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想将這塊美玉攥進手中◎

勝玉的神色慘白枯槁,仿佛一個活人轉瞬間變成了一具枯骨。

李樯不由得吓了一跳,訝然收了吊兒郎當的坐姿,甚至直接站起來,仔仔細細打量她。

“勝玉,怎麽了?是病了?”李樯語調關切,悄悄掩飾住其間的一絲心虛。

他疑心勝玉是不是在花月宴上被吓壞了,所以生了病。

那個老太婆朝勝玉發難險些傷了勝玉,其實也有李樯的刻意縱容。

否則李樯身邊随時帶着四五個暗衛,但凡任何一個人插手,勝玉都不可能被驚動一絲毫發。

李樯有些後悔,不應當為了換取勝玉的一份感激,就那樣冒險,讓她受了驚吓。

不然勝玉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病成這樣。

勝玉目光茫茫然地看着前面,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反應過來,她院中有一個人。

瞳仁中的光芒勉強重PanPan新彙聚幾分,勝玉眸光轉動,提振起一絲精神。

“……李樯?”

怎麽又像是初重逢時,不大認得他了似的。

李樯眉心不滿地微蹙,走過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

倒是沒有發熱,反而一片冰涼,或許是路上撞到了樹尖的雨露。

“是我。你先坐着休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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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李樯十分自覺地轉身合上院子門,又把屋門拉開,輕輕推着勝玉的肩膀讓她進去坐在椅子上,還拿着他先前遮臉的蒲扇給她輕輕潑風,叫她好受些。

倒是反客為主了。

身邊有人,勝玉好似被打散的鬼魂,勉強收起自己零落的七魄,又把自己捏成一個活人。

她喉嚨滾了幾番調整氣息,神智歸位,不再如僵硬的傀儡。

面色也生動了幾分,眉眼沉靜,好像一個将死之人被吹進一□□氣,又仿佛剛才門口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錯覺。

勝玉瞅了瞅李樯,這時候才問:“你怎麽在這兒。”

李樯撇了撇嘴,從腰間拿出那個玉牌。

“我殷勤來送東西,你可叫我好等。你去了哪兒?”

勝玉接過他手中的墜繩,挂在眼前看。

她認出郡守府的徽章,自然也就知道此物是什麽。

勝玉一雙琉璃眼映着那玉牌,眸光微微流轉。

在遇到李樯之前,她一直隐姓埋名,就這樣麻木地活着,幾乎連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經姓傅。

可是她看見了李樯,往事一點點被喚醒,她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絲一毫也從未忘記。

今日見到那個行商,勝玉便更明白,自己心頭一直血淋淋地插着一把刀,為了活命,她假裝那刀不存在,或者紮的并不是自己的心髒。

可一旦有風吹草動,那刀刃便更進幾寸,流出來的仍然是她赤亮的鮮血。

想要真正療愈,便只有追根溯源。

這把刀從何而來,傷她的,傷傅家的,究竟是誰。

她對那個行商知之甚少,只識得樣貌,至于姓名,籍貫,來歷,則是聽也沒聽過,一旦他回到茫茫人海,自是如大海撈針。

但是她可以試着猜測他的行蹤。

他是個商人,自然逐利而行,這雨靈鄉乃是窮鄉僻壤,根本沒有值得置換之物,他來這裏最大的可能便是沖着新上任的郡守,看能否從新郡守這兒讨得些好處,日後不僅好做貴重生意,甚而或許還能在貢品生意中摻一腳。

若是如此,她只需讓李樯幫一點忙,便能守株待兔等那行商上門。

勝玉深深吸進一口氣,将玉牌收進掌心,對李樯溫溫一笑。

“謝謝,辛苦你。”

勝玉本就生得白璧無瑕,這一笑更是神光流轉,好似玉瓶上投下一道虹光。

李樯直直盯着她,黑眸漸漸濃稠,暗處翻湧起不可言說的深浪,他的确有幾分愧疚,但不妨礙他更想将這塊美玉攥進手中。

李樯聲音沉啞,又問了一遍:“你方才是不是不舒服,可要配什麽藥?”

勝玉搖搖頭,緩緩說:“不礙事,只是上山時走得急了些,有些頭暈而已。”

這事情對勝玉來說太重要,沒有定論之前,她不想先透露任何。

李樯這才暗暗籲出一口氣,放松了些。

想到還有機會再找到那行商,勝玉心中已定了大半,起身給李樯倒水喝。

上回來得匆忙,李樯只坐了一會兒就回去,現在才能把這間小屋仔仔細細地看一遍。

這間茅草屋實在矮小,一眼便能看得到頭,沒什麽好“欣賞”的。

小小一間茅草屋,房頂低得像是随時能掉下來,簡單的桌椅都破舊不堪,一看便是用了很多年的玩意兒,恐怕在勝玉之前就被不知道什麽人給用過了。

若真按李樯的要求來評價,它只配得上幾個“不”,不起眼、不入流、甚至,不得體。

但因為有勝玉在其間,所以李樯還覺得此處堪可忍受,不然也無法在院外坐這一整天。

勝玉将裝滿清水的竹筒放在李樯面前,那白瓷一般的手指與遍布斑駁刻痕的竹筒對比鮮明。

李樯嘆道:“勝玉,你記不記得,你原來是最嬌氣的。”

勝玉無甚反應,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誰能守着以往的日子一成不變呢。

李樯抿了一口清甜的山泉水,兀自嘟嘟囔囔:“我要早些遇到你,定然把你養得跟從前一樣嬌氣。”

“什麽?”勝玉訝然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認真道,“我自己養自己。這麽多年,一直如是,我過得很好,沒必要跟從前一樣。”

李樯本是偷偷嘟囔試探,卻被勝玉毫不留情地駁了回來,有些臊,同她犟嘴道:“好?哪裏好了,過路的鄉野村夫都可随意打望你,這也能叫好?”

