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墓碑

一路苻秋醒醒睡睡,醒來時只見地面飛掠着朝後退去,他兩只手圈着馬脖子,感覺到血液從身體裏流出,馬鬃被浸潤。

不知道第幾次醒來,天亮了。

模糊的人聲,之後他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天空正是黎明時分,朝霞宛如花瓣柔軟而絢爛,緩緩舒展。

苻秋的視野像被水濕透了一般,不太真實。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吃力地轉頭,看見軍醫和衛琨從不遠處大跨步而來,稍安心了一些,也沒力氣再醒着,眼皮耷上。

苻秋失血過多,這一睡足睡了三天,醒來正是半夜,耳邊不斷有人在叽咕,剛消停下來。

牛油蠟燭燃着,苻秋吃力地睜開眼,半天才分辨清楚在自己床上。他獲救了,沒死成。

床邊東子一條腿屈在凳子上,望着帳外出神,胡子青了一圈,又黃又瘦。

苻秋一聲咳嗽,帶得傷口疼,趕緊按捺住咳嗽的欲望。

東子仿佛被驚醒了一般,一言不發過來扶他吃藥,低聲哄着,在說什麽也聽不明白。苻秋耳朵嗡嗡響,整張臉都覺得麻木,藥汁沿着臉頰滑下下巴,領子全濕透了。

東子揚聲,“再熬一碗來。”

他轉過頭,擦拭苻秋的下巴,低聲解釋,“先不換衣服,不能動。”柔軟的棉布壓在浸濕的衣領上,吸幹水,東子認真凝注他的雙眼,輕拍他的臉,“聽得清我說話嗎?”

苻秋眉頭輕輕皺了皺。

東子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把苻秋抱在懷裏,又怕壓着他,姿勢無比怪異。

“沒事就好,口渴嗎?藥不好吃,冰糖楊梅沒有了,我去熬點糖水,待會兒吃完藥喝。”

站起身,苻秋卻不放手。

東子重又坐會床邊,他臉上帶着壓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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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秋安慰地拉着他的手,笑笑,說話聲音嘶啞,“沒事了。”

東子緊繃的神經似乎被這一句話拉扯松弛,他額頭貼住苻秋的頭,長出了一口氣。苻秋眨眼,眼睫毛掃着東子的眼睛,過會才發覺眼睫潮濕,東子眼睛裏滲滿淚,但沒哭。

“弟兄們都回來了嗎?”苻秋頭腦昏沉,示意東子扶他坐起。他得不停說話,才能維持清醒。

“嗯,都回來了。”東子還穿着出發時的黑袍,從左胸到右腰一道長長的裂口,見苻秋看,他說,“沒傷到。”

苻秋摸了摸,有凝固的塊狀。

“別人的血。”

苻秋頭腦不清地點點頭,“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第二天中午,端了嵇青的地方,他的頭被大帥下令挂在營門上,等你好了,帶你去看。”

苻秋擺了擺手,臉色發白,“不用了。”

東子不禁莞爾,嘴唇碰了碰他的臉,苻秋無意識地摸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摸過去,迷迷糊糊道,“好多繭。”

“嗯。”東子答應着,用粗繭摩擦他的臉,苻秋安然多了。他心裏很踏實,抓着東子的手,藥來了就張嘴喝,就是嘴唇發麻有點難吞咽,嘴巴不容易阖緊。

“喂你。”以嘴喂苻秋喝完藥,東子舔了舔他的嘴唇,苻秋避過去。

“苦的。”

“不苦。”東子含糊道,又親了親他,纏着舌親得苻秋眼神有點渙散,才讓他躺下,“喝糖水嗎?”

