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與陸姩,就此謝幕。
車子歪歪斜斜,差點滑下田埂。
陸姩險險地踩下剎車。只要再往前一厘米,都得翻車。
車輪卡在路邊,她不知要如何轉方向。
這時,遠方傳來軍車的聲音。
陸姩棄車而逃。
東五山靠外的山路沒有兇禽猛獸。深山裏面據說比較兇險。她沿着蜿蜒山路藏起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有爆炸的聲音自東五監獄傳來。
天快要黑了。樹丫上的貓頭鷹收起雙翼,瞪着圓溜溜的眼睛。
烏鴉盤旋半空,發出粗噶的叫聲。
一到夜裏,山林非常兇險。路的延伸盡頭也是山,那裏有幾戶人家。只是,戰争來了,不知那幾戶人家是不是也逃命走了。
陸姩決定下山去碰碰運氣。
她的運氣不是特別好,她剛剛站到路上,遠處就來了一輛軍用摩托。
車上的人……是日軍。
陸姩迅速回到山上。她聽見有人用日語喊話。
兩個日本兵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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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左轉右轉。
日本兵追不到人,其中一個開了槍。
子彈擦過她的身邊。她震了下,腳下踢中一個石頭,跌倒在山地。
語言不通,她沒有辦法巧言令色,拖延時間。她已經在盤算自己的結局。如果她被抓到,首先要保命。有進一步機會的話,她要拉日本兵陪葬。
林間草有一米高,她匍匐,低着腰。她慶幸天色越來越暗,她的身子完全藏進草叢。
日本兵追不上人,又不知路,只能連連開槍,向着黃昏的山裏射擊。
到了這個時候,陸姩只能拼運氣。她剛才遇到這兩人,已經是倒黴。所以……老天不大眷顧她。
日本兵收起槍,拔出腰上的長刀,在草間劈來劈去。兩人細細碎碎說着什麽,聽語調就不是什麽好話。
再往裏是深山。進去深山的人,從沒有出來過。
男朋友走了以後,陸姩的這條命相當于行屍走肉。她想,能殺兩個日本兵,就算讓她搭上這一條命,也不吃虧。
尖利的刺刀砍着綠草,雙方距離越來越近。日本兵再往前兩米,刀尖就要劃到陸姩的臉上。
她屏住呼吸。
日軍什麽德行,她早有耳聞。她做了兩個打算,一是把日本兵引入深山。如果計劃失敗,那就以退為進,先順從,再反殺。
當機立斷。陸姩拔腿就跑,要一鼓作氣沖進深山。
日本兵叽裏呱啦地叫着。
緊接着,山林響起震蕩的槍響。所有的動靜在這三秒結束,一切回歸平靜。
陸姩向前撲了一跤,倒在草叢。膝蓋磕到了旁邊凸出的硬石塊。她顧不上疼痛,站起來又要向前去。
後面傳來一聲呼喚:“陸小姐。”
她停下。
來人是穿着巡捕制服的張均能。
“張巡捕,你怎麽在這裏?”陸姩再看,發現兩個日本兵倒在草叢,一動不動。
張均能握着槍,眼眸銳利如鷹:“我要去東五山,途經這裏,正好見到他們上山,我跟過來看一看。”
“東五山現在很危險,你去做什麽?”
就是因為危險,他才來的。“那邊怎麽樣?”
“大家全跑了。典獄長說要轉移犯人,但幾輛車坐不下那麽多人,剩下的只能跑。”陸姩問,“日軍是不是殺過來了?”
