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清末之吾輩愛自由(16) (1)
監獄的住宿條件很惡劣。
牢房裏又濕又冷,空氣裏飄蕩着排洩物的騷臭味,引人作嘔,床上鋪着的稻草裏群蟲窸窣肆虐,在樂景身上留下了好幾個紅疙瘩。
隔壁的杜縣令,還有幾個學子被蟲蟻叮咬得坐卧不安,索性走來走去,不時拍打衣服驅蟲,看起來無比狼狽。
有個學子更倒黴,他的牢房裏竟然有老鼠!這個學子就被老鼠咬了屁股,吓得尖叫連連,惹來無良同伴的幾聲哄笑。
杜縣令靠在牢門上,透過縫隙和隔壁的樂景說話。
他苦中作樂道:“這次也算是難得的體驗,大家幹脆在牆上寫首絕命詩,直抒胸臆,有感而發,說不定就寫出了足以青史留名的妙語佳句。”
樂景失笑。
杜縣令此言倒是很有道理。
常言道史家不幸詩家幸,苦難造就了不知多少青史留名的佳作。
歷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忠良義士的絕命詩名垂青史,萬代流芳。
樂景倒是對這裏的生活适應良好。
這個牢房雖然髒污,但是好歹能夠遮風擋雨,已經很好了。
樂景不是嬌生慣養的人。
他之前為了暗訪一個偏僻鄉村裏的人口販賣,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僞裝成癡傻乞丐在村莊裏卧底了一個月,用鏡頭記錄了足夠多的證據。
然後他和鄰省警方裏應外合,一舉端掉了當地的保護傘和人販子集團,解救了幾十名被賣進大山裏的女人。
那一個月樂景吃了不少苦。
村莊封閉排外,對外來者抱有強烈的警惕心,樂景這個突然出現的傻乞丐,自然受到了不少試探和攻擊。
為了讓村莊的人放下警惕,樂景只能天天裝瘋賣傻,雷雨天還在外面跑來跑去,甚至到垃圾堆裏和野狗一樣刨食,把自己作踐得不成人樣,才終于換來了村莊對他的忽視。他也得以在村莊內暢通無阻,收集到大量第一手證據。
在樂景的十年記者生涯,類似的卧底任務他早已做了無數次,對惡劣的生活環境也習以為常,監獄糟糕的住宿環境在他看來不算什麽。
所以他無視了身下肆虐的蟲蟻,盤腿在地上坐下,然後開始争分奪秒從新聞裏搜索線索。
他必須從浩如煙海的新聞裏,挑選出自己自己需要的消息,并加以整合和分析,接着再不斷推敲、修正自己的計劃,達到最優解。
直播間觀衆本來還納悶這個名為時局新聞的金手指有啥用,在看到樂景專心致志查閱的資料內容後,已經有了部分聰明人似乎猜到了一些思路。
【玩政治的心都很髒:看起來洋務派中也不是鐵板一塊,有各自的政治主張,有抵抗派,也有撫洋派。之前也是撫洋派主張要重懲冒犯傳教士的華夏人,以此來修複和外國的關系。
求同存異:過來查案的青州府總督季淮璋是洋務派中的鷹派,這點主播似乎可以利用。
魔法少女沒有錢:洋務派中的抵抗派和守舊派中的清流派之間,似乎也不是無法調和的,他們也有共同的政治主張……】
樂景微微一笑,看起來直播間也并不全都是沙雕網友,還是有一些聰明人的。
既然這樣,他也能多幾個幫手。
‘你們有空嗎?可以幫我整理歸納一下新聞嗎?’
樂景說:‘我需要以下幾個方面的新聞:各地官員的任免和升降、各省總督呈給皇帝的有關洋務的奏折和皇帝批示………’
随着樂景的吩咐,現在還值守于直播間的觀衆們紛紛被動員起來,分工協作幫助樂景查找新聞,然後再由樂景來進行判斷和分析新聞背後隐藏的重要情報。
不知不覺,夜色西沉,獄卒端着餐盤挨着牢房給他們分發晚餐。
樂景暫停了資料分析,準備給大腦補充必要的能量。
說實話,他完全沒指望過牢飯能多好。
在他想來,晚飯不是變質的食物就燒高香了。
可是當獄卒透過送餐的小門把晚飯放進牢裏時,樂景看向自己的晚餐,不由有點微愣。
他的晚餐是兩個白饅頭,一碟小菜,還有一碗熱騰騰的粘稠白粥。
顏家這種小地主的餐桌上可都沒有白饅頭。
樂景透過枷杆的縫隙看向隔壁,發現杜縣令的夥食更豐富,竟然還有兩個雞蛋!
