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入海
“楚哥?楚哥人怎麽不見了?”
“肯定是繞下樓去了,快追!”
一牆之隔的長廊上踱過一陣吵嚷的腳步聲,直到聽到他們押着李小匪下樓,沈意馳才松開跌坐在他懷裏的楚限。
“你不把我押下去?”
楚限幹脆雙手一撐,席地而坐。
這間房間和其他宿舍不同,外面被設計成和牆壁融為一體的暗門,以前是用作收納的倉庫,房間形狀狹長逼仄,摸索起來約莫只有一米寬,如果不是令人心安的沈意馳就坐在身旁,楚限恐怕又會動彈不得。
“他們太吵,和你單獨呆會兒。”
沈意馳和楚限肩膀碰着肩膀并排靠牆坐在地上,牆上只有一扇一乍寬的排氣窗,幾乎露不進來光源,視覺被剝奪後,觸覺和嗅覺都會變得格外敏銳。
“還挺難得,”
楚限輕笑一聲,
“你不是一直想約我看燈光秀麽,聽你們老板說你周末會因為生意好而忙得脫不開身,我就拜托我爸的秘書,讓他們破格在周一也把大樓外頭的燈板打開,剛好周一是英語晚自習,我翹一次也無所謂……”
“你家教應該很嚴吧,被你爸爸知道你翹課就為了和我去看江景的話會挨罵吧。”
沈意馳打斷了楚限,他知道這已經算是楚限的讓步,可楚限對他越有耐心,他就會越憎惡自己的無能。
“沈意馳,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楚限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語氣依舊平淡無波,但卻能聽出幾分不甘示弱的委屈,
“你是怪我沒有回你消息,還是沒有去看你打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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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多了……”
“那比賽那天你到底去了哪裏。”
楚限的手不動聲色地搭上了沈意馳的手指,“到底發生了什麽,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我該怎麽去理解你?”
“……”
沈意馳緊緊閉了閉眼,在那時的那一瞬間他有過些許動搖,他也想過或許該把所有事情都如實告訴楚限,猶豫片刻後,沈意馳試探性道,
“那天打比賽前在球場遇到幾個小學生,他們想讓我教他們三步上籃,結果天太熱,一個小孩兒中暑了,我送他去醫院才沒趕上上場。那個小孩兒也馬上要上小學,說不定會和你妹妹做同學。”
漆黑之中沈意馳無法看見楚限的表情,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的身體促然一僵,
“我妹妹,不會去上小學了。”
楚限覆在沈意馳手背上的指尖發涼發冷,一如他微微輕顫的聲線,
“她出了意外,我媽媽也因此精神失常被我爸爸送進了療養院。所以我暑假沒有精力去找你……我以為開學就會好了。”
楚限努力克制着心底那些脆弱不堪的情緒,也就沒能發覺沈意馳的語氣聽起來比他更加心如死灰。
“對不起。”
沈意馳輕聲喃喃,不僅是楚奕,他還害了楚限的媽媽。
“你和我對不起什麽?知道該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了?”
楚限很快平複好心情,卻不知道在此前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沈意馳已經做出了一個會改變他們兩人往後十年的決定。
沈意馳選擇了那時候他以為能最好地保護楚限的辦法,他不想要楚限為難,也不敢去做一場豪賭,所以他寧願被楚限鄙夷也不想被楚限讨厭。
“你指什麽?”
沈意馳壓着顫抖聲反問,如果庫房裏的窗戶再大一些,月色再明一些,楚限或許就能看見他毫無血色的嘴巴和晦暗無光的眼眸。
可惜沒有。
“比如,你和你的新朋友們相處得如何?”
楚限把下巴墊在膝蓋上,沈意馳知道他問的是輕吧裏的那兩個服務生,果然楚限還是對小金的挑釁耿耿于懷。
“他們是同事,不算朋友。”
“那那群整天抽煙喝酒無所事事、以勒索為樂的小混混呢?你倒是很吃香,翹課打工就算了,現在連打群架你都參與,沈意馳,你難道是叛逆期延後了嗎?”
楚限冷聲質問,看來是一直在關注着沈意馳的行蹤。
“這和你無關。”
“怎麽就無關?你非得活成我不喜歡的樣子嗎?”
“楚限,我很缺錢。”
沈意馳終于被迫顯露了他的窘迫。
成年之前葉眉留下的保險金還處于凍結狀态,家中親戚大多聽信沈肅的哭訴,以為葉眉跳樓的動因是與沈意馳的那頓拌嘴,因此都不再待見他,情婦帶着兒子搬進他們家裏後更是猖狂心狠,最開始只是苛扣他的生活費,直到沈意馳發現他們換了他姥姥治病用的藥,将昂貴的特效藥換成普通藥物,擺明了是想要老奶奶一天天地被耗死。
“什麽?”
楚限怔愣一瞬,沈意馳的家境雖不如楚家顯赫,但也足夠配得上優越二字,甚至比起經商的楚家,沈意馳家的收入要更加穩定,怎麽會突然“缺錢”?
并不知曉沈家變故的楚限在腦海中排除着各種可能性。
“你和你父母……鬧矛盾了?”
