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身軀裏直直地往下墜。◎

勝玉獨自在院外站了一會兒, 看着來來往往的下人快速地收拾歡鬧過的酒器盤碗,像收拾一場餘燼。

李樯過來找她, 握着她的手, 說要帶她回去。

他們原先在外面很少接觸,甚至連對視都少,因為她要維持女東家的線人身份,而李樯不應該認識她。

現在李樯卻常常想要靠近她, 和她牽着手, 或者只是并肩站在一起。

可能是因為不需要遮掩了。

棋盤開始走動, 李樯已統領大局, 根本無需在壓抑自己的欲望。

而他們正式登臺唱戲, 一些失去作用的暗棋也該退到幕後。

勝玉覺得灌進衣袖的風有點冷,很快李樯的身體就靠了過來, 恰巧擋住了有風吹來的方向。

他拉着勝玉上了馬車,在車廂裏習慣性地用懷抱包裹住她。

他的體溫确實很舒适, 像一池溫水, 有時又會燒得沸騰。

勝玉靜了一會兒, 轉過身子, 倚靠着李樯的肩膀,面向李樯直視着他。

李樯摸了摸她的臉頰:“怎麽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勝玉心裏放下了一些東西, 她聽着李樯尋常的語調,也聽出來幾分輕松。

勝玉在腦海裏又回想了一遍今天看到的一切,跟李樯說:“謝謝。”

沒有李樯,她大概永遠無法看到這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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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能否告慰亡靈,但她的痛苦卻能得到安息。

李樯捧着她的臉, 在她唇上親了親, 呼吸像一只柔軟的大狗, 蹭在勝玉面頰上。

“不要謝我,這只是我的承諾。”

勝玉沒有說話,于是這個輕吻由淺轉深,從安慰變成占有,索取地自唇舌移到下颌,又移到脖頸。

被衣領阻擋時李樯停了下來,他有點重地喘了一會兒,有點不甘地咬住勝玉衣領的結扣,仰頭用銳利雪亮的目光盯着勝玉的雙眼,嘴角含着調笑,好像跟她約定了剩下的事情回家再說。

勝玉看着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剛跟他重逢的樣子。

那時候他幫她擺脫了朱家,拿回了戶籍冊,也是說,不要謝他。

這麽想的話,從一開始李樯就一直在幫她,怎麽不能算是一個天大的好人?

勝玉希望,往後她回想起李樯,也只需要記得這些好的事情。

回去以後,勝玉最後盤了一次鋪子裏的賬。

她發現自己之前還是說得保守了,如今攢下的錢莫說田産,哪怕田莊也是買得起的。

她再也不是先前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貧困農女了,拿着這錢腰包鼓鼓的,心裏也踏實,數着數着錢都能高興起來。

然後勝玉把鋪子關了。

關門之前,她請幾位繡娘和豆兒吃了一頓煩,給她們每人發了豐厚的禮金。

豆兒的身契也早已歸還給她了,以豆兒現在的身家,足夠去開一個她早已心心念念的早點鋪子。

只是分別時還有些舍不得。

豆兒其實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勝玉為什麽把鋪子關掉,只是簡單地覺得,變賣房産定是要離開了,于是問勝玉之後會去哪裏。

勝玉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李樯也贊同她把鋪子關了。

這間鋪子以前參與了太多的事情,現在雖然還安全,但往後若是出了什麽風險也是徒惹麻煩,不如早些脫手。

勝玉很平靜,平靜得李樯都忍不住問她,會不會舍不得,會不會有些傷心。

勝玉怔了很久,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我也早就想休息了。”

這李樯當然是支持的。

他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麽別的,但最後他只說,以後想開別的鋪子,随時都可以再開,他也會幫忙的。

