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似呼吸之間都泛起甜意◎

第二天勝玉是驚醒的。

畢竟不是熟悉的地方,待困累的潮水慢慢褪去,拍打的淺岸就變成了心驚。

勝玉攏被坐起,才明白夢中不間斷的潮水從何而來。

屋外不遠處連着荷花池,大清早的,月光還未褪盡,下人劃着小舟一路沿着曲折岸邊撈浮葉,雙槳拍出浪聲。

她昨夜……

竟然就在李樯眼皮底下睡着了。

不管從男女之論還是作客之道,都實在有失禮數,勝玉慌忙下榻,發現肩上多了一件披紗。

她對這披紗沒有絲毫印象,甚至不知道是誰給她蓋上的。

勝玉不由心驚,步伐急促朝外走,雙足踩過地面,披紗擺尾随之曳曳。

這處殿宇十分寬大,也很清靜,伺候的人不多,也免于勝玉對上生人的羞慚。

直到走到門口,才碰見一個圓圓髻的女孩兒,朝她福了福身。

“姑娘起了,小奴伺候姑娘洗漱,再用早膳。”

勝玉定了定神,攥緊衣襟問:“叨擾。昨夜我是怎麽……”

見她為難,圓髻小婢忙接道:“是大人将姑娘抱進來,姑娘睡着,奴婢伺候姑娘簡單梳洗過,就讓姑娘歇下了。”

勝玉長睫輕顫,眼神微微躲閃,喉間滾動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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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日裏都警覺得很,睡到半夜屋檐上有點動靜都會立刻握住枕下匕首醒來,怎麽昨夜竟被抱……也未曾察覺。

是真的困極,還是,她已經不自覺地在心底信任李樯了。

小婢女看着十分年輕,束手等着勝玉的吩咐,等了許久還不見勝玉說話,悄悄地偏頭打了個哈欠。

“這會兒還早得很,姑娘若是還吃不下早膳,要不先去花廳裏坐坐吧。”

勝玉不知曉這府裏的規矩,這個點也實在太早了,天才蒙蒙亮呢,她只能勉強算個客人,不好意思叫廚房為她一個人燒熱鍋,想着等主人家起了再聽安排,便點點頭,跟着婢女往花廳去。

這園子是真的很大,順着礫石小路走了好一會兒,天色也漸漸亮起來了,才到花廳。

勝玉坐在石桌邊,婢女去給她奉茶,一時安靜,便聽見隔牆的院子裏似有綢帶破風之聲。

她好奇起身轉過門牆,在門口站定。

看清的瞬間,下意識想要回避,但理智又提醒着她,此時回避得太明顯,反而更顯突兀。

便只好站在原處,目光假作平靜地投去。

空曠院中,李樯一身白衣黑褲,正在晨練。

綢料寬松,褲腳卻束緊,仿少林武僧的制式。

黑帶系在腰間,以白玉明珠扣固定,勒出一段窄腰,顯然是不容侵犯,而為方便動作,白衣衣領卻敞開着,罅隙幾乎直開到胸腹,肌肉飽滿緊實,半遮半掩地透出力量。

李樯手中無劍,拳風卻似雷霆,雖然綁着一只腳不便行動,但每一招一式都還是賞心悅目。

餘光中瞥見了勝玉,他動作停了一停,從容收勢,沖勝玉灑然一笑。

勝玉單手扶着門框,身如垂柳,文靜站着,仿佛此時并不是在他府裏,而是在寬闊大路上無意遇見似的,平靜而落落大方地沖他點點頭:“早,我在旁邊坐會兒。”

說完這句,勝玉便迫不及待轉身,又壓抑着步伐,仔細回憶着平日裏的步态慢慢走着,好不叫自己走得太快,以免顯出倉促。

又坐回石桌邊,灌了兩口茶水,勝玉疾跳的胸腔才漸漸安穩下來。

也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熱鬧的聲音從旁邊院子追來。李樯招呼下人收了東西,自己大步走來花廳在勝玉旁邊坐下,也端起茶一飲而盡,身上熱騰騰的氣息撲面而來。

兩人對視一瞬,相顧無言。

“睡得好麽?”

“你也起這麽早。”

異口同聲。

勝玉先閉了嘴。

李樯低笑了兩聲,笑意爽朗,穿透晨風,驚走樹梢上兩團圓乎乎的鳥雀。

“你昨夜說着話就睡了過去,真把我吓了一跳,還以為你昏倒了。”李樯靠過來,撐腮笑說。

他姿勢随意,勝玉還沒答話,目光不自覺在李樯胸前溜了一圈,順着衣襟滑了進去,那衣裳實在寬大,都能看清鋒利硬朗的鎖骨,還有沾染了汗意後,如浸露玉石一般的肌肉。

勝玉一時張嘴沉默,視線不由得定住,又火速收回。

李樯似有所覺,也低頭看了一眼,似是才發覺自己大咧咧張開的衣領,忙一手攥緊,面頰飛紅。

看見他臉上的顏色,勝玉微微撇過頭,眼神忽閃,耳根也終于忍不住有些熱了起來。

“咳……你醒了多久了?恐怕也餓了吧,早膳想吃什麽?”李樯舒展了下肩膀,脊背挺直坐姿端正,轉移話題。

見他尴尬,勝玉反倒不那麽緊張了,心裏淡淡好笑。

緩和應道:“我就不吃了,原本也是打算要走的,只是想起還沒和你打招呼,就這樣離去不大禮貌。”

