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卑鄙。◎

就那麽站了一會兒, 李樯似乎也冷靜下來。

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露出一個堪稱溫文儒雅的笑, 很是順從道:“好, 都聽你的。”

勝玉感覺手臂上寒毛無風而動。

這句話她在雨靈鄉第一次見到李樯時,就聽李樯說過。

現下再聽,感覺完全不同。

勝玉忍不住嘀咕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地……”

乖順?柔弱?癡纏?

竟然找不到能形容他的詞。

李樯聽懂了她的未盡之言, 柔柔地說:“因為是你。”

只有為了勝玉他才吃了這麽多癟, 旁的人他看都懶得看一下。

但奇怪的是, 越是在勝玉這裏碰着釘子, 他就越是舍不下。

勝玉搖搖頭, 目光中露出幾分茫然。

“我一點也不特別,你怎麽會偏偏喜歡我呢?李樯, 我想,你可能是還在對過去的事情耿耿于懷, 或者想救贖過去的那個傅勝玉, 或者其它什麽原因……總之, 你真的不必這樣。”

李樯眯了眯雙眸, 輕輕地說。

“勝玉,你懷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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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勝玉有些語塞,想了一會兒,終于坦誠道,“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好,曾經傅家發生的事情如今已經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我不希望你也被束縛住。”

李樯桃花似的眸子閃了閃, 勾唇笑了笑。

“你多想了。勝玉, 我只會被你束縛住。”

最後三個字他刻意壓低,平添一絲暧昧。

勝玉臉頰熱了熱,別開臉打算走。

跟他說不下去。

“去哪?”李樯追上來。

“自然是回去。”

李樯掰着她的肩膀,不容拒絕道:“我送你。”

他手掌如虎掌,按着人就牢牢的動不了,身軀貼近了更顯高大健碩,藏在衣衫裏的肌肉硬邦邦的,随着若有似無的碰觸,熱和勁兒一陣陣地傳來,彰顯着存在感和壓迫力。

勝玉背對着他,一瞬間都有些恍惚,沒辦法把這個人和整天在自己面前撒嬌裝委屈的人聯系在一起。

李樯就這樣半攬着她,一直走到門口,外面有人經過的路上才停下。

他閑閑地抱着手臂,靠在門框上。

在勝玉要走開之前,又喊住她。

“勝玉。”

她回頭,李樯彎着嘴角,輕輕地一笑。

“我對你的傾慕都是真的。無論你是那個同窗傅勝玉,還是現在站在我眼前的勝玉。我不是傻子,我分得清。”

李樯鮮少的認真,桃花眸湛黑粹亮,好似落下星辰,一閃一閃的,看不出一絲作僞,也看不出一絲猶豫。

勝玉心頭微動。

類似的話李樯對她說了很多遍,但是這平鋪直敘的一句,卻讓她格外有些震動。

沒有人會不希望自己身邊有一個忠誠的同伴,也沒有人會去拒絕熾熱純澈的愛意,尤其是在刻骨的孤獨之中時。

但最終勝玉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直到離開也沒有回應什麽。

之後勝玉與李樯之間,又仿佛恢複到之前的關系。

李樯時不時就一本正經地過來,然後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和勝玉打打鬧鬧,怎麽趕都趕不走。

勝玉都被他鬧習慣了,幹脆随他。

豆兒和胡不峰重新約了一個時間,又推遲了些日子。畢竟不能太熱情,顯得太假。也不能一直拖着他,因為從胡不峰膽小如鼠的性格來看,他大概也沒有什麽耐心。

這一回,勝玉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着急得驚慌失措了。

她照常吃喝睡覺,平日裏照常上值,一點旁的心思都看不出來。

似是刀劍經過了鍛造,勝玉變得沉穩了許多。

李樯在她專心看書的時候,把一個琉璃珠在桌面上滾來滾去,滾得嘩嘩作響,她也不為所動。

直到琉璃珠滾到了她的書卷上。

琉璃珠通透美麗,日光透過其間落在幾個字上,輕微晃動。

勝玉撿起來,瞥了李樯一眼,放回他手裏。

李樯輕咳一聲,假裝自己在幹活,品鑒道:“這珠子品質不錯。”

“嗯。”勝玉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很不錯的貓玩具。”

被罵了。李樯嘟了嘟嘴,低聲嘟囔:“你不理我,很無聊啊。”

勝玉笑了一下,從旁邊櫃子裏取出一疊長長的紙。

“你剛好在這兒,就把這些批一下。”

李樯下意識接過來,一看發現全是竹嶼苑的用度批條,等着他署名呢。

這些都是每月下旬一起批的,根本不是現在的事情,李樯把腦袋探過去,揚了揚手裏的紙,發出了不想工作的聲音:“我來找你散心,你怎麽叫我做這個?”