勝玉忍不住笑了笑。

因為她想到之前李樯說她開這個鋪子又浪費時間又丢人,現在卻是完全不同的說辭了。

李樯忙着的事情告一段落,除了偶爾要出去見人,其餘時間都跟勝玉閑在家裏。

兩人在一起,無論做什麽事情最後都變成了做那件事,從前也沒有能這樣胡鬧過,一放縱起來就連續幾日的昏天黑地。

這幾日又接連下雨,纏綿的雨聲和陰得像是永遠晴不起來的天,讓人也沒有想要出去的心思,在屋中的厮混仿佛變得順理成章,但又像是天地沉淪前短暫的歇斯底裏的偷情。

在昏暗得只能看見彼此的光線中,勝玉依偎着李樯睡着,輕輕軟軟的呼吸,偶爾顫動的睫毛都像是在撒嬌。

除了身體上按時到來的饑餓,李樯幾乎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低頭看着臂彎中睡着的勝玉,他覺得勝玉好像願意永遠這樣和他待在一起。

勝玉這幾天的睡眠被他弄得很亂,偶爾睡很短的一覺,不分白天黑夜。

李樯簡直是可以不用睡的,但勝玉的體力當然不如他,沒多久就整個人懶懶的,好像連推拒他的力氣都沒有,但李樯更願意認為勝玉是心甘情願對他予取予求。

睡了沒多長的時間,勝玉醒了。

“勝玉。”李樯第一時間叫她的名字。

勝玉嗓音含糊地應了一聲,發出短短的、輕輕的鼻音。

李樯拇指撫摸着她的下颌,順着柔軟的皮膚包着骨骼的線條摩挲了一會兒,指腹微微使力,将她的臉擡起來和自己接吻。

對方的唇舌像是誘人的蜜糖,每一次含吮都只會更沉迷,更渴求。

沒多久勝玉又被李樯壓住了,牢牢地抱在懷裏,即便身下就是柔軟的錦緞,他也要用雙臂珍惜地抱住,像是捧着密不可分的寶貝,但底下的動作卻全不一樣,勝玉的恥骨被撞得發痛。

她真的一點都不拒絕,輕軟的哼聲和無限度的縱容像海妖編織的夢境,讓李樯深陷其中,難以醒來。

風停雨歇時勝玉還有些力氣,靠近了些,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側臉搭在了李樯的肩膀上,這樣和他抱在一起,就不用看着他的臉了。

她和李樯聊天。

“剛見到你的時候,其實我有點怕你。”

這是勝玉第一回 主動和他講以前的事情,李樯想看着勝玉的眼睛,但是勝玉靠在他肩上,她的呼吸帶動身體起伏都能通過肩膀傳過來的感覺讓他沉迷,所以他最終還是沒有動。

“為什麽?”他問。

勝玉說不上來。

她仔細地想着,說:“可能,因為你跟在書院時不太一樣了吧。”

李樯親吻着她的發頂,像是毫不在意地問,哪裏不一樣。

這問話的語調不大正經,聽起來并不像是一定需要一個答案,勝玉想了一會兒,沒想好怎麽說,便幹脆不說了。

兩人閑聊着,又聊到了門前的樹,窗外結的果實,一些無意義的絮語,在懷抱裏像河流一樣流淌。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開,李樯心裏卻生起遲來的後悔。

或者說,比起後悔,更像是一種希冀。

他當然知道自己變了太多。

不管是跟叔父的博弈,還是軍營裏的生活,都使他幾乎成長為了另一個人,與幼時初遇勝玉的那個李樯當然不一樣了。

但是他還是在這一刻有了些虛無缥缈的希冀,希望自己能在當初與勝玉重逢時不是那樣,帶着有些惡意的目的接近,希望自己能像本來的面目,也許他跟勝玉也能走到今天。

以另一種方式。

或許會更完美。

不過沒關系,現在勝玉也會永遠和他在一起,他已經無法忍受勝玉離開自己太遠。

天氣終于放晴的日子,李樯去了馬場。

身邊跟着兩個屬下,各自騎着一匹駿馬,正同他禀報糧草的儲備。

李樯一直注意着時辰,只有一半的心思放在他們所說的話上,一個是因為他們禀報的內容只是例行彙報平平無奇,軍需自有專門的人負責打理,二是因為他答應了勝玉,中午要給她帶芙蓉雞,和她一起用午飯,所以想盡快結束談話。

當然勝玉并沒有要求他這樣做,但是他出門前對勝玉許諾了,對他而言就是“答應”了。

答應勝玉的事情就都要做到,更何況,他覺得勝玉會等他的,有好幾次他看到勝玉一個人發呆,悶悶不樂,也沒什麽食欲的樣子,他覺得是因為自己沒有陪在她身邊的時候,讓她有些孤獨。