轉瞬間樂景就明白了。
也是,杜縣令畢竟是地頭蛇,現在就算锒铛入獄了,關系和人情還在,樂景他們算是沾了杜縣令的光。
樂景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能因為吃到白饅頭而感動不已。
艾倫白珍妮家吃的都是面包,而顏家吃的是雜糧,這還是他穿越過來後第一次吃到白饅頭。
他幾乎可稱得上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晚餐,然後繼續開始資料整合和分析。
……
一夜過去,旭日東升,隔壁傳來杜縣令起床的窸窣動靜時,樂景伸了個懶腰,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他一夜沒睡,這一夜他的大腦都在超負荷運轉,體力消耗很大,後半夜肚子就開始叫起來了。
但是他這一夜的辛苦是有回報的。
他有八成把握,讓所有人都從監獄裏平平安安出來。
現在他只需要等,等季淮璋今天傳見審訊他們。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先填飽肚子,他現在肚子鼓如雷鳴,眼前發黑,再不吃飯,他就要暈死過去了。
在樂景的翹首以待下,獄卒再次過來分發早飯。
早飯沒有辜負樂景的期待。
幾根熱騰騰的酥脆油條和兩個豬油包子,配上一碗豆米粥,樂景狼吞虎咽吃得香甜極了。
說實話,這裏夥食這麽好,他都有點不想走了。
……
一大早,顏家的大門就被敲響了。
黃婉娥和顏靜姝一夜沒睡,聽到敲門聲,不約而同驚喜地從床上跳了起來,跌跌撞撞跑去開門。
“哥,你回來……”顏靜姝驚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她驚愕地瞪着站在門外的陌生少年,“你是誰?”
褐袍俊秀少年小心翼翼問道:“你好,我找顏澤蒼,他在嗎?”
黃婉娥警惕地看向這個陌生少年,下意識把女兒護在身後,“你是誰?你找我兒子有什麽事嗎?”
顧圖南連忙拱了拱手,“老夫人好,我叫顧圖南,我爹雇了顏澤蒼給我上課,可是昨天他沒有來,我有點擔心,所以冒昧前來打擾,還請見諒。”
黃婉娥的表情灰敗,眼中浮現凄婉哀傷。
顧圖南心頭一跳,目光不動聲色向屋裏瞥了一眼:“出什麽事了嗎?顏澤蒼莫不是病了?”
“我兒……去縣衙投案了。”黃婉娥垂眸拭淚,嗚嗚哭着:“他一夜沒回來,肯定是被關起來了。”
顧圖南大驚失色,“發生了什麽事?顏澤蒼投的什麽案?他犯了什麽事?”
母女倆抽噎着把那日教谕衙門前發生的那起毆擊洋人案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顧圖南也聽說過有學子打洋人的風聲,但是他完全沒想到領頭人竟是顏澤蒼!而且前幾天顏澤蒼給他上課時神情如常,沒有露出絲毫端倪。
顧圖南神色變幻,臉色越來越陰沉,聽到最後,他憤怒地錘了一下木門,咬牙切齒道:“顏澤蒼何錯之有?!洋人欺人太甚!我華夏何時輪的上洋人作威作福了?!”
顏靜姝垂淚道:“我哥說被打的洋人還是個貴族,現在朝廷軟弱,洋人步步緊逼,若真以開戰做威脅,朝廷肯定是要拿他們開刀,來穩定大局的。”
顧圖南胸口有熊熊烈火在燃燒,視線慢慢模糊,他此時只覺得無比憤恨和屈辱。
怎麽可以這麽屈辱呢?
前幾日顏澤蒼給他說的話再次在他的耳邊回蕩:
“這華夏雖大,卻已經不是華夏人的華夏。國家貧弱,就要挨打。待到有朝一日,洋人的炮彈席卷神州大地,亡國奴的生活可沒有風花雪月,富貴榮華,你也會淪為階下囚,活的豬狗不如。”
多麽荒謬可笑啊。
現在國還未亡,顏澤蒼已經淪為了階下囚。
意難平。不甘心。
他一直知道的,顏澤蒼和他不一樣。
不像他一直混吃等死,顏澤蒼天資聰穎且擁有遠大抱負,老爹也一直對顏澤蒼贊不絕口,一直讓他好好向顏澤蒼學習。
可是現在,老爹喜歡的顏澤蒼卻要因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被關進大牢,生死未蔔。
時局已經艱難到如此地步了嗎?這個世界,原來如此讓人絕望嗎?
