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些不習慣了◎

她之前确實對李樯有些偏見,心底最深處認為他與尋常的富貴公子哥并沒有什麽不同,現在多了幾分了解,才知道他的尋常日子來之不易。

如果能幫他做點什麽,勝玉打心裏願意,更何況,她本就還欠着李樯。

勝玉便開口道:“貢品之事,交給我吧。”

說完又補充:“我,我不要你的酬勞。”她只是想單純幫忙,以及還債而已。

說完,勝玉多少有些心虛。

或許李樯只是說句客套話,她粗裙木釵,哪有人會相信她有這個本事,能對上貢之物挑挑揀揀。

她真答應下來,或許還叫李樯看輕,嘲笑她不自量力。

李樯卻沒有一絲不屑,反而喜形于色道:“當真?”

勝玉眨了眨眼,總覺得李樯似乎不止是為了交代出去一件事而高興,可她又說不出其它原由。

李樯只怕她反悔,很快叫了人進來,要給勝玉下一道文書,讓她管轄貢品選送之事,這樣有了正式的文書,她就跑不了了。

他越是有意親近,勝玉越是提防退遠,但若是有了正當的名頭同她接近,那便不一樣了。

勝玉雖然覺得有些誇張,不過也沒去阻止,扯了扯唇看向門外。

天色漸晚,白日裏還晴朗的天這會兒有些陰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了。

勝玉還惦記着自己那二兩銀子,怕去晚了王婆不認賬,思索再三,對正低頭盯着別人寫她名字的李樯小聲說:“我得先回去了。”

“嗯?”李樯擡起頭,也看了看屋外,“那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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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玉嘴唇動了動,終究沒開口,這回沒再拒絕。

再拒絕似乎就有些不識相了。

馬車很快備好,有下人湊上前來,被李樯一個眼色指使退回去。

李樯站在馬車邊,攤平手心扶勝玉上車。

勝玉在他手心按了下,雨珠就在這一瞬鋪天蓋地落了下來,雨簾驀然圍住身周,噼裏啪啦的雨聲充斥着所見的天地。

在這混亂的情形中,勝玉沒注意到李樯的手臂在她腰上圈了圈後很快便收回,只提着心趕緊鑽進車廂裏。

李樯随後也跟了上來。

馬車頗為豪華,坐兩個人也是不擁擠的,李樯緊緊靠着左側,身姿筆挺,正襟危坐,目光垂落在自己的右臂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勝玉也不太想和他搭話,她撣落自己裙上殘留的雨珠,剛剛在李樯手上扶過的手心莫名有些發熱,于是指尖撚緊了,攥起來握成拳。

李樯雖純善随和,但也畢竟是一個男子,還是少些碰觸為好。

雨聲嘩啦啦,隔着頭頂的車頂板,大的雨珠小的雨珠交混在一起,好似一場盛大的樂曲,兩人坐在馬車內,穿梭在這樂曲之中,卻彼此無話。

李樯喉頭無聲地連連滾動着,右手臂不動聲色地擡了擡。

那麽瘦,那麽纖巧。

他若是沒有停下動作,就能一臂将對方的腰整個摟住,靠着胸膛收得緊緊的,還能留下不少餘地。

方才在馬車下,勝玉站在他身前,後背不設防地朝着他,隔得那麽近,很容易便有她已經靠在他懷中的錯覺。

她整個被他的身形包裹住,像是已在籠中的獵物,李樯被激得血氣一騰,一時沒忍住,第一次在沒有幌子遮掩的情形下碰了她。

好在勝玉并未察覺。

他才能在此刻不做聲地回味。

那滋味确實很好。

好到讓他不願意克制。

何時才能光明正大地、肆意地享受?

李樯眸底暗色深濃,忍不住落在勝玉身上。

她靠在窗邊挑起簾子一角看雨,簾外的水汽染濕她的眼睫與額發,矇昧的天光打在她細嫩的臉上。

還不行。

她是一只防備心極強的兔子,還得讓她再對他多添幾分依賴,才不會那麽輕易縮進洞裏去。

李樯深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壓下身體裏的躁動。

車夫識路,順順當當到了嶺坡村口。

再往上便是狹窄泥濘山路,車輪軋不過去了,只能步行。

李樯拿了一把傘,堅持要送勝玉到家門口去。

勝玉為難,一把傘怎麽撐兩個人?她拒絕,李樯就手腕一轉,把傘背到身後不給她,昂着下巴睨勝玉:“那你淋雨吧。”

勝玉一噎,吶吶躬身要出車廂去,又被李樯用力一把拽住。

她再回頭,見李樯墨黑眉眼正緊張地瞧着她,對上她的視線後,又生出一點忿忿惱怒。

仿佛被她欺負了。

李樯把傘拍在她手裏,氣得發笑:“為了不讓我進你家門,你真是不計代價……”

勝玉靜靜看着他。

少頃,勝玉淡淡道:“一起去吧。”