“大軍沒到,來的應該是先行隊。我一路過來,暫時只見到這兩個日本兵。”張均能問,“陸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
天色漸漸淡去。張均能收起槍:“夜裏很危險,我們要趕緊下山。”
将要走,陸姩說:“等一等。”她撿起日軍的長刀,刺向中彈的二人。
兩把長刀分別立在兩個日本兵的心口。
她唾罵:“日本鬼子。”
*
陸姩上了張均能的車。
車子急速,路上幾乎沒有人。直到前方出現一輛車。
東五山的軍車就是這樣,挂着一塊将要發黃的篷布。
陸姩的心跳了一下:“張巡捕,那輛好像是東五山的軍車。”
張均能目力驚人:“一直停着不動,可能出了狀況。”他踩下油門。
陸姩突然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她覺得地上有什麽東西,而且有不祥之兆。
車子近了,照出平坦的路面。軍車下躺了些穿着囚服的人。
陸姩:“張巡捕,停車。”
張均能減了車速:“不知道周圍有沒有埋伏,我們盡快離開比較好。”
“張巡捕,停車。”她連眼睛都不眨,一張臉像是凍住。
他立即剎車,停下。
她沒有時間去想周圍是否有埋伏,下車沖了過去。
張均能緊緊跟着。
天地很安靜,天上僅剩微弱的光。
軍車的駕駛座,司機歪倒在方向盤,身上滿是鮮紅血跡。
張均能探了探司機的鼻息。
人已經沒了。
車的另一邊有死去的犯人。旁邊是一個獄警,手裏握着槍,睜眼睛望着天。
獄警和犯人同時死亡,張均能猜測是日軍所為,他用手掌蓋住獄警的眼睛,令他瞑目。
陸姩的步子驚慌又無力。那一個個穿着囚服的人,都是死屍。她覺得自己腳下似乎踩了棉花,虛浮無力。她跨過一具一具的屍體,見到馬水蓉的臉,她停了下,又再搜尋。
終于在山邊見到。
“李黛。”她踉踉跄跄地跑過去。
李黛側躺着,血從額頭的傷口流下來,滲進草地。
陸姩膝蓋發軟,撲通跪下,撫上李黛的臉,摸到的已經是冰涼的屍體。沒有溫度。可是,她們今天最後一次見面,說好了要重逢。
“這裏不安全。”張均能注意四周。這片地都是矮草,容易暴露。
陸姩像是沒聽見他的話。
“陸小姐。”張均能從未見過失魂的陸姩。她可能柔弱,可能慌張,但她所有的喬裝之下,都有一份平靜。
“她是李黛,她是李黛。”陸姩把李黛抱在懷裏,喃喃念着。這是她在東五山最親近的人,一個怯生生的善良小姑娘,曾經紅紅的臉蛋,現在像是塗了一層白泥。
張均能蹲下來,鎮定地說:“日軍随時會來,我們要趕緊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陸姩的臉貼住了李黛的臉,蹭到上邊的血跡,她哭着說:“是我害了她,是我送她上車的。”
“這不是你的錯。”張均能忍不住扶了扶陸姩的肩,“這是戰争。”
什麽安慰,陸姩都聽不進去:“她是我唯一的姐妹……”
“我知道,她一定是個好姑娘,所以我們要給她一個平靜的安息之地。”張均能柔聲勸慰。
她沒有動靜。
他按住了她的肩:“陸小姐,外面在打仗。坐以待斃,我們都将是亡國奴。”
她終于回了神,擡起頭。
“我們走。”張均能她眼角仍有淚水,他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拉起她。
陸姩仿佛回到男朋友死亡的時候,心灰意冷。那時她只有一個人。現在,她恍然發現,原來張巡捕已經把事情辦好了。
張均能将李黛擡到後備箱:“陸小姐想讓你的姐妹葬在哪裏?”
