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要提前告訴我。”◎
徐稚柳終于爬到了山頂, 游賞的樂趣終于慢慢淡了下去。
注意力又轉回到了李樯身上來。
李樯站在樹下眺望,她蹭過來坐在一旁的石頭上。
撩起裙擺錘錘小腿, 很累到了的樣子。
嗓音也拖長撒嬌着。
“樯哥哥, 這兒真好看。你從前還帶誰來過這裏呀?”
她的聲音裏帶着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和小小的嫉妒,但這種情緒出現在小姑娘身上并不會使人厭煩,像是一朵帶着嫩刺的花,反而叫人覺得更為可愛, 也沉溺于被她放在心上的感覺。
但李樯只有不耐。
他沒必要跟徐稚柳交代任何事, 無論有或者沒有。
“你就說說嘛。”徐稚柳雙手捧着臉頰, 仰望着他, “我絕不會撚酸的, 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呀。”
李樯發現徐稚柳可以非常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心情,似乎從不怕說出口後會遭到旁人的拒絕或嘲諷。
敢這樣說話的人只有兩種, 一種是勝券在握,并不害怕會被拒絕。
另一種則是從來都順風順水, 飽受寵愛, 從沒想過會被拒絕。
徐稚柳一定是後者, 這也正是李伯雍會挑中她的原因。
李樯自己, 則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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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前同勝玉說話時也是這樣,直來直往, 從不拐彎抹角,只怕自己的心意有一丁點漏掉的,有時甚至七分要說成十二分。
勝玉總拿他沒辦法,會忍不住地對他溫軟些,他總能借此多讨到些甜頭。
李樯想着勝玉, 回答了徐稚柳。
“沒帶旁人來過。”
徐稚柳沒問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癟了癟嘴, 縮了回去。
“好吧。”她嘆息着,眼珠轉了轉,看了看四周沒有外人,又壓低聲音悄悄地對李樯說話,像是跟他打一個很秘密的商量似的。
“樯哥哥,你要是已經有看中的人了……你懂的吧?我不在意的,只要我先過門,風風光光的,別的都随你。”
李樯雙眸唰的瞥過來,劍一般地朝下指着她。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肩膀退縮了一點。
她的心思很好猜,無非是從哪裏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自以為抓到了他的把柄,于是賣弄出來想要與他交好。
李樯靜靜地盯了她一會兒,沒什麽情緒地收回目光。
不管她說的是真心還是假意。
既然她表了态,不會幹涉他,至少現在就不會使他産生多餘的厭煩。
徐稚柳是安靜不下來的。
沒有人理她時,她就會不停地在別人面前展現自己。
她說到小時候和祖父在大漠的經歷,又說到和爹娘争吵時覺得爹娘多麽可惡,甚至說到了有多少個公子哥兒追着她打轉想要讨好她。
李樯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聽了一半沒聽一半。
沒聽的那一半是因為他想到,徐稚柳的一些經歷和他竟然有點相像。
徐稚柳說,她第一次殺生是騎馬奔馳時無意間踩死了一只沙兔。
她吓得夠嗆,直接手腳麻木,從馬背上翻了下來。
祖父抱着她安慰了許久,從此她無論去哪都要清場,有時候士兵受罰她去了,也會立刻停下來,免得讓她見到血腥的場面。
李樯第一次殺生,是獵一只鹿。
他的箭法很準,已經練習過千百次,熟稔地搭弓,放箭,箭矢飛出,直接射穿了對方的頭顱。
他知道那種手腳麻木的感覺,甚至現在還能回憶起來些許。
但是他沒有得到跟徐稚柳一樣的安慰。
那晚半夜他睡不着的時候,叔父破天荒地進了他的院子。
他抱着膝蓋坐在床邊,忍不住帶了幾分意外和期待看向叔父。
叔父外表一直儒雅,溫文問他:“你害怕嗎?”
李樯猶豫着,還沒有順從心意地點頭,叔父又說,這是你必須要做的事。你今後會獵殺更多的野鹿,飛鳥,戰馬,敵人,都要像今日這樣,毫不手軟。
在山上消磨了半日,李樯準備送她回去。
經過郡守府時,李樯才想起來之前李伯雍安排過,有一只禮盒要交給徐稚柳,于是讓馬車停了停,派人回去取。
但很快他又想起來,那禮盒并不在郡守府,而是被他順手帶回了小院,于是又叫人折返回來,去小院拿。
結果跑腿的小厮迫不及待到了小院,卻怎麽也說不清楚大人的交代,找不到那只禮盒。
婢女不敢在李樯的領域裏亂翻,恰巧想起此時女主人還在府上,竟然直接去找了勝玉問。
勝玉愣了一下。
聽着人說,郡守大人帶着徐小姐在煙霞山幽會,現在要返程了,得給徐小姐送禮物去。
她當然覺得荒唐。
但是對着小厮,什麽也沒說,自己折身進了李樯屋裏,過了一會兒。真找到一個精美絕倫的禮盒,交到了小厮手中。
小厮高興地去了。
李樯接過禮盒,送給了徐稚柳,又說了一些場面話,送她到城外的莊子。
再往回走時,李樯叫來小厮問。
“你去拿東西的時候,姑娘在家嗎?”