顧圖南深吸口氣,心中做出了決斷,他飛快說:“你們先別擔心,我去讓我爹去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周轉的餘地。”
“你們就呆在家裏,別亂跑,有消息我會來通知你們的!”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家,顧不得喘幾口氣,就氣勢洶洶地闖進了老爹的書房。
顧寧剛要吹胡子瞪眼,就聽兒子吼道:“爹,你快救救顏澤蒼!顏澤蒼因為打洋人被關進大牢了!”
顧寧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了。
顧圖南三言兩語說完了事情經過,然後漲紅了臉,氣憤填膺道:“顏澤蒼沒有錯!是那個洋人嚣張跋扈,損毀了顏公遺碑,死不足惜!”
顧寧已經恢複了冷靜,“你知道那個洋人的身份嗎?”
顧圖南想了想,老實回答:“聽說是貴族,別的我就不清楚了。”
顧寧當機立斷,披上外衣,對門外喊道:“給我準備一輛馬車!我要出門!”
顧圖南喜出望外,“爹,你要去縣衙救顏澤蒼嗎?你要去哪裏?我和你一起去!”
“我去城外教會!”顧寧頭也不回地急匆匆說道。
顧圖南小跑跟在他後面,狐疑道:“你現在不應該去縣衙嗎?去教會幹什麽?”
顧寧臉上帶着幾分肅殺,苦笑道:“因為洋人才能治洋人。”
……
艾倫和白珍妮剛做完晨間禱告,就從風塵仆仆的顧寧那裏得知了一個爆炸性消息。
他們的學生,顏澤蒼被逮捕了,因為他率領學生毆打了損毀華夏文物的英吉利貴族。
顧寧憤憤不平道:“那塊石碑,是顏澤蒼祖先顏真卿,一個華夏頂尖的書法家的遺物,在華夏具有重要意義,說得上是無價之寶,價值相當于你們國家莎士比亞的手稿!那個英吉利貴族,強搶不成,就直接摔碎了石碑,欺人太甚!顏澤蒼和同學們忍無可忍,選擇了反抗。”
白珍妮臉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愧又氣。
這件事于公于私,都讓她氣憤不已。
她是法蘭西國人,摔碎石碑的是英吉利國人,可是在華夏人眼中,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洋人。
這個英吉利國人的嚣張跋扈,損害的卻是全體外國人在華夏的名聲。
她和丈夫好不容易才在孟城紮根,好不容易才被周邊村莊的百姓接納,可是這一切的努力都因為這個英吉利人的惡行而付之東流了!
可以想見接下來她和艾倫會經受無數敵視和針對,他們的傳教工作很可能會根本無法繼續開展下去!
這些也就罷了,更讓她氣憤難平的還是顏澤蒼的遭遇。
白珍妮沒有孩子,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已情不自禁把顏澤蒼顏靜姝兄妹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她在他們身上付出了很多心血,現在自己的孩子卻含冤入獄,怎麽不讓她氣憤難平!
艾倫也氣的臉色通紅,顯然和白珍妮的想法差不多。
顧寧對艾倫和白珍妮拱了拱手,大聲道:“為今之計,只有請兩位努力救出顏澤蒼和同學們,只有這樣才可以洗刷污名,提升教會形象,兩位的傳教工作才不會受到百姓們的抵制。”
……
樂景終于再次見到了季淮璋。
這一次見面的地點是刑房。
季淮璋季大人坐在高椅之上,他帶着枷鎖和鐐铐,挺胸擡頭走到了季淮璋面前。
季淮璋捧起茶盞,撫了撫茶沫,似笑非笑問道:“顏澤蒼,你為何不跪?”
樂景淡淡一笑:“男子漢大丈夫,膝蓋只跪君師親。”
“你一介白身,見官不跪,我完全可以打你板子。”
樂景篤定回答:“您不會。”他笑吟吟道:“因為您還需要我幫您做事。”
季淮璋捋了捋胡子,這下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你覺得我需要你幫我做什麽事?”