勝玉聞言,臉色卻有些微白。

“你今日在這裏遇到誰了?”

“樵夫,獵戶……盡是些粗魯之人。”

勝玉撿柴燒茶的動作頓住,臉色愈發難看。

李樯說的那些,都是嶺坡村的人,讓他們看見一個陌生男子在她的屋裏待了那麽久,還不止一個人瞧見,明日定要傳得風風雨雨。

這是個閉塞的小山村,不像城中人那般畏懼他不敢議論他的是非,這裏沒人認識李樯,只認識她勝玉,哪怕傳出些污言穢語的言論,也只會有她勝玉的名字。

勝玉雖然不在意旁人的喜惡,但在這種地方,流言就是能壓死人。

她想好好活着罷了。

勝玉壓下思緒,勉強平聲道:“下回再有事,我去衙門找你,你還是不要來這裏了。”

“什麽?”李樯拔高了聲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在外面苦等了整整一日,被蚊蟲咬,還被粗鄙之人煩得不行,他都為了勝玉忍了沒說什麽,結果到頭來,勝玉反倒指責他,還叫他不要再來?

憑什麽!

李樯躁道:“你又是這樣,我拿你當久別重逢的知交,你卻只想疏離我,還動不動就想甩開我,是不是?”

勝玉無奈,也只能安撫:“不是這個意思。你我畢竟男女有別,若是讓人誤會了淨說閑話,污穢難聽。”

聽聞這個,李樯氣惱消了大半,哼哼兩聲。

“那又怎麽,他們願意多嘴多舌,讓他們說去,我還能少一塊肉不成。”

其實是他倒巴不得有人胡言亂語,在勝玉耳朵邊上吹吹風,讓她來巴結巴結他。

勝玉聽了只想苦笑,不說李樯身份貴重,至少他是個男子,這些唾沫星子砸不死他。但女子不一樣,多少肉身泥胎只一轉瞬便消融在胡謅狂海之中了。

但這些與李樯争辯也無用,就算争贏了這一個,也争不贏其他人,之後的日子,還是只能勝玉自己去度。

因此她不再費這個口舌,更何況也沒必要因為一個說服不了他的道理再惹得李樯不悅。

她之後恐怕還有很多要與李樯打商量的地方。

勝玉閉嘴不言,接着燒水煮茶。

李樯卻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在心裏嘀嘀咕咕。

什麽污穢之言?他還什麽污穢之事都沒做呢。

哪怕是西天佛祖來了,恐怕都要贊賞他的好耐性。

為了捕一只小小的勝玉鳥雀,他這溫文爾雅的網子都已經擺了多時了。

在這小小的草屋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荒無人栖,只有山林草木能聽見他們的絮語,就好似天地之間只有他與勝玉。

他若是放縱些,現在便能将勝玉按在懷裏,再不跟她玩那什麽故友重逢的把戲。

他自幼便惦記傅勝玉,只是懵懂不知。更長大些知事了,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勝玉卻消失無蹤。如今再碰見,怎麽能不心癢。

一開始招惹她,就是為了撓平心中的癢意。

漸漸地卻不止是癢,而越發轉為了焦渴,日漸難以按捺。

李樯目光直直落在前方,忍不住走近幾步,呼吸微屏。

勝玉彎腰往爐竈裏塞着柴火,細腰如柳,腰後繃緊的布料卻圓潤微翹,她側身探頭看那爐竈,頗有些吃力地伸手撥弄,似乎很應付不來手上那粗壯的木柴。

半張側臉雪白,唇瓣洇開一抹嫩紅,受不住時貝齒輕咬一下,通透雙眸中漫出幾分悶悶愁色。

“有東西在裏面卡住了,燒不燃……”勝玉回頭朝李樯解釋,才發現李樯站的位置離她這樣近,對上李樯如火燎原的黑眸,倏地一愣。

她忍不住提醒:“你走開些。”

李樯正看得發癡,忽然被她驅趕,頓生不滿,還未發作,下一瞬又忽然警醒。

因他察覺到身體異樣,立即垂頭看自己下擺,不受控制間已經有突兀的褶皺,很是不端,身前有一條桌子擋着,也不知勝玉到底看見了沒有。

李樯咬唇,倏忽冒出冷汗。

他窘迫想稍作躲避,勝玉卻眼睛微瞪,邁步過來,似是打定主意要抓他把柄。

李樯心中幾乎哀求起來,目光卻注意到桌邊的一個木槌搖搖欲墜……

李樯沒有躲。

木槌砸在他腳面上,李樯嘶啊一聲,彎下腰去,順勢擋住自己的下腹部。

勝玉唉唉直嘆,一邊查看他傷勢一邊忍不住抱怨:“讓你走開些呀,被砸到了吧。”

原來是這個意思……

李樯苦悶低笑兩聲,半是酸澀難言,半是劫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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