫌棄,那聲嘆氣更像是埋怨,埋怨她把自己弄成這個境地。

勝玉剛一動,手臂又被拽了回去,比方才跟李樯還靠得近些。

“好了,”李樯安撫道,“你先打理幹淨。”

勝玉用力搖頭,她還沒忘自己的處境:“我不能留在這兒,我得走了。”

“去哪兒?”李樯皺眉,随即想到什麽,又松開,“那你就跟着我。等你弄幹淨了,再告訴我是誰欺負你。”

李樯說着,拉着勝玉把她塞進一架馬車,跟手下人說了幾句什麽,馬車辘辘啓動,離開了滿是泥濘的河邊去客棧。

勝玉坐在馬車裏,一陣荒唐,一陣茫然。

今日她被賣進朱府,又滾在泥潭裏與豬為伍,結果遇到了幼時故交。

李樯救了她,這是她天大的好運,可之後她該怎麽辦?

惹惱了鄉紳,她在嶺坡村要怎麽待。

勝玉腦中紛亂蕪雜,不由得朝外邊伴着馬車騎行的李樯看了一眼。

李樯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下一瞬便轉過頭來,與她對視,又提起嘴角溫和地笑笑,帶着安撫與包容。

勝玉已不知自己神色如何,有幾分慌亂地放了車簾縮回來。

車窗外,李樯眸色深沉。

他無意經過,卻叫他撞見了傅勝玉。

這破地方也因此變得不再那麽無趣。

傅勝玉,傅勝玉……

她定不知道,他執念深深,以往那些畫面在他心中從未模糊半分。

既然遇見了,便要好好敘敘舊才是。

直到客棧的小二送來熱水,勝玉長出一口氣,鑽進桶中,将自己清洗幹淨。

淹沒在熱水裏,勝玉想起朱老爺,又想起那個郭老太,心中既是恨,又是怕。

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可實在與蝼蟻也無甚區別,郭老太一句話就能把她賣了,上天下地都無處可告,很輕易就被吃得只剩骨頭。現下她是逃出來了,可郭老太會放過她嗎?她就像一個逃犯,随時可能被朱家再捉回去,只要在這雨靈鄉的地界上,她就無處可逃。

方才在豬圈裏的狼狽和恐懼這會兒湧上來,激得勝玉渾身直打顫。

勝玉摟緊自己,背靠着木桶,手心一下一下地在自己肩背上輕輕拍着,就像是有人在守着她,安慰着她一般。

“不慌,不慌,一定能有辦法的……”勝玉輕聲地對自己嘟嘟囔囔,雙目茫然地盯着水面上袅袅升起的熱氣,出神。

整整洗了五遍,勝玉才終于覺得幹淨了,爬出木桶,剛頓了頓,就立刻看到屏風外放着一疊整齊的衣裙。

看來是方才小二送熱水時留下的。

嶄新的,只有可能是李樯囑咐人準備了放在這兒。

勝玉将濕噠噠的長發捋到背後,拎起襦裙看了看,眉眼中閃過一絲掙紮,又飛快地消失。

她自己無權無勢,只是賤民一個,想要對付朱家和郭老太,只能借力打力。

至于這個力——

勝玉拉開門,就見李樯居然抱着劍靠着牆,守在門外。

看見勝玉出來,李樯雙眼微亮,嘴角彎起一個笑,本就俊朗的面容更加流光溢彩,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合身嗎?”

合身自然是合身的,勝玉身形清瘦,肩薄頸長,再簡單的衣飾也能穿得好看,在她身上,尋常的皺褶也像是恰到好處,如同仙女的衣履一般。

素白的衣帶勒住細細的腰,衣裳寬大,但也能看出腰線到腿的線條很漂亮,若隐若現的手腕和耳垂白得像上好的玉石。

許久不見,這份陌生帶來的沖擊感則更甚,如同隐秘的山洞,引人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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