勝玉眼風未擡,繼續寫着自己的東西:“嗯,誰叫你沒事幹呢。”

李樯不甘不願地瞅了她一會兒,忽然伸手屈指在她面頰上蹭了一下,接着快速收回來,端端正正地坐好。

“這是報酬。”

“你……”勝玉失語,又被他強詞奪理贏了一回。

她抿緊唇擦了擦自己的臉。

兩人在同一張桌上埋頭處理文書,倒也算得上和諧——

除了李樯時不時就丢下自己的批條非要湊過來看一看勝玉手裏的卷宗以外。

園子裏的仆從不知何時已經全都退了出去,留下一張只有兩人絮語的石桌,和一池靜悄悄的粉蓮。

這天休沐。

勝玉換上衣服,帶着豆兒出門。

兩人離開沒多久,紅衫子的小厮過來,對守門的婆子打了個千兒:“勞駕,找一找流西子姑娘。”

婆子一見是郡守身邊的人,哪敢怠慢,站起來回道:“姑娘帶着婢女出去了,小哥可要留話在這兒,等姑娘回了聽?”

小厮神色一頓,顯然是有些尴尬,擺擺手道:“那便無事了,勞煩您。”

婆子目送他遠去,心中暗自琢磨。

近日來,這都好幾趟了,回回郡守來找,姑娘都不在,會不會把大人給惹惱了。

不過,怎麽偏撞得這麽巧?

勝玉攏着幕籬跟胡不峰碰上了面,透過面紗在後面看他。

胡不峰毫無所覺,于他而言,他是等了許久又挽救了許久,才能再有這番跟竹嶼苑主事搭上線的機會,實在是來之不易,自然得好生珍惜。

一路上殷勤備至,問什麽答什麽。

勝玉似是無意,問起他上回為何突然毀約。

胡不峰糾結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猶豫半晌才道:“這,這是因為,小的與郡守大人曾有一點不足挂齒的糾葛,不、不敢再觸怒大人。”

勝玉一頓。

胡不峰與李樯還有糾葛?

可是那天看李樯的臉色,他是完全沒有認出胡不峰來。

勝玉用好奇語氣道:“是什麽事?”

胡不峰半晌不肯說,只連連作揖:“真是小事,恐怕大人也早已不記得了,姑娘不必問了。”

勝玉搖頭:“你不說清楚,你既得罪了大人,我怎麽敢用你。”

說罷就轉身要走,胡不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差跪下來求,卻還是不肯說出口。

勝玉心中一沉。

看來是套不出來了,還是得走到那一步。

她任由胡不峰求了半晌才假作原宥,接着往前。

胡不峰經此一問更是吓成鼠類,被帶着往哪兒就走哪兒,再不敢開口說一句話,只怕自己答錯。

正在心裏琢磨着,腦後突然挨了一悶棍。

胡不峰痛叫一聲回頭,什麽都沒看清,立即被裝進了一個麻袋裏。

胡不峰簡直驚慌失措,怎麽也沒想到,好好地走在道上,竟然遇到這種事情。

他瘋狂地掙紮,可惜外面的男人力氣很大,死死按着他,還把麻袋口給紮了起來。

胡不峰大喊救命,心裏疑惑怎麽同行的流西子和她的婢女沒有一點動靜,結果就聽見一把粗嘎的男人嗓音說:“那邊兩個女的已經暈了,這個還沒暈,接着打。”

胡不峰一聽,膽都差點吓破,沒暈也要裝暈,立即硬挺挺地躺着,一動不動了。

勝玉當然好好地站在外面,讓鄧四把人搬去了小木屋。

她早已在屋子裏準備好幾日的幹糧,文婆負責看守,鄧四則對胡不峰拷打盤問。

鄧四裝作是與流西子結仇的山匪,逼問胡不峰與流西子的關系。

胡不峰當然是如實相告,說自己只是無辜牽連,求鄧四把他放了。

鄧四不理睬,接着盤問胡不峰的籍貫來歷,又問他認識哪些達官貴人,胡不峰通通說了。

“傅?”鄧四按照勝玉教他的,揪着這個字問,“你怎麽認識的傅家人。”

胡不峰懵了一下,他腦袋剛剛被砸到石頭上,暈得夠嗆,但是他剛剛提了傅家嗎?

鄧四又怒吼一聲,揪着他的領子,粗聲:“快說!”