家裏的姑娘,指的是誰,小厮心裏當然有數,朗聲地答:“在的。”
李樯心裏一咯噔,還沒接着問,小厮又感激道:“禮盒也是姑娘拿給我的,不然還找不着呢。”
李樯:“……”
也不必再多問了,從小厮的只言片語中,李樯已拼湊出他與徐稚柳的相處是如何傳到了勝玉那裏,勝玉又是如何平靜地替他翻出他要的東西,再讓小厮幫他送到同他“幽會”的女人手裏。
李樯的臉黑沉得可怕,吓得一路上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他怪罪小厮沒眼色不會辦事,不斷催促馬車更快些。
小院中,勝玉正在澆花。
天氣悶悶的,前幾日光起大風,總有要下雨的樣子。
攪擾得人呼吸也跟着悶悶的。
李樯沖進來,她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她看見李樯一臉灰土色,好像天塌了的樣子,心裏反而松快了點。
“勝玉……”李樯喉結吞咽了一下,勉強将這話說得完整而輕松。
“她是徐家人,還是個小孩子呢,你不要多想。”
兩人碰面的第一句話,雖沒有別的前因解釋,但這個“她”字卻都心知肚明指的是誰。
“小孩子?”勝玉轉了轉眸,輕聲問,“多大?”
李樯哽了哽,只好答:“前些日子剛及笄。”
“哦。”勝玉的聲音還是輕輕的。
“至少你沒犯法。”
李樯:“……”
他被噎得呼吸不暢,胸口憋悶得不行。
李樯極力忍耐着,抓住了勝玉的手,說:“勝玉,我真的沒別的心思,你信我啊。”
勝玉不想聽,但是被他捉着哪裏也去不了,只好低着頭想自己的事情。
她想她要怎麽去信任李樯呢?
信任大約總是同愛意挂鈎的,可是李樯已經在她面前展現過了最好的樣子,她已經為此心動過一遍了,現在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又要怎麽再喜歡上他呢?
或許李樯現在對那位徐小姐是真的如他所言,沒有什麽別的想法,可是李樯總有一日要娶妻,而她,只是個“不算什麽”的玩物而已。
那一天總會到來的。
大約也不遠了。
勝玉在李樯面前已經裝了這麽久,忍了這麽久,除了她對燕懷君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還是因為她自己心底裏想要逃避。
不想面對李樯,不想跟他對峙,也不想聽他的道歉和解釋。
她沒有那麽多的精力去在争執和對峙中感受傷心,也确實有一點點怕自己會再動搖。
但是現在她知道,她大約不會再搖擺了。
因為比起那些虛無缥缈的不舍和傷心,更具有重量的現實再一次明确地提醒她。
她和李樯總是要走到兩條路上去的。
勝玉眼下沾了一點濕痕,很快就被李樯察覺了。
他的指腹摸到那滴眼淚時,胸口也被很重地敲了一下。
他有些語無倫次,颠三倒四地跟勝玉重複地解釋。
但勝玉那滴流得很淺的眼淚也很快地幹了。
她平靜下來,像是一個能夠使世間河川全部倒流的寶瓶,把所有情緒收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去。
李樯觸摸不到了,并沒覺得輕松,反而更加慌亂。
他最後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
只能低聲地要求勝玉:“你乖些。”
他說的乖,可能是指,叫勝玉不要胡思亂想。
也可能是指,叫勝玉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勝玉覺得兩種都很好理解。
她覺得李樯的懷抱太緊了,緊得讓她有些窒息。
這種窒息跟當初被蒙着喜帕捆在朱老爺府上時很相像。
她甚至想到如果當初她沒有逃出來,那她在府裏拼命掙紮的時候,那個姓朱的鄉紳會不會也一邊拿着鞭子教訓她,一邊叫她乖些。
後來勝玉都很平靜。
李樯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只好也沉默地守在她旁邊。
她不吵不鬧,甚至食欲也都跟從前一樣沒有什麽變化。
只是在睡前,李樯在桌上發現一只她疊了一半的紙蝴蝶。
傅家的祭日快到了。
紙蝴蝶是用來懷念傅家父母的,勝玉不能燒紙,每年都只能這樣曲折的方式紀念。
李樯拿着那只紙蝴蝶過來,讨好地。
“勝玉,你教我折吧?”
勝玉看了那半只蝴蝶一眼,沒有立刻拒絕。
過了很久才搖搖頭,說:“不折了。”
李樯問為什麽。
勝玉把蝴蝶收起來,塞進屜子裏,放到最深處。
“……不是很想見他們。”
前面幾個字說得很含糊。
是不想,還是不敢。
李樯有些沒聽清。
他心裏漫開一片一片的涼意,像月下河流的水波,重複地漾開。
盡管現在勝玉還好好地和他說着話。
李樯按着勝玉的手心,低頭很重地親吻她。
在那些把唇瓣都要吸吮吞吃掉的吻裏,李樯好像又說了很多遍“你相信我”。
勝玉揚着雙眸,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最後說。
“李樯,你想要成婚的時候,要提前告訴我。”
李樯胸口劃過尖銳的痛意,伸手按住了她的睫毛,把她能戳傷人的視線全部擋住了。
“不會的。”
他很輕地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