樂景:“您需要通過我呈現華夏血性,在接連對外戰争失敗的當下,我和同學們抗擊洋人的事例具有很強的鼓舞振奮民心的作用,讓朝廷知道——民心可用!從而贏得聖上的支持,成為抵抗洋人的一面旗幟。”
饒是季淮璋官海沉浮數十年,此時也臉色微變。
他自認從未表露過心思,顏澤蒼是怎麽看出來的?
然後他就見少年松了口氣,笑了起來,“看起來我猜對了。”
季淮璋這下真是臉色大變。
原來這小子剛才是在詐他!
他放下茶盞,笑着搖搖頭,“老夫竟然着了你的道,真是後生可畏啊。”
樂景笑眯眯看着他,“季大人心懷天下,是個好官。有您這樣的官,是青州人的福氣。”
季淮璋捋了捋胡須,平靜說道:“但求問心無愧罷了。”
兩人正在說話間,外面突然傳來喧嚣的吵鬧聲。
季淮璋皺起眉頭,走出刑房問獄卒,“外面怎麽了?怎麽這麽吵?”
“小的去看看。”
幾分鐘後,獄卒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地沖了進來,“大人,不好了,縣衙被學生圍住了,他們叫嚣着讓你放人!”
“什麽?!”
………
季淮璋離開後,樂景才終于有空看向直播間彈幕。
直播間已經被彈幕刷了屏。
【666888:主播,你是咋知道季淮璋的真正目的?】
樂景笑了笑,眸中神光一閃,‘皇帝的立場很暧昧,畢竟他身為帝國首腦,必須要平衡各方關系,要處理好和各個政治派別的關系,不能表露出明确的喜好。但是,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皇帝對現在這起重傷洋人案的傾向。’
‘季淮璋之前在海州那邊和英吉利爆發了多次沖突,更是處死幾名燒殺擄搶的英吉利士兵,惹怒了英吉利,要求罷免他的官職,朝中政敵也趁機參了他好幾本,皇帝為了息事寧人,就把他從海州府調到了青州府。’
‘季淮璋從富庶之地調到了青州這個窮鄉僻壤,而青州府原總督卻被調到了京城,晉升成了內閣大臣,不少人都認為這是皇帝對季淮璋的貶斥。’
‘但是,這恰恰說明了皇帝對季淮璋的看重,說得上是簡在帝心也不為過了。因為青州府原總督在升官後半年後,就以貪腐之罪入獄,全家流放。原總督留在青州府的領導班子更是被季淮璋連根拔起,整個青州官場肅然一清。’
【小白兔:(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疑惑.jpg)我的腦子大概是個擺設ORZ
白加黑:(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問號.jpg)那個,我有點不懂,讓青州府原總督升官是什麽操作?直接就辦了他不就行了,何必還要繞這麽大個圈子。】
樂景解釋道:‘這是為了不打草驚蛇,所以使出的調虎離山之策。原總督身為地頭蛇,和整個青州府官場上下沆瀣一氣,而且在中央肯定要有保護傘,皇帝派欽差來辦案,肯定會走漏風聲,屆時打草驚蛇,欽差查案會受到阻礙,原總督若是心狠一點,甚至可以直接弄死欽差。’
‘所以要辦原總督,就要先讓他升官,麻痹他的警惕心,把他調到皇帝的眼皮底下,然後再派欽差去查。于是皇帝假借貶斥季淮璋的名義,讓他來青州肅清官場,君臣配合如此默契,足以說明季淮璋是皇帝心腹。’
‘這次皇帝派季淮璋來查案,也是一個試探,試探朝野的風向,以及試探民心是否可用。’
樂景輕笑一聲:‘被洋人壓制這麽久,皇帝老兒的日子怕也不好過吧。恐怕早就想要小小的出口惡氣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大概是個傻子。主播這腦子是怎麽長的【呆滞.jpg】
小朋友露出大大的困惑:主播你真的是記者嗎?為啥對政治這麽懂????】
樂景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年輕時在黨媒幹過幾年,跑過政治新聞。’
【隔壁小孩都饞哭了:???卧槽?主播你到底還有多少過去沒有被挖掘?
