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禍
軟香的奶味從微波爐中飄出,楚靈澤屁颠屁颠地把杯子端到楚限面前,想了想又幹脆鑽進楚限的懷裏,
“爹咪,要不然明天我們去看看姥姥吧?”
“你不是很害怕去療養院嗎?”
“可上次我和姥姥約好了,每個月至少要去看她一次的,再不去小澤就要放姥姥鴿子了。”
楚靈澤往後仰靠在楚限身上,軟聲軟氣道,
“姥姥肯定也想爹咪了。小澤喜歡姥姥,不喜歡姥爺,姥爺不去看姥姥,那小澤就去陪姥姥。”
楚限聞聲敲了敲楚靈澤的小腦袋,輕笑道,
“我也不喜歡你姥爺。”
“姥爺太吓人了!”
楚靈澤嘟起小嘴,“那爹咪是同意明天去姥姥那裏了嗎?”
“你拿我手機訂一束花,明天去看你姥姥時帶上。”
楚限将手機解鎖後遞給楚靈澤,楚靈澤的姥姥陳如霜,也就是楚限的媽媽,現在正一個人住在氧氣山莊中的療養院中,不是楚限不想接她一起住,只是很多年前陳如霜因為一場意外精神狀态一直不好,沒有辦法再回歸正常的生活。
楚限的父親古板嚴格,接受不了一位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能不和陳如霜離婚已經是仁至義盡,自然不用奢求他能夠陪伴看護。
“可是療養院門口就有很多花店呀?為什麽要提前訂呢?”
“你姥姥喜歡金輝向日葵,一般花店裏不會備現貨。”
“喔!我想起來了,姥姥還喜歡乒乓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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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限笑了笑,他當年人間蒸發了一段時間後帶着楚靈澤回來,全家人對于這個撿來的、身份不明的小孩兒都充滿了敵意和鄙夷,只有他媽媽對楚靈澤像親孫子一樣和藹溫柔,楚靈澤向來心裏都像明鏡一樣,陳如霜對他好,他便也喜歡陳如霜。
“給商家備注選幾株成色好的,你姥姥可挑了。”
楚限叮囑道,他媽媽在遭遇當年那場意外之前也算是貴門名媛,楚限事事挑剔的性格多半就是遺傳自她。
“沒問題!”
楚靈澤抱着楚限的手機認真挑選,第二天果然收到了一束格外新鮮好看的花束。
他舉着金燦燦的一捧花蹦蹦跳跳地跑進陳如霜所住的套間時,老太太剛剛起床,正對着護工送來的定制早餐挑刺,
“老年人怎麽能吃這麽黏糊的東西呢?不好消化!而且這世界上到底是誰想出來要把蝦仁包進粽子裏的?他就該去坐牢。”
護工一臉為難地垂着頭站在一旁好脾氣地聽她抱怨,小聲解釋道,
“這些粽子是前幾天來做志願的孩子們親手包的,也是一番心意……隔壁的李大爺說好吃我才想着給您也煮兩個嘗嘗。”
“噢喲,老李頭那鐵牛胃能和我比啊?”
陳如霜啧啧兩聲,一扭頭才注意到楚限父子倆,“限限你來評評理,我沒有冤枉他們吧?”
“誰說您是老年人了,一根白頭發都沒有,和‘老’這個字壓根不沾邊。”
楚限難得面色柔和,語氣輕緩,他示意護工先出去,自己親自坐下哄着陳如霜吃早飯。
“姥姥姥姥,小澤喜歡吃蝦仁,您不喜歡吃的話可以給小澤吃!老師說過不可以浪費糧食喔。”
楚靈澤懂事地将花束放在窗臺上後才像只小兔子一樣貓到了陳如霜旁邊,笑容燦爛地親了她一口。
“哎呦,乖乖,來讓姥姥看看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陳如霜抱起楚靈澤,“這米裏頭的蝦啊,不好吃,不過這芝麻糊倒是熬得不錯,姥姥喂你吃一口啊。”
“好啊好啊。”
楚靈澤啊嗚一聲張大了嘴巴,楚限看着他們祖孫二人其樂融融,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輕松的笑意,可這份笑意在他看見旁邊窗臺上相框中的照片時戛然而止。
照片上是年輕的陳如霜,和還穿着高中校服的楚限,只是陳如霜的另一只手裏還牽着一個看起來五六歲的小女孩。
女孩穿着淺黃色的蓬蓬裙,眉眼像極了楚限,一看就是一個小美人胚子。
“啪”的一聲,楚限不動聲色地将相框扣下,可木制的相框和大理石窗臺碰撞發出的聲響并不算小,正在瓜分南瓜餅的陳如霜和楚靈澤一起擡起了頭。
“限限,怎麽了?”
