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勝玉,你能對我好點嗎◎

回到屋子裏,勝玉也沒能安穩睡上一覺。

在桌邊沾着椅子趴一趴便算是歇息了。

初晨迷迷糊糊地清醒,見枝頭重蕊低挂,金線穿過樹葉罅隙,絲絲縷縷地繡在桌角。

正是盛夏好時節。

勝玉心中卻潮濕答答。

她悶悶起身,去院中井邊捧水涼了涼臉,腦中才随之清醒些許。

陳穎兒在醫館裏,有人照料着無需探視。那她還能做什麽?

昨日李樯對她說,玉牌已經刻好,叫她自己去拿。看來他們雖已斷交,但督管貢品之事她還需負責。

這讓勝玉松了口氣。

她先前有意縱容迎合李樯,多少也是存了些利用他給的職權來接近那個行商的心思。

說她厚臉皮也好,即便她現在已經跟李樯鬧翻,但卻不能讓這條線索斷了。

勝玉去了街頭,找到工匠鋪。

裏邊兒有人拉着絲竹,琴意幽幽,分外悠閑。

似是主事模樣的人坐在鋪子前,一手捏着一把刻刀,一手握着一枚金镯,正低頭吹去镯子上的金屑。

勝玉出聲問:“叨擾,我來取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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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什麽牌?”對方眯着眼瞅她,顯然這個距離已經看人不清。

勝玉不由得聲音放大了些,好叫他聽清楚:“郡守府的牌子,上刻‘流西子’。”

“郡守府……”那匠人念念叨叨,彎腰在櫃子裏摸索一陣,摸出幾個盒子。

遞出其中一個給勝玉:“喏。”

勝玉接過來,啓開搭扣,裏面果然躺着那枚玉牌。

玉牌潤澤,小篆刻着她的自號,很是端莊。

取這號時,她還跟李樯相對而坐,有商有量。

李樯還邀她去玩,殷殷切切,一如少年時盼望着玩伴那般。

但現在一切已成泡影。

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就仿佛注定如此一般。

勝玉将玉牌扣進掌心,定了定,妥帖收好轉身要走。

卻又被那匠人喊住。

“姑娘!還忘了東西沒拿,喏!”

勝玉微怔,還有?是什麽?

她回頭,有些懷疑,匠人卻一臉篤定,擡起一只手将另一只木盒遞給她,已有些不耐。

“郡守府的,兩個盒子沒錯!拿去拿去,來在這兒簽字。”

勝玉只好先接過木盒,依言在簿子上簽了字。

心裏知道這大約是李樯在此定做的其它物件,但手卻不由自主地先打開了搭扣。

若是李樯來找她要,她也得說得出是什麽東西才行。

打開看了只一眼,勝玉愣住。

街邊人來人往,喧嚣聲撞過耳際。

“啪”的一下,勝玉又重新按牢那木盒。

當下氣息倒湧,耳根紅了紅,想把木盒再還給那匠人,讓李樯有本事自己來取。

但伸到一半的手終究給不出去,又縮了回來。

這種東西,她不敢給生人。

那匠人佝偻着脊背,似察覺面前有人,便又擡起脖子,瞥了她一眼。

雖未言語,表情卻已言明:你怎麽還不走。

勝玉僵持了一瞬,面無表情地紅着耳垂,大步走開。

在屋前吹了一上午的山風,勝玉才冷靜下來。

四下無人,她再次打開那木盒,看着裏面物事的目光依舊震驚。

那是一面玉雕的小像,巴掌大,雕得精致細膩,栩栩如生。

早聽聞雨靈鄉市集上有個脾氣古怪的玉雕工技藝高絕,今日勝玉算是見識到了。

如若雕的不是她的小像,勝玉定會啧啧贊嘆出聲。

勝玉又“啪”地合上盒蓋,跑進屋中将木盒塞進箱子最底處。

那小像雕繪的還并非一般的圖樣,乃是她酣睡時的面容,雙目閉阖,長睫微卷,連鼻尖唇瓣的弧度都十分清晰準确。

李樯為何能繪制出這樣的圖樣,自不必說。

那晚勝玉倚在李樯肩上睡着,雖然勝玉努力裝作一切如常,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但顯然李樯并不這麽想。

他唯一的克制,是在圖樣上把勝玉倚着的肩膀換成了一枝海棠,花開爛漫,好似靠着花枝叢中春睡。

勝玉又想起李樯說的。

“本打算親自送來給你。”

如若不是因為陳穎兒的事情與李樯起了争執,她便不會去工匠鋪子,也不會發現這幅小像。

李樯要拿這個做什麽去?

勝玉越想越是荒唐。

午時剛過,高懸的日頭曬得蟬鳴吱吱響成一片,山路燙腳,林間一片寂靜。

柴門就在這時被推開,李樯一身白衣玉冠彬彬神秀,單手負于身後,站在門邊。

他一臉冷漠,雙眸似深潭,嘴巴緊抿地看來。

勝玉無言瞅了瞅他。

兩人相顧寂靜。

直到勝玉微扯嘴角出聲,似是無奈輕諷,重複了他當日的話。

“此後只當互不相識?”

李樯聞聲立刻跳腳。

“不是我毀諾……我只是不得不來。”

先前繃着的冷冰冰白衣公子模樣蕩然無存。

勝玉嘴角又扯了扯。

“哦。”

言罷捧着木盆轉身,不再理他。

李樯自己追了進來。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勝玉腳步頓住。

她面無表情瞅向李樯,目光疑惑:“你的東西?”