未來不是夢:主播,很有故事一男的。
裏外同學:主播你幹記者太屈才了!】
‘沒有什麽屈才不屈才的。’樂景平靜說道:‘我做記者,不是為了賺錢,而且為了實現自己的新聞理想。’
……
以往書聲琅琅的縣學裏,此時卻是一片憤怒的浪潮。
教室裏無人上課,練武場卻人聲鼎沸。
幾位年輕學生站在演武臺上,下方是手拿棍棒的縣學幾百個學生。
一個方臉書生站在演武臺上慷慨激昂做演講:“同學們,我今日要告訴你們一件聳人聽聞之事!”
“顏公一生鐵骨铮铮,忠義無雙,顏澤蒼身為顏氏後人,大公無私,高風亮節,主動捐給縣學顏公石碑,讓全天下學子都能揣摩觀賞顏公書法,實在是一件大好事。”
“然,教谕鄭安倫數典忘祖,背信棄義,對洋人極盡讨好之能事,竟然要把這塊石碑送給洋人!如此行徑和賣國賊有什麽區別!”
宋然和幾個頭發發白的老舉人因為沒有在教室裏找到學生,循聲怒氣沖沖跑進了演武場,然後瞠目結舌地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所措。
宋然沖上演武臺,喝問上頭的幾個學生,“你們在做什麽!”
為首的方臉書生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表情是一去不回百折不撓的堅定,“我們要罷課。”
宋然瞪大眼睛,呵斥道:“胡鬧!你在說什麽混髒話!你是學生,學生的任務就是要學習!”
方臉書生猛地擡眼對上宋然雙眼,眸中爆發湛然神光,“我聽說顏澤蒼是先生的學生。您可知道顏澤蒼現在身在何處?!”
宋然臉上肌肉劇烈抽搐一下,他低聲道:“我知道,他現在……在縣衙的大牢裏。”
方臉書生憤怒道:“對,包括顏澤蒼在內的四名學生,現在正被關在牢房裏,生死未蔔!他們有什麽錯!他們明明是反抗洋人的英雄!朝廷為了讨好洋人,竟然出賣英雄,把英雄關進監獄,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可笑的事情嗎?這偌大的朝廷還是我們華夏人的朝廷嗎!!!”
“難不成您要我們學鄭安倫那個漢奸走狗,忍氣吞聲,去巴結讨好洋大人嗎?如此以來,我們還有什麽讀書人的風骨?這才是枉讀聖賢書!”
“如果我們現在不站出來,為顏澤蒼他們奔走呼號,還有何等顏面茍活于世!”
宋然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你們是學生,你們的任務就是學習……”
方臉書生的臉上浮現濃濃的失望之色,看向宋然的眼神裏充滿厭棄。
“奔走呼號這件事,由我們這些先生來做!”宋然昂首挺胸,斬釘截鐵如此說道。
方臉書生傻傻張大嘴巴,不敢置信的看向這個一向迂腐固執的男人。
沐浴在臺上臺下無數道驚訝的目光裏,宋然和其他老舉人們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發現了相同的義憤和決然,這讓他不由得仰天,朗聲長笑。
這一刻,他久違地感受到了闊別已久的意氣風發,他好像還是四十年前的那個少年,義薄雲天,無所畏懼。
“年輕人的熱血要好好保存起來,這次就讓我們這些老朽來開路吧!”宋然灑脫一笑,笑出了滿臉皺紋,眼神溫潤澄澈一如舊時少年,“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一定會把我們的孩子們帶回來的。”
“你們還年輕,當以保全自己為要,日後華夏如何,還要看你們少年。”一名駝背老舉人睜着渾濁的老眼,慈祥地看着方臉書生,“我們已經是半截身子進黃土的年紀,沒什麽可怕的了。”
“所以聽話,回去吧,在教室裏好好學習,為來日積攢力量。”
方臉書生眼中溢出晶瑩的淚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原本已經沸騰的熱血此時已經滾燙到足以燃燒的程度了。
十幾秒後,他對包括宋然在內的老舉人們深深鞠了一躬,“我知先生乃老成持重之言,但是還是求先生讓我等同去,以壯聲勢,讓朝廷看看,何謂民心所向。”
臺下書生們也紛紛拱手折腰,無數道請願之聲糅合在一起:
“我等願意追随先生!”
“君舟民水,民心所向,即為大勢所趨!”
“此時不發聲,不足以抗蠻夷、平民憤。發聲者,請先從我等孟縣少年始。”
宋然們怔怔望着臺下請願的學生們,心頭既酸澀難言,又驕傲自豪。
他們是由他們這些老朽教出來的少年郎!
“既然如此,爾等同去!”