陳如霜看了眼楚限,又看了眼他手中被反扣下去的照片,突然露出了笑意,
“對了,我們小澤是不是沒有見過奕奕呀?這是你的親小姑。”
“媽……”
陳如霜撥開楚限的手,執拗地搶過相框遞到了楚靈澤面前,
“奕奕,奕奕性格好,肯定對你也很好吧?你剛剛說喜歡吃蝦仁對不對,奕奕也喜歡吃,她有沒有帶你去吃過蝦仁啊?”
“我……我、”
楚靈澤有些不知所措,爹咪說過,姥姥念叨“奕奕”的時候就是精神狀态不穩定的時候,面對陳如霜慈祥又偏執的逼問,楚靈澤支支吾吾道,
“我沒有見過……奕奕小姑。”
“怎麽會呢?”
陳如霜擡起頭來,苦惱地眨了眨眼,她看着滿眼無措的楚靈澤,那些被刻意塵封起來的記憶便也都逐一被喚醒,
“奕奕……奕奕死了,我想起來了,我的奕奕她死了,她再也長不大了……”
只見陳如霜突然痛苦地瞪大眼睛,緊抓着楚靈澤的肩膀尖聲道,
“我的奕奕死的時候和你一樣大……不對,你就是奕奕對不對?你舍不得媽媽對不對?你死得是那樣慘!血流了滿地,你是活活、活活被……”
“媽!”
楚限抓住陳如霜的手腕,“別再想奕奕了,你面前的是小澤。”
“不……不對,我的奕奕……”
陳如霜被楚限眼中複雜的情緒鎮住,像是沉冷的冰山中躍動着星星點點的焰火,堅決卻可憐。
對啊,可憐,她的孩子們都是那麽的可憐……
陳如霜松開楚靈澤,像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般跌坐在了軟椅上,被急救鈴叫來的醫生和護士也匆匆趕到,楚限和楚靈澤随即被禮貌地請出了房間。
“爹咪……姥姥會不會有事?”
楚靈澤抓緊楚限的褲腿,看樣子被吓得不輕,楚限卻早已習以為常,他拍了拍楚靈澤的腦袋,
“別擔心,姥姥只是想你奕奕小姑了。”
“爹咪不想嗎?”
楚靈澤雖然沒見過這個奕奕小姑,卻不會忘記每年都有那麽一天,楚限會帶着他到墓園裏放一束白菊,碑上的照片則是一個神采奕奕、笑容滿面的小姑娘。
“想,”
楚限嘆了口氣,“但是沒用。”
楚奕是他的親妹妹,哪怕只活到五歲,卻也是楚限血濃于水的親妹妹。
“小澤不懂。”
楚靈澤搖了搖頭,“姥姥說奕奕小姑去世的時候和小澤一樣大,那時候爹咪幾歲了呢?”
“十七歲。”
楚限脫口而出。
十七歲,高二,他遠沒有現在這般從容沉穩,卻在那個本該最鮮活的年紀裏幾乎同時失去了妹妹、母親,和沈意馳。
“爹咪好堅強。”
楚靈澤給了楚限一個大大的抱抱,“回家小澤給爹咪捶背!”
“你可別把爹咪的腰給捶壞了。”
“小澤會注意的!”