陸姩渾身像是被洩了力氣:“北坳山。”
“晚上不方便,明天我陪你去。”他坐進來,又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過了半晌,陸姩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我無親無故,早沒了歸處。”
張均能想問去不去彭安那裏,但她不說,張均能不清楚她和彭安現在的關系。
“住旅館?”張均能想了想,“對了,我家有一個小閣樓,租客剛剛搬走,正要招租。你不嫌棄的話,可以暫住一段日子。”
陸姩抹了抹臉,很久很久沒有哭過,都忘了淚水幹涸時能扯着眼皮疼:“謝謝你,張巡捕。”
車子急速,張均能的聲音卻很慢:“我在警校有一個好兄弟,他在一次抓捕行動犧牲了。那時的我和你一樣,天上有星星有月亮,但我見到的全是黑幕。”
一個人願意将自己傷疤揭開,說給別人聽,是莫大的安慰。人習慣性尋找同類,同樣的痛苦更能安慰人。陸姩話到嘴邊,還是那一句:“張巡捕,謝謝你。”
“先到我家歇歇吧。”張均能踩下油門,“明天陸小姐如果要住旅館,我再幫你安排。”
*
回到張家,已是晚上。
“陸小姐,你等一等。”張均能下車去,不一會兒又回來,手上多了一件長外套。“你先披上這個。太晚了,一時找不到新衣服。”
陸姩穿的還是囚服,她的身份的确不宜出現在張家。她穿上外套,扣上了全部扣子,再卷起囚服的褲腳:“張巡捕,謝謝你。”
張均能出現的時候永遠都是在辦案,陸姩不知他的家庭情況,這時聽他說起才知,張家父母是知識分子。父親在大使館任翻譯,母親是一名教師。
張母正好在廳裏,見兒子身邊站了一個姑娘家,她訝異:“均能,這位是?”
“我的朋友。陸小姐失去親人,無處可去。”張均能溫和地說,“樓上的小閣樓不是空着嗎?我讓她暫住一段時間。”
陸姩的外套扣子扣得很結實,張母沒發現底下的囚服,只覺這個姑娘的外套很是眼熟,再打量,她的褲子有點舊,不過人很漂亮。
張母:“原來是朋友啊,進來吧。”
陸姩低着頭:“張伯母你好。”
“你好。”張母笑着說,“房間已經收拾幹淨了。”
陸姩向張母鞠了一個躬,跟着張均能走。
小閣樓名叫小閣樓,房間很大。一張雙人床,一個木衣櫃,以及一個小小的淋浴房。
張均能開了閣樓的小窗:“你要什麽生活用品,跟我說就行,我來安排。”
“張巡捕,這房子不是出租的吧?”他的家境看着是有錢人家,大概不稀罕這一個房間的租錢。他說出租可能是為了顧及她的面子。
張均能笑了:“閣樓和我們主院是分開的,我們不會打擾你。”
“這是你的家,我才是打擾的那一個。如果不方便,我去找旅館。”
“沒關系,我讓人送點吃的過來,你吃完早點歇息。”
“這幾年,每一個對我好的人我都惦記在心。你,李黛,我何德何能得到你們的關照。”
“以前你在東五山,我們立場不一樣,我就算想關照也不能明目張膽。”張均能頓一下,“我當初逮捕你,你沒有把我當敵人,已經很寬容。”
“你抓我是秉持你心中正義,我殺人是伸張我的正義。”陸姩說,“對了,張巡捕,麻煩你聯系彭安,告訴他,我一切安好。”
只是,她一時半會也沒有鬥志去鬥陳展星了。
*
李黛葬在了北坳山。
下葬儀式由村民完成。
陸姩還要到另一座墓前說說話。
張均能不打擾她,自己下山去等。
紀上章的墓前被打掃得很幹淨。一個村民說:“之前有人替小姐續了錢。”
陸姩問:“是誰?”
“好像是……”村民敲敲腦袋,“姓張,一個姓張的先生給你續了十年之約。”
陸姩站在男朋友的墓碑:“張巡捕真的是一個好人。”
兩年過去,男朋友停在最英俊的時候,而她一顆心千瘡百孔。她一路走來,褲子髒了,鞋子髒了,滿身污泥:“如果我就這一副皮囊下去,你是不是要嫌棄我的?”
她自己先回答:“不是。”
他最愛她,豈會嫌棄她。
*
接連幾天,都是陰沉雨天。細雨沒有重量,落到人的掌心,不疼不癢。但密集的雨蒙住了眼前的景象。
法租界很祥和,好像什麽也沒變化。夜總會依然有光鮮亮麗的歌舞,抽鴉片抽大煙的人,依舊面無表情。賭場上的賭鬼,一直挂着貪婪的笑。
這裏遠離了戰争。
陸姩的消沉和前年不一樣,那時她滿腔怒火。可能是當時運氣好,陳力皓、蒲弘炜、呂恺、彭箴、魏飛滔,他們一個接一個死了,仿佛上天為她助力。陸姩的計劃裏,除了彭安和陳展星,其他沒有意外。甚至連她進監獄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太自大,以為自己真有本事。
真正的本事不是殺人。她連一個自己重要的姐妹都保不住。她回顧自己曾經的小聰明,覺得很可笑。
陸姩在小閣樓,她能在這裏待上一整天,與世隔絕。
她以前覺得自己是沖鋒陷陣的前鋒,而現在就像埋進龜殼的懦夫。
男朋友在的時候,她其實就是一個普通小姑娘。
現在她也是一個普通小姑娘。只會殺人,不懂護人,她有何用?