走出馬場,一個有些面生的人朝這邊迎過來。

那架勢一眼便能看出是找他有事要說的,李樯摘了護腕,丢給身邊的屬下:“打發掉。”

屬下攔在他前面擋住對方,李樯自顧自地掉頭走掉。

但沒多久其中一個屬下就又追上來,低頭有些尴尬地彙報道:“是徐家。”

李樯蹙了蹙眉。

其實他認得對方是徐家的人,只是一樣不想理罷了。

屬下見他沒有反應,又小心地進一步說:“是徐将軍派來的。”

李樯頓了頓,終究站在原地沒再繼續走,等着那人過來。

“李将軍。”對方行了一禮,顯然是已經知道李樯這個郡守職位不會再當得長久,幹脆恢複以将軍相稱,“我家大人過幾日會經過金吾郡,想要與您一敘。”

李樯眼眸冷淡,神色和語氣卻僞裝出毫無破綻的溫和。

“當然可以。不知徐老何時會到?”

那人說了個時間,又提點道:“還請李将軍妥善準備。時間不多,這回大約便是要定下婚期。”

李樯靜默站在原地,等對方忍不住擡起頭來觑他的時候,才緩緩點頭:“好。”

徐家終于有所動作,定然是因為得到了金吾郡的消息。

鄭元已扣押在他們手中,徐家再不上船就過趟來不及了。

而兩家同盟,需要一個堅實的象征和基礎。

徐稚柳年紀好,正适合。

李樯是李伯雍一手培養,交出去有誠意,有體面。

李樯模糊地想着,這樁買賣無論是對李徐哪一家都是合适的,只是沒有人覺得需要過問他。

他回到自己的馬車上,叫來蔣喜德,讓他去催暗莊的錢款。

“那幾個王爺欠的賭債也該還了,我現在也是窮途末路,入不敷出。”

他說着,轉了轉自己拇指上的扳指,然後把扳指取下來,扔給了蔣喜德。

這麽一耽擱,回小院的時辰還是晚了點。

李樯進門之後,就關心地問勝玉有沒有等得着急,丫鬟聞見他手中油紙包裏透出的芙蓉雞香氣,掩嘴笑道:“不會的,姑娘性子好得不得了,大人帶回來佳肴美味,姑娘的脾氣更好啦!”

李樯也扯了扯唇,心想她們哪裏懂,勝玉不能用這些哄,她好像要的東西不多,會因為一些不起眼的東西高興,但費盡心思的珍馐可能也無法打動她。

他正在摸索和勝玉相處的方式,而且覺得其樂無窮,每學會一點點都會感覺到莫大的興奮。

他喜歡看到勝玉為了他高興,她漂亮的眼睛會很清澈,很明亮,倒映着他身影的模樣,輕靈又驕傲。

徐益發到的那天李樯當然親自去迎接。

但是他沒想到對方還帶來了徐稚柳。

徐稚柳躲在祖父背後朝李樯眨眼吐舌頭,讓李樯覺得這個沙場聞名已久的徐老将軍是當真很疼寵這個孫女。

商量婚期這種事情,女子本不應該出面,徐稚柳卻坐在桌上叽叽喳喳,提出了許多自己的意見。

她說:“我喜歡金吾郡,以後我就要住在這裏。”

李樯面無表情,徐益發笑得無奈,勸着自己的寶貝孫女。

“瞎說什麽,柳兒,不要胡鬧。”

徐稚柳怎麽都不肯改變主意。

李樯抿了口茶,淡淡地說:“李府的宅子在京城。”

或許是有祖父撐腰,徐稚柳沒上次見面那麽怕他,聞言立刻瞪了他一眼,圓圓的眼睛裏閃過被忤逆的惱怒,大聲道:“不!我不喜歡京城!我只喜歡金吾郡!”

其實她根本沒怎麽去過別的地方,除了居所就只來過金吾郡,大約覺得這裏新鮮好玩,所以說喜歡金吾郡,又怎麽知道她不會喜歡別的地方呢?