苻秋搖了搖頭,話也沒說就迷糊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晚上,中間吃了幾次藥,苻秋記不得了。醒來的時候帳子裏沒人,他尿急得慌,摸着下了地,走路有如在空中飄浮。

就這麽飄到帳外,找到茅房,小心抓着門框免得掉進坑裏。

提拎好褲子老半天才拴上褲帶,像是靈魂在身體上方飄浮,動作有失準頭。不過能下地已經好了很多。苻秋模糊地想着,夜風刮得耳朵疼。

空氣裏有馬尿味,大概離馬廄很近。

他循着亮光,徑直返回,忽然一個聲音令他停下腳,是東子。

“嗯,死了。”東子說。

誰死了?苻秋終于把褲腰帶拴好了,挪兩步,聲音更加清晰,但他認不出是誰。

“十王爺這事做得太混,翻陳年舊賬也就罷了,玩這麽一手死無對證。宋太後死了,自然随便他說了,你是沒聽見那些話有多髒……”

透過縫隙,那張幹瘦的臉擠了出來,苻秋瞳孔緊縮,渾身有點僵硬。

是衛琨身邊的姜松,他長得很特別,瘦得幹巴巴的,苻秋一眼就認了出來。

東子和他有什麽可說的?他娘不是沒死嗎?苻秋覺得可能聽錯了,一只手趴在木槽上,側過臉,耳朵對準那條縫。

“你告訴皇上這事了嗎?”姜松問。

苻秋心裏一凜,姜松也知道他就是皇帝。出來沒多穿,苻秋兩條腿抖個不停。

“瞞着他。”

“太後的頭顱挂在城門上,放着也不是個事,咱們有幾個人,派一個去偷偷弄下來不行嗎?”

“不能打草驚蛇。”

姜松似乎也沒辦法了,重重嘆了口氣。

一顆大石沉入苻秋心底,他腦中嗡嗡作響,那邊話聲頓了頓,苻秋怕被發現,盡量快地離開馬廄回到營帳。

他雙眼大張躺在床上。

帳子裏浮動着藥味,很苦。

明月光從帳門的縫隙裏透進來,苻秋眼眶直發酸,腦中先是一片空白,後是亂作一團。只有個模糊的想法,就是他娘死了。

那天晚上跑路死活跟着她就好了,東子這麽本事,絕不會讓他母後落入敵人之手。他為什麽要瞞着呢?才沒幾天東子不是說母後還活着?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苻秋越想越睡不着,心裏砰砰直跳,頭皮緊繃得發麻。

他側了側身,煩躁地對着床裏側的黑暗。

母後死了,頭被挂在城門上,姜松想派個人去把母後的頭取下來,東子不讓。

東子是他的保命符,一路都跟着,何況他們的關系早已不一般,不是皇帝和太監,東子壓根不是太監。是什麽苻秋也不好說,只是他把這個人看得很親昵,不然也不會受傷時不吭一聲,危難時刻,他希望東子能逃命。

不知不覺間,也許他把東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還重要。

不是說好再也不瞞他事情了嗎?

難道東子另有目的?也許怕他沖動,萬一他知道了母後的事,肯定要不顧一切去一次京城,也許這是個陷阱。

可他可以不說,苻秋還記得東子說起宋太後在一處安全的地方時的表情,如同平時一樣,沉穩可靠。也許這不是他撒的第一個謊,以前他也瞞着他行動不是嗎?

如果東子在打別的主意,他是袁大學士的小兒子,回京還能謀個爵位,何況他不是真的太監,還可以娶一房門當戶對的媳婦,從此平步青雲。

苻秋腦子發熱,在被子裏焦躁地抓了抓傷口,登時疼得直咧嘴,手摸到腰上的衣服有點發潮。

他坐起身,為了不驚動任何人,沒有點蠟燭。

披起铠甲,冰冷發硬的重量,讓他覺得渾身每寸皮膚都生疼。

宋皇後畫着梅花妝的臉總是在他面前晃,父皇最喜歡母後眉心一朵紅梅,父皇走後,母後仍常常畫,每當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面笑,一面悵然。那種時候,母後在想父皇,他知道。