陸姩遲遲沒有聯系彭安。
陳展星離開上海之後沒有再來,她也沒有複仇一說。
李黛死了之後,陸姩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一切,包括她曾經有過的善良。她說對她好的人有李黛,有張均能,其實一直以來,彭安對她非常友好。她卻想把彭安當成一枚棋子,完成她對陳展星的仇恨。
彭安只是一個無辜的人。
*
說回彭安。
那天,他在路上見到了那輛卡在田埂邊的車。車上沒有人。他開車繞了好遠的路,一直沒有見到陸姩。
如果她逃出東五山,她有什麽落腳處?又或者,她逃出去,卻遇上了日軍?
見不到人,結果可能是……兇多極少。
彭安回去陸姩曾經的租處,空無一人。他關門,又鎖上了。他動用了市政府的關系,要求尋人,到了半夜,他還未入眠,突然接到電話。
張均能說:“彭先生,陸小姐沒事。不過,這段時間暫時住在我這裏。”
她和張均能……甚好,甚好。
過了幾天,彭安在茫茫細雨裏,偶然見到陸姩。
她穿着一身的黑。黑色上衣,黑色長褲,慢吞吞走着,低頭不知想什麽。
她已經安全,無需擔憂。但,彭安想上去問候一聲,畢竟曾經相識。他剛要開門,又見到轉角走來一人。
張均能手裏撐一把大黑傘,步伐堅定,站到她的面前。
好一出俊男美女的風景畫。
彭安開車門的動作變成了關車門。他推一下眼鏡。
那兩人都穿了黑衣,但在暗沉的天色裏,清晰地映入車內人的眼睛。
細雨下得真是煩。車玻璃霧蒙蒙的。
雨刮器掃掉了玻璃上的雨水,後視鏡裏那對黑衣男女越來越遠……
*
當天,彭安聯系了張均能:“張巡捕,有你照顧陸小姐,我很放心。不過,陸小姐的身份還留在東五山,我給她另作安排,不知張巡捕介不介意。”
張均能:“如今對錯模糊,我哪還介意陸小姐的身份?”
彭安:“兩日之後,我派人把陸小姐的新戶籍送過去。”
張均能:“彭先生想得周到。”
“對了,張巡捕,別說這是我的安排。”彭安冷靜地說,“我和她不會再見了。”
張均能:“彭先生和陸小姐之間發生什麽事了?”
彭安:“沒有什麽,各自珍重。”為她換一個新身份,是他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到了半夜,又是無眠。彭安站在窗邊賞雨。
電話鈴響。
彭安的語氣很惡劣:“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你怎麽還沒死。”
陳展星笑了:“脾氣這麽大?誰惹我們的小安安了?”
“有話快說。”
“東五山的情況怎麽樣?”
“日軍之所以攻擊東五山,是沖着□□去的。日軍想把革命黨吊死示衆,計劃失敗。不過,東五監獄已經被炸毀了。”
陳展星問:“她呢?”
“沒事。”
“你照顧好她,等我回去。”
“她自有人照顧。”
“誰?”陳展星開玩笑地問,“不是你吧?”
“我認識一個完美無瑕的好男人,和她正好般配。”
陳展星當這話是耳邊風:“等我在這邊忙完,就是我和她的好戲。”
窗外,細雨綿綿。彭安推開窗,伸手出去再收回來,手心滿是雨霧。他牽起了他預料之中的紅線。
他與陸姩,就此謝幕。
作者有話說:
月老的假·紅線結束。
毒蠍子和眼鏡蛇真·紅線即将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