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貓
服侍着苻秋吃過早飯,東子就出門去,走到門口,又轉回頭來,“奴才去布莊,給皇上買兩件成衣。”
苻秋爽快地擺擺手,“去吧,早去早回。”
心裏卻嘀咕:宮裏不是沒帶衣服出來,做什麽衣服,一定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苻秋心裏雖氣,但又沒辦法,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帝啊!
帶着苻秋逃亡的這一路,他已看了出來,東子是有功夫的。
苻秋又嘆了三口氣。
從前自己眼神不好,竟然把他錯看成個孱弱小子,粗重活都不舍得讓他幹。
說走,苻秋這就走。還是宮裏帶出來的包袱,東子離開才一刻鐘,苻秋便背着個小包袱,一瘸一拐地跑路了。
他還騎不得馬,走到雇車行簡直都要了他的小命。
挑了個看着老實的車夫,苻秋顯然已忘記自己眼神不好這回事。雖是逃難,宮裏頭帶出來的東西,從頭到腳,衣服料子,束發的玉冠,無一不是好貨。就他拿的包袱,還是刻絲的蜀錦。
苻秋提心吊膽了一晚上,坐上馬車後,沒一會兒便睡着了。再醒來時,環顧四周,天都已經黑了,他也沒在馬車上,渾身酸痛不已,手腳被人綁着,連外袍都被扒了個幹淨。
蟲鳥叫聲,遮蔽四野。
風吹得苻秋一溜鼻涕下來。
苻秋深深懊悔了。
與其被個不認識的人抛棄在荒野上,還不如讓東子送回京城了!
“阿嚏!”
震天響的一個噴嚏,苻秋甩了甩昏沉沉的腦袋,黑暗裏現出一雙黃澄澄的眼睛來。
Advertisement
苻秋心裏打了個突。
草叢中一陣窸窸窣窣響動,苻秋被捆得像只粽子,不住朝後挪移。
大抵是一頭野獸,草叢避讓開,苻秋眼睛都不敢眨,後退的速度卻遠比不上那雙眼睛逼近的速度。
冷不防屁股後面一塊石頭突起,苻秋退不動了。
那雙眼睛在黑暗裏很亮。
倏然間一聲——
“喵。”
……
苻秋扭動着從地上掙紮坐起,是只花斑貓,看着有點像豹子,跳上了苻秋的腿,鼻子在他身上嗅來嗅去。
苻秋也“喵”了聲,貓擡起頭,苻秋猶豫了下,彎身下去,貓以濕漉漉的鼻子碰了碰苻秋的鼻子。
“喵嗚。”
“喵。”
那貓體量不大,精瘦的,在苻秋腿上轉了兩圈,就蜷成球睡了去。
貓睡着了,苻秋卻睡不着。
錦衣玉食長大的苻秋,從來沒有這麽餐風露宿過,還被綁着!還被一只貓當成肉墊……
苻秋想了又想,覺得跑出來是個錯誤。但是這會兒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他發現自己開始想念起東子來,要是東子在,這會兒他大概已經睡在暖好的被窩裏,東子會守在門外,即使沒在皇宮裏,苻秋也沒有哪天晚上過得這麽慘。
二更天。
苻秋總算有了朦胧的睡意。
“瞧我發現了什麽?小皇帝的靴子!人一定就在這附近,趕緊找!”猛然間一個壯漢喝令,苻秋迅速清醒過來。
此起彼伏的“皇上”叫得苻秋差點就答應了,剛張了張嘴,又聽見一個人壓低着聲音道,“仔細點找,可能聽見咱們的聲音躲了起來。”
“找到就直接,”那人頓了頓,“咔——”
苻秋登時渾身僵硬,臉駭得發白,手腳冰冷麻木。那只貓察覺到他的緊張,睜開眼,渾身毛都倒豎起來。
“乖,別叫……”苻秋小聲說。
草叢被腳步踩得簌簌作聲,随着有人逼近,貓察覺到危險,立時豎起全身的毛,威脅地“喵嗚”了一聲。
苻秋萬念俱灰地癱倒在草叢裏。
完了。
“嘿嘿,在這兒。”
黃貓受驚地跳開去,苻秋躺在地上,短暫的十五年人生浮光掠影般飛快閃過。他艱難地吞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好歹說句“大膽”,“放肆”,“朕是皇上”,“你敢殺皇上嗎!”之類的,也比現在吓得說不出話的慫樣好很多。
那人手背搓了下鼻子。
“五十兩黃金是我的了。”
朕只值五十兩黃金。
苻秋腦中最後一個悲憤的念頭一閃而過,他絕望地閉起了眼。
“啊啊啊——!”
苻秋急促呼吸,心口又涼又痛,他一定被一擊刺中了。
“朕,深愛着大楚。”苻秋深深地閉着眼。
他被迫在地上滾了好一段才停下來,手腳上的束縛都松了,耳畔還傳來東子熟悉的聲音——
“皇上,能跑嗎?”