馬廄已空無一人,苻秋牽出馬來,出示腰牌,走出營地。

他費了好大勁才爬上馬背,手裏捏着鞭子,又有點茫然。

軍營的光越來越遠,猶如天邊疏星點點,馬蹄散漫地踏過田地。苻秋大力一挽缰繩,朝着最明亮的那顆星反向走。

沒跑多久,耳朵裏聽見馬蹄聲。那聲音越來越近,苻秋頭也不回,狠狠一鞭甩在馬臀上。

馬兒吃痛,跑得又疾又陡,苻秋感覺到傷口被撕開了,雙目茫然,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嘗到澀味。

他是在哭嗎?

被風吹得又幹又僵的手指模糊地在臉上摸到一點潮潤,苻秋拉着馬缰,讓馬跑到大路上。群山迅速後退,他眼前總如有星點妨礙判斷。

“駕!”

追趕聲讓苻秋渾身一僵,聲音太熟悉了,就算昏着他也認得出。

但那人并沒有立刻上來,他為什麽不上來,他知道自己聽見了?他想幹什麽?貓抓耗子看他怎麽虛耗嗎?

苻秋悲從中來地坐直身,想撥轉馬頭直接問。

卻好像看見了東子沉默的臉。

他不會說的。

就這麽胡亂想着,耳邊馬蹄聲不斷,跑着跑着下起雨,苻秋一頭一臉都濕透了,馬也跑得疲了,想把馬帶到路邊吃點草,歇一歇再跑。苻秋始終不想回頭,下馬時身一斜,滿身泥濘地躺在了地上。

馬蹄屈起,繞過他。

泥水濺在臉上,還有雨水。

雨水像冰雪一樣冷。

苻秋模糊地望着天邊,星星也沒有了,他才意識到自己走丢了。匆忙跑來的腳步聲,然後苻秋看見東子蹲在他身邊,拉拽起他。苻秋趴在他背上,昏沉沉的,他想說話,嗓子裏卻冒火。

“別睡,跟我說說話。”東子低沉的聲音。

“母後是不是死了?”苻秋還是忍不住,兩只手抓緊東子的腰身,東子身體一僵,幾乎回答了他。憋在眼底的淚忽然失控,苻秋無聲地大哭起來,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他兩手發顫,緊抓着東子的腰。

東子猛然一鞭抽在馬臀上,座下的馬發足狂奔。

到了營地,東子把苻秋抱下馬,徑直回營帳,高聲讓人去找軍醫。

苻秋緊閉着眼,同東子解他衣甲的手固執對峙,最後東子發了力,苻秋那點力氣難以抗衡,很快被剝得赤條條的,被棉被裹住,東子叫人準備熱水,脫去濕漉衣在被窩裏抱緊他,苻秋不住發抖,稍有點力氣就掙紮着想把東子推開,但他推不開。

他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胡話。

東子的身體和他一樣冰涼,抱在一起根本沒有任何作用,苻秋上下牙直打架,東子拿一張大毯子給他擦頭發,苻秋被揉來揉去,下意識捂着傷口。

等被子被剝開,他聽見東子罵了句,“媽的,軍醫還沒來?”

模糊的說話聲,東子找了點藥粉灑在傷口上,抓着苻秋的一只手,從旁叫來一個士兵扶着苻秋,拿被子緊緊裹着他,溫熱的帕子給他擦手擦腳,東子對人吩咐兩句,提着重劍,正要出去,上了年紀的軍醫這才拎着藥箱進來。

東子眼一眯。

軍醫跪在床前,戰戰兢兢給苻秋把脈,眼角餘光瞥了眼重劍。

東子拄劍坐在一邊凳上,盯着軍醫。

傷口重新處理過,東子聽軍醫說完沒有大礙,需要靜養雲雲,才把劍橫在桌上,擲地有聲,軍醫縮了縮脖子。

“你留在這邊照看。”