敢這樣驕縱地說,無非是因為家人的疼寵給了她底氣罷了。

李樯默然不語,肩頸挺直,漫不經心地摸着茶杯。

他搭這話只是為了提醒徐益發,徐李兩家只是交易。李伯雍的目标是宮中的龍椅,自然不可能住在別的地方。

見到孫女動氣,徐益發也斜了李樯一眼。

“好了好了。”徐益發拍着孫女的背哄勸,“李府在京城沒錯,但也可以在金吾郡辦私宅嘛,閑暇時過來游玩休息,不是很好嗎。”

徐稚柳聞言這才高興起來,抱着祖父的手臂嬉笑,開始設想宅子買在哪一處才最合适。

李樯沒再參與。

他已經看明白,徐益發在寵愛孫女這事上已經近乎老糊塗了。

吃過午飯,徐益發當真要求李樯陪着徐稚柳去四處逛逛,選定宅院新址。

那架勢,仿佛明日就要動工新建,搬進新房入住。

徐稚柳看起來滿是幸福,李樯則感覺到自己是被另一個不情願的自己拖着往前走。

徐稚柳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新鮮得很,到處找牙人詢問。

李樯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早已對附近的房市了若指掌,從察覺勝玉想要開鋪子獨住的時候他就幾乎把上上下下跑了個遍,否則怎麽會那麽快地打點好那麽合适的小院,這種程度的舒适,就算有再多的下屬跑腿也完成不來。

徐稚柳最後選了一處,臨山臨水,風景很妙。

李樯沒有意見。

徐稚柳看他蓋章付定,咬着唇傻笑,滿臉都是憧憬。

猶豫了好久,徐稚柳松開雙唇,輕輕地對着他喊了一聲:“夫君。”

那一瞬間李樯險些吐出來,像是胃裏被人重錘了一拳,酸水泛到牙根,喉嚨連着肚腸隐隐的痛。

他面無表情地垂眼看着她,心中剎那轉過了無數念頭。

他可以現在跟徐稚柳攤牌,解除所謂的婚約,也不必再耽誤這些時間。

但是理智上他又很清楚,有些時候浪費時間是很有必要的。

方便拖延,也方便合作後的過河拆橋。

徐稚柳看清李樯的目光時,忽地冷靜了不少,像是一桶冰水潑到了頭上,讓她的智商都長了幾分。

她知道這時候自己不應該再發出聲音。

最好笑也不要笑。

她縮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李樯心裏盤旋的那些念頭也慢慢地冷卻下來。

徐稚柳是一個漩渦之外的傻子。

他沒必要和傻子對話。

李樯走了出去,徐益發剛好從馬車上下來。

見到他們把事情辦妥了,徐益發看起來很滿意,點頭的動作也滿是寵溺。

李樯完成了一個任務,已經沒有多餘的情緒可以分享,于是沒有笑也沒有颔首,偏頭看向一邊。

這一眼卻撞上了勝玉。

勝玉怎麽會在這裏。

他很快地想到。

然後看清勝玉望着他的雙眸裏也滿是灰暗的色調。

牙人從她手中接過房契,兌換成如數銀票,疊起來塞在小匣子裏遞給她。

見她看着李樯那邊,熱情洋溢地介紹道:“這位可是郡守大人,他的未婚妻挑了好幾家,最後也還是在我們這裏下了定,恭賀喬遷。”

街上吵鬧,李樯聽不清楚那牙人在和勝玉說什麽,但偶爾能辨認出幾個字。

他覺得胸腔很奇怪,很輕又很重,好像被什麽東西挖空了,才讓他意識到原來他的血肉沉得像鐵,在身軀裏直直地往下墜。

他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克制自己的腳步不要立刻往勝玉那邊走去,而身後的徐稚柳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發覺了不對,探着頭想往這邊看。

李樯竭力地轉過了身。

平靜地看着徐稚柳,說:“天色晚了,徐老早些回去休息。”

徐益發再糊塗也不會放任自己的孫女入夜了還與男子待在一處,哪怕是名義上的未婚妻,于是這回沒有再縱容徐稚柳,抓着她上了馬車。

李樯負手掐着手心,強迫自己目送馬車走遠。

等徐益發消失不見,李樯才猛地轉身。

而街角空空如也,只有不斷流動的、模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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