“我說,我說。”胡不峰暈頭轉向,“在京城做生意時曾在傅家小住過,這位匪爺,小的與你無冤無仇啊。”

鄧四擡手就扇了他兩個耳光:“有沒有仇是你說了算的?老實點兒,交代清楚喽,你在傅家住時,同哪些人有來往。”

胡不峰被吓得涕泗橫流,又拖拖拉拉地說了一些,可他說的不是生意,就是尋常交際。

隔着一片門板,勝玉在屋外聽了半晌,始終沒有聽到有用的信息。

她不由得攥緊手心。

鄧四是混出來的,早就習慣了逼訊的方式,屋內拳拳到肉的痛擊聲和胡不峰凄厲的哭嚎,都讓勝玉控制不住地時不時輕顫。

但她不能露面,更不能露餡。

以她現有的條件而言,想要從胡不峰口中撬出信息,只有這個辦法。

盡管這個辦法……實在是有些吓人。

鄧四揍了胡不峰半晌,終于把他打暈了過去,才阖上門走了出來。

朝勝玉搖搖頭。

“這種情形,今天是問不出來了。”

勝玉看到他拳頭上的血跡,有些不忍地移開目光。

她點點頭:“我明日再來。”

說完,又戴好帷帽快步離開。

跟在她身後的豆兒滿腹疑惑,頻頻窺視她的背影,想問,不是說是舊識?怎麽還打人了。

豆兒隐隐感到被騙,但看到勝玉踉跄走了幾步,忽然蹲在路邊嘔吐,想了想,還是走過去站到了對方身邊。

勝玉把一天吃的東西都吐了個幹幹淨淨,幾乎連胃囊都要吐了出來,才終于直起腰。

她拿出手絹,仔細将臉擦幹淨,又恢複成面無表情,繼續穩穩地往前走。

走到旁舍附近,發現拂茹蹲在門邊。

見了勝玉,拂茹立即起身迎了上來,小聲道:“總算把姑娘盼來了,主子等着姑娘呢,都等一天了。”

勝玉頓了頓。

李樯等她一天?她想了想問:“拂茹小哥,知不知道大人是什麽事要找我。”

拂茹搖搖頭:“這小的哪裏知道呢。”

勝玉喉頭動了動。

“知道了,多謝你。”

拂茹又行了一禮,這才趕緊回去複命了。

勝玉看着他離開的方向,心中隐約預感不大好。

她在金吾郡無親無故,李樯是知道的。

可休沐日一整天都不見人影,李樯若是問她去了哪兒,她該怎麽答。

這件事情,勝玉下意識想瞞着李樯。

一開始是因為覺得自己的私事無需別人摻合,現在……

她利用職權,“借”錢買兇,将人騙到偏僻處,毒打逼問,她已經壞事做盡。

又能怎麽開口。

但事已至此,勝玉也無法逃避。

想着水來土掩,先去看看情況再說。

勝玉漱口稍微清理,便乘上拂茹留下的轎子去了李樯那兒。

李樯還在議事廳,但周圍服侍的下人寥寥,也不知是他本身就這般樸素,還是特地清了人。

就連他的面色也沉得異常,仿佛遇到什麽棘手之事。

勝玉心裏不好的預感越發濃烈。

不,與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心虛。

正因為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事,所以才會有這樣的預知。

勝玉猶豫着邁進了門檻。

李樯本來急着開口說話,看清她的臉色,卻是一頓,接着走上前,仔仔細細地将她看了一遍。

輕聲地問:“勝玉,你不舒服?”

勝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沒有……可能有點累。”

難道她臉色差得這麽明顯。

但是不得不說,李樯關切的話語讓她懸着的心緩緩放下些許。

因為李樯的這個态度,她似乎已經可以确信,無論李樯到底是察覺了什麽事,只要不是捅破天去,李樯都不會對她怎麽樣。

勝玉心中苦笑。

事到如今,她還會在心裏下意識地算計李樯,甚至連李樯的偏袒都算了進來,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卑鄙。

“那你快坐下。”

李樯甚至親手替她拉開椅子,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坐下時,李樯順手将腰間的兵符解下,放在了桌面上。

勝玉眸光一頓。

這正是她去河渡之前、用來仿造的那塊。

李樯指尖在桌上點了點,眉頭緊皺,仿佛有話不知從何開口。

過了許久,他才定定地直視着勝玉,輕聲地問。

“近來,坊間有傳言稱府軍曾在雨靈鄉的一處黑市現身,但我從未到過那裏,亦從未派人前往……勝玉,你知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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