李樯咬了咬唇。

他身形高大,體格颀長且是武将,卻生得一張玉面,桃花眸點朱唇,做這般行止竟也絲毫不嫌別扭,只将懊惱難堪之色在面上寫得淋漓盡致。

“……就是我的。一個玉雕,我去拿時看你簽了字,是你跟玉牌一起拿走了。”

勝玉神情麻木,并不是因為她對李樯無甚感想,而是她實在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好。

他竟還敢上門來讨要。

又是這般理直氣壯。

其實李樯也并非那般不顧面皮。

仔細看去,他眼睫頻顫,目光四下游弋。

顯見是知恥的,只是實在舍不得那物件罷了。

勝玉嘆了一聲,覺得頭痛。

昨夜本就沒怎麽休息,今天看見李樯,越發累得想嘆氣。

她進屋在床邊坐下,李樯自覺溜進來,趁沒人看見,偷偷掩上門。

顯然還記得上回勝玉說,讓人看見了說閑話不好。

只是他雙手貼着門框站着,腦袋也微微低着,怎麽看怎麽像受欺負的小媳婦。

……

頭更痛了。

勝玉平了平心緒,淡聲說:“那玉雕小像不能給你。”

“為何!”李樯斷然阻止,一雙不滿的黑眸晶亮,“我付了錢就是我的,當然得給我,你憑什麽扣下?”

“憑什麽?”勝玉冷笑一聲,微微咬牙,聲音加重,“憑我們互不相識,可我卻認識小像中的人。”

李樯乍然收音,自知理虧一般的,縮回頸子,一陣悶聲不吭。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低若蚊蠅的聲音傳出來。

“你怎麽這麽無情,逼我說了那種狠話,還來奚落我。”

她逼他的?

勝玉閉了閉眼。

“我從未逼迫你,你要絕交,怎麽是我無情。”

說起這事,李樯一肚子的委屈翻湧上來。

“那女人把我當什麽?龌龊下流之徒?”

勝玉垂了垂眼,目光偏移。

此事李樯确實冤屈。他好端端的,就被一棒子打成奸惡小人,甚至與嫖客相提并論,于郡守大人而言,的确是觸怒之重罪。

但若論情理,這也怪不得陳穎兒,陳穎兒的所見所聞致使她不信任官僚之輩,也并非有意诋毀李樯。

“她竟敢往我身上湊,意圖玷污我。你還幫着她護着她,正說明你心裏也那般瞧不起我,無論什麽女人來染指我,你也不在意,是不是!”

這話問得勝玉一怔。

男女之間,你情我願罷了,她在意?與她何幹,她在意什麽?

李樯越說越是憤怒,或許經過了一夜的沉澱,昨日的憤怒有些許轉成了苦悶。

“我早該明白的。你清高自傲,根本看不上我,我還指望你替我鳴冤訴苦,真是癡心妄想。”

“罷了,我自己給自己出氣。好在永遠也不會再看見她。”

勝玉忽地一滞,猛然擡頭望過去,目光如刃:“你做了什麽?”

李樯若想要陳穎兒的性命,就如同切段一根發絲那樣簡單。

陳穎兒現在在醫館,該不會已經……

李樯被她這樣看着,懵了懵,随即又憤懑道:“我倒是想殺她!你讓嗎?我只是讓人把她打包滾蛋而已,丢得遠遠的,不再叫我惡心,這也不行?”

陳穎兒被送出城了。

勝玉突然聽聞,呼吸急促,幾乎要坐不穩。

她知道李樯從來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也猜到陳穎兒惹怒李樯,李樯絕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

她更知道,陳穎兒這回能在李樯手裏活下來已應感激李樯寬宏大量,但是,但是……

“李樯,算我求你。”勝玉向他低垂了頭,“你能不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讓她回來。她沒有親人,只與我相依為命,我還可以照料她。”

李樯聞言面色古怪,瞅着她。

“誰說她沒有親人?她分明有個姨母,賴着你做什麽。我把人送去她姨母家,此時已經在路上,那邊也歡歡喜喜地等着了,不用你照料。”

勝玉怔住,絕處逢生一般。

“你怎會替她找到姨母?”

據勝玉所知,陳穎兒從夫家逃走之時就想去找姨母,只是姨母屢次搬遷,她找不到門路,盤纏幾乎用盡,才不得不在雨靈鄉歇了腳。

李樯嗤道:“意圖接近我的生人都會被查個底朝天,一個姨母算什麽。行李中還附上了五十兩銀子,算是傷藥費。只要她識相,有多遠滾多遠,別來煩我。”

勝玉呆呆坐着,不知是該怒該喜。

陳穎兒惹怒李樯,卻因此因禍得福。

她有了姨母陪伴,又有銀兩治病,往後身子好起來,一定越過越美滿。

這是勝玉先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她方才差點以為,陳穎兒快要死了。

勝于一時悲一時喜,這樣大起大落又熬了一夜,沒禁住長睫輕眨,洇下兩滴淚。

李樯望着她頰邊滑落淚珠,好似清露劃過花瓣。

她瑩瑩坐在陋室之中,清透得生光。

李樯喉結輕輕滾動,癡了一會兒,嘟嘟囔囔。

“你對旁人都好,唯獨對我不好。勝玉,你不能心軟一下,對我好點嗎?”

勝玉心神收攏,神色茫然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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