宋然舉起手,嘶啞的聲音似乎在縣學回蕩:“我宣布,從今日起,縣學罷課!”
“現在,所有學子和我一起,去縣衙讨個公道!”
……
季淮璋從縣衙走出來時,驚愕地直面了沸騰的人海。
無數讀書人圍在縣衙門口,齊聲高呼道:
“放人!”
“放人!”
“放人!”
為首的是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明明已經是行将朽木的年紀,可是他們卻如年輕人一樣振臂高呼,臉上帶着年輕的激憤。
季淮璋心中暗暗吃驚。
他雖然已經想好了,要用反洋學子們入獄這件事來激化民意,他再派人推波助瀾,使孟縣對洋人怨聲載道,沸反盈天。
在反洋這件事上,他們和守舊派可以達成共識。屆時他們強硬派将和守舊派一起上書給聖上,駁斥撫洋派的一味谄媚讨好洋人的軟弱處理方式,攜裹當地民意讓聖上改變态度,釋放學生,以此來昭示華夏血性和風骨。
沒想到現在學生們就自發過來示威了。
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還需要更強硬更龐大的民意,才能讓聖上明白民心可用!
所以季淮璋呵斥道:“本官乃青州府總督季淮璋,你們沖擊縣衙,擾亂秩序,該當何罪?!”
宋然蹒跚走到跟前,對季淮璋一禮,不卑不亢道:“我等孟縣縣學全體師生,請求季大人釋放關押的縣學學子。”
季淮璋挑眉,不鹹不淡地說道:“現在案件尚未查明,恕難從命。”
宋然寸步不讓,仰頭炯炯有神逼視着季淮璋,憤慨道:“事情的真相已經無比清晰明了!是洋人損毀顏公遺碑,縣學學子出于義憤懲治了洋人,此舉昭顯了我華夏血性,應該要大大褒獎才對!”
季淮璋立刻駁斥道:“真相如何,有本官查證,與爾何幹?速速退去,否則我就要派兵清繳了!”
季淮璋強硬的态度自然引來了學子們的不滿,原本就沸騰的情緒進一步發酵,已經達到了幾欲噴發的程度了。
不少學生當即就舉起拳頭揚起棍棒向季淮璋身上招呼,卻被衙役攔下了。
在季淮璋的一聲號令下,縣衙衙役魚躍而出,驅趕學生。
不少學生因此放聲大哭,怒罵季淮璋是漢奸走狗,不得好死!
季淮璋閉上眼睛,咽下去無數嘆息。
為了聖上,區區身後名何足道爾?
罵吧,罵得更響亮一些,最好讓朝廷撫洋派們都聽到你們的聲音!讓聖上明白,民心可用!
我華夏泱泱大國,豈容蠻夷放肆!
……
在縣學學子大張旗鼓的罷課示威中,洋人砸碑和毆打洋人的學子被捕入獄一事如核彈一般在孟縣炸開,一時間竟然達到街頭小巷婦孺皆知的程度。
茶館裏,作坊裏,商鋪裏,農田裏,閨閣裏,教堂裏,到處都在談論這件事。
哪怕是大字不識的農民,哪怕是重利輕義的商人,哪怕是大門不出的小姐,哪怕是老實木納的木匠,哪怕是皈依上帝的教民,談論起這件事,都是義憤填膺,咬牙切齒,憤懑不已。
華夏已經被洋人們欺辱太久太久了。
此時驟然出現了反抗洋人強暴的英雄,民衆自然欣喜若狂,欽佩不已。
然而英雄卻沒有得到褒獎,反而被朝廷斥責,被捕入獄。
如此悲慘的結局,怎麽能不讓百姓們怒氣沖天,沸反盈天呢?!