李樯聞言面色一變,一雙桃花眸眨了兩下,就泛起潤潤的色澤:“怎麽這麽快?你才剛來,還沒待多久。”

他仿佛還是幼時友伴一般不舍地挽留,勝玉對于這種姿态實在有些不好抵抗,聲音也軟了幾分:“昨日已經夠打擾的了,我……”

不說還好,一說勝玉又想起來,她竟然在李樯的園子裏留宿,甚至還是被對方抱進了屋中。

好在這園子裏侍候的人不多,也沒有在她面前說只言片語的閑話,否則她這時哪裏還能安安穩穩地坐着,早就臊得站也站不住了。

想起這些,實在尴尬,但又想起昨夜荷池邊,和李樯并肩暢談,那些難得回憶起的人和事都太過美好,相比而言,那些尴尬似乎也不算什麽了。

李樯既當君子,不計較繁文缛節,她也應該大度些。

勝玉輕咳兩聲,眨眨眼,假裝忘記昨晚。

“還有一件事跟你商量。離開京城後我就沒再用過原來的名字,日後若要替你做事,我還是想,盡量不在人前露面,也最好不要用自己的姓名。你雖給我玉牌,但沒刻字,我想你是要讓我自己定奪的意思。”

李樯聽着她如絮絮流水一般的聲音,面色似有幾分沉溺,等她說完了,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回應。

點點頭:“嗯,不急,随你挑,你想封什麽都可以。”

“我不要官職,只要一個稱號即可,就幫我刻‘流西子’吧。”

勝玉解下玉牌,又交還給李樯手中。

“流西……”李樯重複一遍,眸色漸暗,念道,“鳥向平蕪遠近,人随流水東西。(1)”

孤舟漸遠,人各東西。

身如浮萍,随時都可以離去。

勝玉愣了愣,沒有反駁。

她确實想到的是這一句,才為自己取名“流西”。

似乎沒有比這更适合她的了。她是無根野草,白雲千裏萬裏,明月前溪後溪,但野草萋萋。

別的詞大多美麗,她擔不起,只好借用這随意寫景的一句。

只是意外,李樯會瞬間猜中。

這首詞畢竟意境闌珊,她不想多聊,免得因此顯得自怨自艾,打着哈哈含糊過去:“那就這樣。大約什麽時候能刻好?”

最好是刻好後能放到什麽地方,她再去拿,就不用再來李樯這兒一趟了。

李樯五指收攏,攥緊那枚玉佩收了回去,似是束緊了欲要飛遠的紙鳶細線,嗓音沉沉:“我也不知,做好了再說。”

勝玉點點頭,也沒再追問,起身要走。

李樯起來送她,墨黑的雙眸把她緊緊盯着,問:“你下回還來找我嗎?”

勝玉只道:“你忙得很……”

李樯走了兩步,又追着問:“你會來嗎?”

似是非要她說出口,明明白白地答應他會再來找他為止。

這樣黏人的樣子,脈脈不舍都流連在那墨黑瞳眸和絞纏的目光中。

勝玉只是和他對視了一瞬,就被糖絲一般的視線纏得黏黏糊糊,好似呼吸之間都泛起甜意。

勝玉張了張嘴,又有瞬間的失語。

好半晌才終于點點頭,含糊答道:“我,我認路的。”

李樯似乎把這句話當作應諾的意思,終于勉勉強強地放她走了,還要送她到門口,被勝玉止住,才只站在門框上,一直看着她走遠。

勝玉又忍不住回頭看看他。

她小時候去最喜歡的黃瑩姐姐家裏玩,再分別時,黃瑩也沒有這樣黏人過。

勝玉心裏敲起了莫名其妙上蹿下跳的鼓點,一路回去也有些心不在焉。

經過河谷時,竹屋木門開着。

勝玉不由得停了停,朝裏面張望。

過了不多時,陳穎兒恰巧從屋中走出來,一頭長發依舊是披散着,似是被暮霭牢牢覆住的雙眸盯着勝玉。

勝玉遲疑了一下,喊道:“穎兒姐。”

陳穎兒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而往旁邊讓了讓。

這是,叫她進去的意思?

勝玉眨眨眼,她已經許久沒有進過陳穎兒的門,陳穎兒一直拿陌生人姿态對她,今日難得叫她進門,已經算是熱情。

勝玉當然沒猶豫地立刻走進去,進門後,陳穎兒就“砰”的一聲,把木門拍上。

勝玉回頭,就見陳穎兒在她背後,長發遮着半張臉,只露出蒼白的另外半張。

“你昨夜徹夜未歸。”

勝玉呆了呆。

這話的意思,是陳穎兒知道她昨晚不在家裏。

難不成,陳穎兒還去小破屋看過她?

不不,不太現實,陳穎兒不愛出門,更何況是深更半夜,怎可能無緣無故跑去。

更可能的應該是……陳穎兒看見了她昨夜攙着李樯下山。

作者有話說:

(1)引用:“晴川落日初低,惆悵孤舟解攜。鳥向平蕪遠近,人随流水東西。白雲千裏萬裏,明月前溪後溪。獨恨長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谪仙怨》劉長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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