冷光一閃而過,刀劍相接迸出道道白光,苻秋從地上站起來,雙腿發麻,幾乎要哭出來了,“沒法跑。”
事實上他連走路都難。
話音未落,一陣天翻地覆,東子抓住苻秋的腰就将他舉過頭頂,以苻秋的腳和自己的腿飛踢,時間不長的纏鬥裏,苻秋的視野裏看什麽都是颠倒的。
當身邊刷刷倒下一圈黑衣人之後,苻秋叫了聲,東子只緊緊把他抱着,一路狂奔。
苻秋縮在他懷裏不敢說話,他察覺到東子的身軀在發抖,兩只手攬着東子,把頭臉埋在他胸膛上。
呼呼風聲自耳畔掠過,卻半點驚擾不了方寸之地的安寧。
東子帶着苻秋,朝南邊去了,到天亮才投宿。值錢的物事都裝在苻秋帶着逃跑的那個包袱裏,這下二人沒錢了,只除了苻秋藏在靴子裏的五兩銀。
五兩只夠在客棧裏住十天的。
于是讓苻秋吃過飯,東子便又出去了,他走到門前,想了想。
苻秋躺在床上,烏溜溜的大眼跟着東子的步子轉,東子來到他面前,跪下身來。
“別亂跑,外面,危險。”
苻秋點了點頭,東子起身,他又拽住了東子的手,眼眶紅紅的,“朕闖禍了。”
東子嘴角浮起難得的一點笑,苻秋耳根通紅地把頭埋在東子腰上,抱着他流了會兒淚,此時屋裏大亮,他才徹底從前夜的驚險裏回過神。一邊抽噎一邊躺下去,卷着被子朝床裏一滾。
東子的手冰涼,幫他掖好被角便出門去。
苻秋昏頭昏腦睡到快中午,被餓醒的,桌上有饅頭,他有氣無力地坐起,惶惶不知身在何處。
忽然間一聲貓叫。
撓門聲傳入。
不會吧。
苻秋先沒理,爬下地去吃饅頭,味同嚼蠟,就着茶水才勉強吞下去。
窗戶口卻又傳來抓撓的聲音。前夜怕苻秋吹了風要不好,這會兒窗戶緊閉,他走過去,躊躇片刻。
剛打開一條縫,貓耳朵就鑽了進來。
半張臉先擠進窗戶縫裏。
天還沒全黑,東子就回來了,帶着兩條魚,一見坐在苻秋腿上的貓,愣了住。
“我能養它嗎?”苻秋眼巴巴望着東子。
昨夜之後,苻秋稍懂了點事,知道東子是個靠得住的。現下沒有錢了,吃住都得靠他,也不再擺皇帝架子了。東子年紀比他大,也比他沉穩,應當是個做主的才是。
東子嘴角一彎,下去借客棧的廚房做紅燒魚,分出半條,用粗陶碗裝着放在牆邊。起初那只貓很怕東子,吃完魚後卻舔了舔東子收碗的手。然後跳到床上去了。
白天睡多了,入夜後苻秋睡不着,便躺在床上同東子說話。
“不如我們就朝南走,八叔雖然不在了,可軍隊還在,八叔帶的兵,都是支持我的。”苻秋睜着眼在黑暗裏盯着床帳子,白天他數清楚了,帳上有八朵蓮花,現在一朵都看不見。
“好。”
“等我的腿好一點再走,不然你得一直背着我,會很累。”苻秋體貼道。
“沒事。”
“我走着也不方便。”
“嗯,順便賺點錢。”
苻秋翻了個身,朝床下的東子問,“你白天去做什麽了?哪兒來的銀子?”
“沒賺到銀子。”東子說,“幫人做泥瓦工,得了兩條魚。”
苻秋撇了撇嘴,“這樣是不行的。”
“嗯。”東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下地板上,“明天再去看看,我們還有多少銀子?”
白天裏二人簡單做了個分配,東子管賺錢,苻秋管錢。
苻秋想了想,在腦子裏過了遍他的五兩銀子,這才住一天,還有四兩多,二人吃飯,合計了一下說,“大概還有四兩。”
“明天你給我三兩。”
對于他們的全部家當來說,三兩銀子已經很多。
苻秋這時對東子卻已經充滿信賴,便道,“好。”也不問東子拿去做什麽,只是又躺了會兒,屋子裏靜悄悄的,肥貓朝着苻秋的腿間鑽。
倏然間苻秋坐起身,把貓朝旁一推,貓叫聲讓東子問了句,“怎麽了?”
“你上床來。”
有一陣沒聲音,苻秋正想端出皇帝身份來,東子起身鑽進了被窩。
“冷。”苻秋掩飾地朝東子懷裏拱了拱,才是真冷。春天才剛來,東子在地上睡得手腳冰涼,苻秋身體裏像揣着塊火炭,手腳心都很熱,便去貼東子的手腳。
東子朝床邊挪了挪。
苻秋低聲道,“別動。”
東子不動了。
抱着東子的腰,苻秋又拱了會兒,就睡了過去。早上苻秋在胸悶的窒息感裏醒來,黃貓正蹲在他的胸口上,懶洋洋地睜開眼。
苻秋把貓推開,早飯的香氣在屋子裏蔓延開。桌上是兩塊油紙包着的紅糖米糕,一海碗雞絲粥拿盤子蓋着。苻秋随手把魚幹撕給貓,一面吃一面想事。
他想了想,自己到底有什麽所長,吃喝嫖賭他都行,要賺錢一時還真想不出能幹什麽。這間客棧的窗戶臨街,一推開便瞧見滿鎮子的人來人往,苻秋想到了。
他還可以賣字!
他的字是當朝書法大家王彥之手把手教的。只是這事要等東子回來商量商量,他連賣字該怎麽賣都不知道。便抱着黃貓坐在窗口邊看底下街面,本想去街上走走,又怕遇到追殺,後來幹脆連窗戶都關上,在床上恹恹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