接着,在顧寧的號召下,孟縣的商人開始罷市,用來聲援學生罷課。
于是農夫、小販、商人、讀書人、工匠等來自各行各業的百姓們紛紛自發走上街頭,和縣學學子們一起奔走呼號,強烈要求總督放人。
孟縣上下同仇敵忾,誓要證明華夏血性未絕,把英雄救出大牢。
整個孟縣的人似乎都走上了街頭,洶湧的人潮填充了大街小巷,沸騰的熱情似乎要把整座城市都點燃。
如此盛景,在孟縣的歷史上是破天荒頭一次。
當天晚上,一位驿使從孟縣出發,快馬加鞭向京城的方向跑去。
驿使帶着由青州府總督季淮璋呈給聖上的奏折和密信。
密信上只有一句話——民心可用。
此後無數年不盡文人雅士極盡華麗辭藻之能事來形容這幅群民皆出的盛景,稗官野史中也少不了對這起孟縣事件的長篇累牍的描述。
後來,這件事還被收錄進了縣志裏,成為孟縣歷史中的華彩片段。
當然,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話歸正傳。
此時在百姓對洋人的空前仇恨下,城外教會的兩名外國傳教士突然變成衆矢之的,即将成為民衆發洩怒火的對象。
就在憤怒的百姓們手持武器,把教堂團團包圍起來時,艾倫白珍妮走出了教堂,對憤怒的百姓們深深鞠躬,用漢語說道:“我替做了壞事的洋人給你們道歉,請你們相信,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攜帶上帝的旨意,來幫助窮人們的。”
“所以我們已經分別聯系了法蘭西國和美利堅國的大使,請求他們幫助大清,回絕英吉利國的無理訴求,釋放無辜的學生們。”
憤怒的百姓們半信半疑的看着這兩個洋鬼子,手裏的棍棒到底無法打下去了。
村長越衆而出,用狐疑的目光看向他們,不确定地問道:“你說的是真的?真的能釋放學生?”
白珍妮立刻斬釘截鐵回答:“如果他們不能平安回來,我們夫妻任你們處置!”
村莊沉吟一會兒,揮了揮手,“我們走吧。”他瞪着白珍妮,“我們會派人盯着你們的,你們別想跑!”
夫婦倆對視一眼,唯有苦笑。
……
自從那日刑堂對話後,又過去了一星期,季淮璋徑直走進監獄裏,隔着枷欄看着那些被關押了一個星期的英雄們,其中他最為在意的,是那個叫做顏澤蒼的少年。
顏澤蒼隔着枷欄直直的望着他,眼眸中帶着了然的笑意。
是的,他那麽聰明,一定早就猜到了。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季淮璋明裏暗裏觀察過顏澤蒼無數次,越是觀察,他越是心驚。
他不過年方十二,卻心境堅韌不拔,磨難不損其志,屈辱不折其傲骨,哪怕打落塵埃居于陋室,也不卑不亢,安之若素。
從他的身上,他讀出來那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如此心性,此子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季淮璋敢斷言,不出意外,四十年後,內閣中必有他的身影!
大清有如此青年才俊,國運未盡!
季淮璋握緊手裏明黃色的聖旨,高聲道;“開門放人!”
獄卒應聲打開了牢房大門,然後季淮璋肅容道:“聖上有旨,杜鈞泓,顏澤蒼,白森炎,劉曠,齊鳴之聽旨!”
其他人立刻跪下,樂景慢了半拍才跟着跪下。
季淮璋念了一通聖旨,總體思想就兩個。
一是皇帝下令釋放這次入獄的人,讓杜縣令官複原職。
二是皇帝表彰他們忠義,此去省略無數華麗辭藻,然後皇帝終于給了點實惠的東西——賞了他們每人黃金一百兩。
樂景眼睛頓時亮了。
發財了!
他可以出國留學了!
于是樂景就心情愉快的叩謝主隆恩了。
傳旨完,季淮璋就讓衙役擡着箱子給他們發錢,然後溫聲安撫,再痛哭流涕,表達自己關他們也是情非得已,都是英國人太壞了!現在他們終于沉冤昭雪,他這心裏比升官發財還高興呢!
樂景他們也很上道的哭着表示我們知道都是英國人太壞了,您是無辜的。
于是就兩相歡喜,和樂融融。
然後季淮璋就把樂景叫到了一旁,神情古怪的看着他。
樂景莫名其妙,“季大人為何這麽看着我?”
季淮璋一臉感慨:“我在看你是不是真的有三頭六臂。”
樂景:???
“你知道嗎?法國大使和美國大使都對這件事表達了關切,嚴厲譴責了英國人的野蠻行徑,對孟縣學子的英勇表達了贊許。”
樂景:???????
發現樂景的迷茫不似做假後,季淮驚訝道:“這件事不是你做的?”
樂景苦笑道:“大人,我哪兒有這樣的本事啊。”
季淮璋似笑非笑,“你沒有,但是你身邊的人有。”
樂景本就是冰雪聰明之人,季淮璋這一點,他就立刻明白過來了。
他橫豎就認識兩個洋人。
“我倒是和城外的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