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不喜歡女人,尤其是毒蠍子。
張均能出了餐廳,在路口站了許久,許久。
起風了,灰壓壓的天空飄下雨霧。一個大人牽着一個小女孩走來。
小女生的大傘一晃一晃的。經過張均能的身邊,她停下了,回頭看他。小女生的身高只及他的大腿,她拉拉他的褲子,仰起頭問:“大哥哥,吃糖嗎?”說完,小手伸過來,掌心放着一顆話梅糖。
張均能因這巧合而靜默兩秒,然後他彎下腰:“謝謝,我收下了。”
家長笑了:“和哥哥說再見。”
“大哥哥再見。”小女孩揮揮手,蹦跳着向前。
張均能把話梅糖放進衣兜。身為巡捕,樹敵無數,不能亂吃陌生人的東西。但是這話梅糖……卻是他記憶深處的酸澀。
遲到的正義,究竟是不是正義?
霧化成了水,雨越下越大。
他沒有回警局,就在公共電話亭,給陸姩打電話。
響了好久,聽到她那邊傳來模糊的一聲:“喂……”沙啞而慵懶。
“陸小姐。”張均能笑問,“打擾你休息了嗎?”
“張巡捕。”陸姩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故意打了一個哈欠,“昨晚通宵看書,剛剛補眠。”
“看什麽書這麽入神?”
陸姩當然不能告訴他,她在看犯罪實錄,她回答:“國外小說。”
“晚上有空嗎?”張均能像是跟朋友說話,而非嫌疑犯。“出來吃個飯?”
“好啊。”陸姩也是輕松惬意。
約了時間地點,挂上電話,她的笑意收起來。
這場聚餐,她可不認為是好事。他應該查到什麽了,一頓飯吃完,或許她又要去拘禁所。
她坐起來,綁上頭發,伸了伸懶腰。忽然,計上心來。
拘禁所不就是安全之地嗎?
思前想後,陸姩提筆寫了一封信。
想到彭安幼稚的小學生字體,她也寫得十分工整。信寫好了,她找了一個粉紅色的信封,再灑上迷情香水,故意要刺激那個小處男。最好讓他浮想聯翩。
陸姩洗了澡。
有了上次進拘禁所的經驗,她這回不再穿裙子,換了簡單的上衣褲子,再拿起一件外套。
她出門,把信封塞進隔壁的門縫裏。
陸姩攔了一輛黃包車。
走了一段路,車夫說:“小姐,後邊有一個人一直跟着我。”
陸姩沒有回頭,咬了下唇,眉頭緊皺:“可能是我的前男友……我都不要他了,他一直纏着我。昨天放狗追了我一路。”
車夫:“哦,你要當心。”
“謝謝。”陸姩彎唇一笑。
過了今天,別人要暗算她,就不大容易了。
*
張均能早早到了餐廳,泡了陸姩喜歡的滇紅工夫,再點了陸姩喜歡的糖醋裏脊。
夜色深深,佳人明淨。
張均能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陸姩淺笑着走來。
她是一個美人,嬌而不媚,美而不豔。
“晚上好,張巡捕。”陸姩坐下。
他溫和地說:“陸小姐,好久不見。”
“久等了。”她脫下外套,挂在木杆上。
他給她倒了一杯茶:“聽說是彭安把你保釋出來的。”
“是的。”陸姩捧住杯身,滾燙的茶水溫暖了她的手。
春夏交接的時節,時暖時寒,就像她和張均能的關系。
張均能:“他沒有為難你吧?”
她搖搖頭:“沒有,他的父母給我保釋了。”
“嗯,我聽同事說,彭氏夫婦知書達理,循規蹈矩。”可惜教出來的兒子不怎樣。
“是吧。”陸姩輕啜一口茶,驚喜地說,“滇紅工夫。謝謝你,張巡捕。”如今只有張均能為她泡滇紅工夫了。
“不客氣。”他執起筷子,“陸小姐,你是想吃完飯說正事,還是一邊吃一邊談?”