苻秋渾身皮肉都痛,縮在被子裏,沒一會兒被扶起來,穿衣,又一會吃藥,他意識模糊地抗拒。

東子捏開他的嘴,一口一口哺進他嘴裏,躺下沒半個小時,苻秋又吐了。

重新煎藥,喂服。

這回東子在他嘴上咬了口,苻秋想推推不開,嘴皮破了,好像也知道怕了,卷着被子縮到床裏,迷迷糊糊說夢話。

天快亮的時候苻秋在被子裏嗚嗚地叫了兩聲,東子出去叫軍醫,回來時苻秋滾到地上去了。他彎腰去抱,腳下趔趄,一條腿撐着,又重彎身下去把他抱上床。

看着軍醫給苻秋重新包紮,外面號角連聲催促晨練。

東子剛站起身,膝一軟,在桌上磕了兩次,才重站穩,披甲出去。

苻秋口幹舌燥從床上坐起,床邊相鳳在打瞌睡,趕忙給他端水,苻秋渴得狠了,連喝完一壺水,看相鳳尴尬道,“沒水了。”

這才稍好一些地擺了擺手。

相鳳重去溫水,紫雲紫煙也在,營帳裏很溫暖,炭火徐徐燒得正旺,火光通紅。

苻秋呆了會兒,叫紫煙過來說話,“我睡了多久?”

紫煙眼眶發紅,“三天三夜了。”

苻秋點點頭,輕輕摸了摸傷口,“好多了,別擔心。”他目光在帳內逡巡一轉,東子的東西好像都不見了,小床上疊着相鳳的衣物,他的重劍也不在。

苻秋擰眉問,“東子呢?”

睡了這麽久,沖擊大大減弱,不可能就不和東子說話了,總要問清楚,再打算下一步。苻秋盡量讓自己擔當從前不需要考慮的事,他不能再讓任何人當他的眼睛耳朵,幫他判斷。

“請命北上了,昨天傍晚出發的,之前一直守在這兒,少帥沒醒……”

苻秋三天來都十分混沌,除了喝藥。他摸了摸嘴皮上的傷口,結了痂,舔着有點刺痛。

“要去多久?”

“不清楚,聽留下來的士兵說,沒了野人這道屏障,大帥想把北狄趕出南陽關。要打到扈陽去。”

扈陽他知道,是現在北狄的都城,北狄是游牧民族,居無定所,向來盤踞在北邊,在扈陽定都才不過三十年。苻秋點點頭,又覺得有點頭痛,想吐,讓紫煙出去叫軍醫過來。

他一躺下就有點茫然,好像有什麽超出了意料。

當晚,苻秋又發了一場高燒,整個人都燒得糊塗起來,有一陣衛琨來看,他都認不出人了。結果第二天又像沒事人一般,渾然不記得前晚抓着衛琨問是誰。

紫雲吓得哭了一通,只得還是硬着頭皮回來伺候。

半月後,苻秋身上傷好得差不多,卻三不五時低燒一場,燒起來人就有點糊塗。

這時北邊大捷,衛琨下令,全軍北行,遷都扈陽,只留五萬人鎮守邊界。苻秋也在随行之列,剛過兩座城鎮,東子領兵來迎。

苻秋躺在馬車裏,相鳳抱着他,馬車停下,相鳳奇怪地朝外看了眼。

外面傳來士兵答話的聲音,“少帥不能吹風,請将軍見諒。”

雖然沒聽見人說話,苻秋卻好像聽見了一聲淡淡的嗯,心裏有點難受。腳步聲離去,他歪着身,靠着窗看了眼。

東子一身黑甲,立于馬上,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又冷又硬。渾身都寫滿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 留言收藏的妹子統統贈送小攻一只!

東子:……

苻秋:……克隆技術不錯

東子舉起重劍,苻秋瞟了作者一眼。

作者:還想不想白頭偕老了

苻秋:反正他都叛變了

東子掉轉方向,橫劍自刎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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