李樯一頓。

勝玉抿抿唇,也不再重複,轉身鑽出車廂撐開傘。

身後李樯迅速地跟上來,在大雨裏疾走兩步,踏起地上的淺淺積水,一把奪過她手裏的傘柄,描着金枝的油紙傘舉得高高的,雨珠被他晃得順着傘骨一粒粒落下來,綴成串,連成線。

李樯故意搶過油紙傘,跟在勝玉身邊的腳步輕快穩健,傘面朝勝玉這邊傾斜着,偌大的雨卻硬生生只能沾濕勝玉的鞋尖和裙擺,李樯肩頭則已經濕漉漉一片,深色的黛連着淺色的青,仿佛山巒在他肩背攀延。

李樯朝她笑,緋色的唇抿得緊緊地彎着,雖是不說話,晶亮的桃花眸中卻滿是笑意,得意的,雀躍的。

還時不時拿靠近勝玉的那邊肩膀撞她一下,若是惹得勝玉看過去,他的神色就更洋洋自在,渾身的高興掩都掩不住。

看他像個第一回 被允許去同伴家做客的孩子一般雀躍,勝玉無奈,又有些好笑,抿唇搖搖頭,徑自加快了步伐。

勝玉也算是已經領教過了李樯的霸道與強硬,若是讓他把傘收回去遮着自己一些,他定是不放在心上。

倒不如不要白費口舌,快些進屋,讓他少淋些雨。

山林被雨水砸出一片茫茫白霧,曲折小路一點點顯出,好似受了山神或鹿精指引。轉彎時,勝玉餘光瞥見一個人影站在不遠處的雨霧裏,不由得駐足,可再看又不真切了。

“怎麽?”一只寬厚大掌扶住她的手臂。

熱度隐隐傳來,攀升。

勝玉回神,和李樯對視一瞬,退遠些許:“……沒事。”

她的住處實在簡陋,除了一圈崎岖不平的石頭勉強圍出一個圍欄,就只剩一個小小的院子,和獨身立在雨幕中的小小草房。

被李樯看着,勝玉不禁有些面熱。

就像是鳥類被同伴看見自己小得可憐的巢穴,憂心同類會看不起自己的打獵能力。

勝玉低着頭,拉開門栓,足尖在地上碾了碾:“說了,這裏沒什麽好看的。”

李樯一腳邁進去。

這間草屋的确稱得上家徒四壁,而他的目光貪婪地在四壁上仔細逡巡了一圈。

這是勝玉住的地方,這幾年,京城好些人一直在找勝玉,他卻遠在邊漠,本以為勝玉早已被他們捷足先登納入羽翼之下,可勝玉蜷縮在這個小屋裏,誰也沒找到她,她哪兒也沒去,被他捉住了,仿佛天注定地在等他。

這當然是無羁的想象,事實并非如此,勝玉只是住在這兒,并沒有在等誰。

但這想象讓李樯興奮。

屋內實在太小,沒有像樣的坐具,唯一一張椅子上還鋪滿了宣紙,勝玉只能招待李樯坐在床上。

李樯悄悄把手張開,放在床榻上,在被單上偷偷撫了一下。

這屋子小得難堪,卻有一個好處。

那便是每個角落都沾染上了勝玉身上的味道。

清甜的香味,同記憶中如出一轍。

随着一呼一吸,李樯的瞳孔深處在不被察覺地微微舒張收縮着。

李樯喉頭輕滾:“勝玉。”

他聲音低,但勝玉還是聽見了,從屋後回應了他:“怎麽?”

沒過多久,勝玉握着一節竹筒進來,将竹筒遞給他:“喝點水。”

李樯接過來低頭喝水,兩條長腿無意義地擺動兩下。

勝玉忍不住催促:“你快回去。”

話音剛落,就對上李樯警惕的視線,好像在不滿她趕他走。

勝玉只得補充:“……你渾身都濕了。”

她這裏可沒有足夠的柴火能把他的衣服烤幹。

“況且,我這裏沒有可以招待你的東西,你坐得越久,我便會越窘迫。”勝玉語氣淡淡,平鋪直敘着她的窮困。

李樯努了努嘴,勉勉強強地起身,似乎還不想走,提醒道:“好吧,那你別忘了花月宴。”

兩天後的花月宴,勝玉答應了要去陪李樯過這個小地方的節。

勝玉點點頭,送他到門口,雖然也就兩步路。

李樯腳步猶豫,臨到門邊又轉頭,似是征求着勝玉的意見:“我還要再來。”

這兒有什麽好玩的?哪裏值得李樯這樣執着。

勝玉頭大如鬥,敷衍地又點點頭:“嗯,好。”這才總算把人送走了。

李樯離開,勝玉掩上門靠在門板上,有些出神。

怔了一會兒,她目光忽然移到床邊,仿佛那裏還坐着人,但确實空空如也。

這間小屋太久沒有外人進來,她突然有些不習慣了。

就像李樯突然闖進她的生活,她處處都不習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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