“随你。”她笑了笑。
“那就一邊吃一邊說吧。”張均能把開水倒進茶壺,“我調查了陸小姐去年的住處,沒什麽線索。”
“是嗎?”她還是笑,夾了一塊糖醋裏脊,“酸酸甜甜味道真好。”
“這裏的糖醋裏脊是招牌菜。”張均能說,“陳力皓失蹤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假如案發時仔細調查,應該有線索。可是呂恺色迷心竅,不曾追究。”
“嗯。”陸姩嚼着糖醋裏脊,“美味。”
“你喜歡吃就好。”張均能露出一抹清雅的笑容,“呂恺的火災現場,只有你跟他,如果他醒不過來,就沒有證據了。”
“是啊,沒有證據了。”她舀起東坡肉,“我不客氣了。”
“你吃吧。”張均能拿紙巾擦了擦嘴,“殺彭箴的時候,你有我陪你去買的錄音機,足以證明你的清白。”
“這個案件,巡捕還在調查,我正是保釋期呢。”
“彭箴要侵犯你,正好給了你殺他的機會。”
陸姩撅了下嘴:“有句話叫色字頭上一把刀。”
“還有句話叫,人倒黴起來喝口涼水都塞牙。譬如,你把彭安錯認成彭箴了,給了他一刀。”
“張巡捕說這些,我吓得吃不下飯了。”陸姩擱下筷子。
“吃吧,這餐花了我三分之一的月俸。”這是張均能最後的仁慈了。
她沒好氣地說:“陪飯是公事,你向巡捕房申請公費吧。”
“算了,先吃再聊。”張均能把她喜歡吃的菜移到她面前,“你要不吃,就真浪費了。”
陸姩大快朵頤,填飽肚子了,說:“繼續吧。”
“我說完了,剩下的是你的時間。”
“我交代什麽?”她彎起紅唇,一臉無辜,“我其實挺喜歡聽你們破案的。”
“我不喜歡,講多了喉嚨疼。”張均能喝了一口茶,“陸小姐,你真的不說嗎?”
她覺得他此時的眼神有着憐惜。憐惜她嗎?其實不需要,手刃仇人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托腮:“我的作案動機呢?”
“陳力皓、蒲弘炜、彭箴殺死了你的男朋友。呂恺包庇了他們。”
“可是這個案子,你又如何論證呢?你用一個沒有出現在你們記錄的案件,來解釋我的動機,不覺得荒謬嗎?”
“我們在重新調查。”
“何不等你調查完畢,再來探讨我的殺人動機?他們有多殘忍,我才有多殘忍。”陸姩的眉目變得犀利,“時間、地點、動機、物證、人證。你要我認罪,這五個東西一樣都不能少。還有,別想着屈打成招,我不怕你們,大不了我自殺。”
她終于在他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他盯着她:“陸小姐,就算你只是犯罪嫌疑人,巡捕也有權逮捕你。否則,會有下一個受害者。”
原來,他已經查到下一個“受害者”了。“看來張巡捕很了解嘛。那是不是也要把那人抓起來,才叫公正?”
“當然。”這兩個字,張均能說得毫不猶豫。
她展顏一笑:“拜托張巡捕了。”
她知道,張均能一諾千金。
*
彭安開門進來,差點踩到那一封信。
他撿起,才拆開一角,彌漫的女性香水就讓他厭煩不已。
上邊的字體端正得跟好學生一樣。署名是:陸姩。
“彭先生:
展信安。
謝謝你的保釋,但是我又回去了。我罪惡滔天,不求諒解。請別再為我傷神,我不值得。
如果說我在世上還有虧欠的人,唯有你。因此,給你封一個成人禮小紅包,聊表心意。
祝成人禮一切順利。
陸姩。”
廢話連篇。彭安當下就揉碎了,扔向垃圾桶。
中途被攔截,陳展星問:“戾氣這麽重,誰的信?”才說完,他也覺得這陣香味太過嗆鼻。
他慢慢地打開紙團,慢慢地攤平,将信上的文字看完,他問:“她這麽關心你的成人禮?”
彭安冷然:“這女人當我好欺負。”
陳展星:“看來張巡捕找到證據,把人抓走了。”
彭安撚着那封信:“她的目标只剩下魏飛滔了。但是魏飛滔認出了她。”
陳展星:“魏飛滔打算先下手為強,設計了幾場意外,被她躲過了。”
彭安:“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拘禁所反而安全。”
陳展星稍稍一想:“巡捕要徹查陳力皓等人被謀殺的案子,勢必會牽扯出去年那事。這女人,知道自己鬥不過魏飛滔,就把張巡捕推出來。她寫信讓你別去保釋,說明她要待在巡捕房,隔岸觀火。”
彭安摘下眼鏡,細細擦拭:“接下來是張巡捕和魏飛滔的戰場了。”
陳展星低頭嗅了嗅信封的香水,惋惜地說:“早知她這麽有趣,當初我就救她了。”
如果不是重逢,陳展星已經忘了陸姩。
這時,他想起了初見的情景。
陸姩穿着黛青的旗袍,和男朋友牽手,緊扣不放。她可能察覺到了陳力皓露骨的目光,半個身子藏在男朋友的身後。
她的男朋友偶爾低頭和她悄聲耳語。
她溫柔回望,明晃晃的愛意,格外招人。
那一抹溫柔笑容,如今在她的臉上已經見不到了。哪怕她僞裝得再美麗,眼睛裏的那盞瑩燈也亮不起來。
只有那個男人才是她生命之重。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你要聞到什麽時候?”彭安冷漠地打斷了陳展星的回憶。
“聞多幾次就習慣了。”陳展星折起這封皺巴巴的信。
彭安抽走那張紙,鼻子一吸:“太臭了。”
陳展星又把信拿回來:“美麗又聰明的女人,才是寶貝。”
彭安沉默。
他不喜歡女人,尤其是毒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