楚靈澤信誓旦旦道,可他剛回家就沒忍住在沙發上睡着過去了,一覺醒來連天都黑了。
“你這小肚子都咕咕叫了半天才把你給餓醒。”
楚限坐在一旁撐着臉笑意斐然地看着楚靈澤,“我給你下了碗蔥花面,嘗嘗看,肯定比沈意馳做的好吃。”
“好喔,小澤相信爹咪是最棒……的……”
楚靈澤坐起身來看着茶幾上那碗酸味熏天、黑不溜秋、蔥花快有小指頭那麽長的蔥花面,大腦有一瞬間的當機。
那一刻,他無比想念沈意馳。
“啊啾——”
剛從便利店買完洗發水在樓下等電梯的沈意馳打了個噴嚏,他洗澡洗到一半發現家裏的洗發水用完了,只得濕着頭發下樓,晚風一吹還有幾分涼意。
天氣轉涼,也不知道楚限的發燒好透了沒有。
沈意馳不着邊際地亂想着,電梯快到一樓時身後驀地傳來一陣腳步聲,
“意馳啊,”
熟悉卻又讓人厭惡的聲音響起,沈意馳皺了皺眉,冷着臉回頭,只見一個穿着夾克剃着平頭,眉毛有些發白的中年男人堆着虛僞的笑朝他走來,
“最近怎麽都沒和家裏聯系?我聽說你這個月拿了獎金,這麽好的事情怎麽不和爹說一聲,讓你爹也高興高興?”
這男人不是別人,而是沈意馳的父親,沈肅。
“我上周給你們打過錢了。”
沈意馳扭過頭去不願再看他,沈肅卻慢條斯理道,
“可你有獎金啊,怎麽能還和上個月是一個數呢?你弟弟正和女朋友商量結婚,還有你媽媽,她……”
“那個女的不是我媽。”
沈意馳轉過身來,他氣勢太盛,連沈肅也不可避免地被他壓得不得不往後退了兩步,但沈肅畢竟是他爸爸,很快便又咧開嘴笑道,
“怎麽能不是你媽呢?瞧你這話說的,還和沒長大的小孩兒似的。”
“我媽早就從二十二樓掉下去摔死了,那個女的只能叫做你的情婦。”
沈意馳早就和沈肅撕破過臉,父子二人說起話來都不客氣。
“沈意馳,你別以為自己翅膀硬了。當年要不是因為你,你媽會跳樓麽?你媽要是不跳樓,會砸死那楚家的小千金麽?你身上背着兩條人命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老子保你,你早就該蹲局子去了!”
沈肅刻薄地冷笑道,沈意馳的五官随他,他臉上雖然已經爬滿了歲月苦痕,卻依舊是英俊的,只是這張臉從來沒有被用在正途過,也從來沒有對沈意馳吐出過不傷人的話。
“我媽不是自己跳樓,他是被你推下去的!”
沈意馳一把将沈肅抵在牆上,猶如一頭困獸,強大卻又無措。
沈肅臉上滑過一瞬震驚,可馬上又化作譏諷的嘲笑,
“可你沒有證據啊。連警察都說了她是自殺,誰都堅信你媽是被你氣跳樓的。”
“沈肅,你真不怕我殺了你?”
“怕啊,”
沈肅扭曲地笑着,“所以我來找你之前就和你……後媽交待好了,只要你不聽話,她立刻就會向Viana的楚總告發當年的事情,你說那大名鼎鼎的楚老板如果知道了你是間接害死了他親妹妹的罪魁禍首,會放過你麽?”
“你到底想要什麽?”
沈意馳手上發力,掐得沈肅臉色發青,
“五萬……咳咳咳、明天之前、彙到我卡上……!”
沈肅被掐得兩眼翻白,沈意馳才終于松開了手,嫌髒似的将他推了出去,
“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哈哈,好啊,”
沈肅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氣,
“只要你別忘了打錢。下個月要是敢晚,來找你的恐怕就不是我了,而是要來替妹妹報仇的楚老板!”
放完狠話後沈肅才捂着脖子罵罵咧咧地離開,他以為沈意馳害怕的是楚限的報複,以為他徹底拿捏住了沈意馳的把柄。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沈意馳根本不怕被報複,他唯一害怕的只有會被楚限讨厭。
不管是十七歲,還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