回想起之前沈意馳挂掉的那通電話,楚限神色複雜地得出結論。
“……算是吧。”
沈意馳找不到其他的解釋,幹脆就順着楚限的猜測往下說,只是只要提到沈肅,他心裏就像壓了一窩蝙蝠,那些蝙蝠不斷振動着翅膀,擾得他心煩意亂。
“我以前也經常和我爸爸起沖突,但撞過南牆你就會明白,在翅膀徹底變硬之前和他們怄氣沒有任何好處,”
楚限從來都看得清明也算得明白,可厚積薄發、卧薪嘗膽這樣的事情都太過于理性,也不适用于橫亘在沈意馳和沈肅之間的那弑母之仇,
“別再用糟踐自己的這種愚蠢方式反抗他們了,這不是你逞能的時候,在你徹底荒廢之前,暫且讓一步妥協才是明智之選。”
楚限讨厭示弱,卻并不反感妥協,在楚興林近乎虐待的教育方式下他深谙以退為進的生存之道。
“我不可能和他妥協。”
沈意馳對楚限遭受過的虐待一無所知,也就無法感受到楚限這番話中所承載的切膚之痛,楚限的勸慰只讓他回想起那天面對沈肅謀殺葉眉時他的無能為力,如果他當時能做出更周全的反應去取證,如果那天他能聽出葉眉話語中的不安和挽留,如果他那天沒有非要出門打球,他媽媽是不是就不會死……
“沈哥、楚哥,你倆躲裏面呢?就差你倆啦,準備回去吧?”
李小匪循着他倆的說話聲找上樓來,門還沒敲幾下就聽見裏頭傳來來自沈意馳的陰沉聲音:
“你們先回。”
“啊?好,那你倆注意安全吼。”
李小匪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打擾,聽到他走遠後,楚限才又開口,
“可你現在有什麽資格不妥協?”
“我不想再當懦夫。”
“沈意馳,你是覺得我在勸你當懦夫嗎?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樣子,非得把自己完全毀掉才不叫軟弱麽?”
楚限的情緒也少有的激動起來,他面對楚興林時的無力感就像一處逆鱗,而沈意馳無心的話語則字字誅心地戳在他的痛處。
“我只是沒有按照你的想法活而已。”
“你說什麽?”
突然被沈意馳吼了一句,楚限猛地一怔。
“楚限,我沒覺得我現在這樣是在荒廢自己,你看不慣只能說明我們并不合适。”
“不合适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別再管教我了,我們沒有到那麽親密的關系。”
那一晚不知道是誰的信息素影響了誰,躁郁和不安的情緒混雜在重重的灰塵味之中,讓人變得沖動魯莽,變得口不擇言。
“各自冷靜冷靜吧,楚限。”
沈意馳說罷便起身要離開,他只想在自己于心不忍前逃離,卻不知道在楚限看來,他此刻的一舉一動都帶着嫌惡的态度。
“你別走、”
楚限抓住沈意馳的衣角,“我沒有要管教你的意思,”
“你現在就是在管教我。”
沈意馳輕輕拂開楚限攥着他衣服的手指,沒再給楚限抓住他的機會,重重地碰上了倉庫的暗門。
“你別走,沈意馳……沈意馳……!”
楚限想緊跟着他出門,可慌亂之中沒看見腳下斷裂的木地板,他嘎吱一聲被絆倒在地,沒能抓住空氣中屬于沈意馳的那最後一絲雨水的味道。
沒有沈意馳在的密閉空間瞬然讓楚限被陌生的不安和恐懼所包圍,密不透風的壓抑感像深海中巨大的章魚,沉重地盤繞在楚限的四肢上。
呼吸不斷加重,冷汗滴落在地板上,這裏比小黑屋更加讓楚限難熬,至少他熟悉小黑屋中的陳設,而這裏卻更加逼仄,以至于楚限連擦去手掌上被木屑硌出的血痕都不敢,只能緊緊閉着眼睛蜷縮在原地,像一尾被扔在石岸上暴曬的魚。
沈意馳在校舍旁的樹叢中抽了一支煙才離開,此前楚限試膽時的不動如山讓他以為楚限真的不會害怕,卻不知楚限不害怕的原因只是有他在身邊。
那一夜山風呼嘯,曠野凜冽,夏末茂盛的叢葉蓋住了月亮,沈意馳的窮途末路和楚限的自以為是都被夜晚的涼風吹成鋒利的碎片,紮在回憶的盡頭不斷生出刺痛。
仲夏末了,他們一個落荒而逃,一個潰不成軍。
第二天清晨,和楚限分在一個帳篷裏的莫揚跑去敲沈意馳他們班的帳篷時,沈意馳才得知楚限竟然一整晚都沒有回來。
“你說什麽?”
他死死扯住莫揚的衣領,眼下的烏青像是一潭蕩不開的隐痛,倦戾陰躁,莫揚被他這副模樣吓得不輕,吞吞吐吐道,
“就是、就是沒回來啊…他的睡袋都沒動過,我想昨晚不是你倆最後留在校舍嗎,就想着來問問你,我還以為楚哥是和你在一起睡……”
“……”
沈意馳霍然松開莫揚,兵荒馬亂地往後山上跑去,只是他還沒跑兩步就與楚限面對面撞了個正着。
“你沒事……”
沈意馳來不及說完整的關心被被楚限擡眸看向他時冷冷的一眼悉數噎進了喉嚨,那種眼神他再熟悉不過,那是楚限看待其他人時慣有的漠然。
面對沈意馳的打量,楚限悄悄将凝着血痂的手插進了兜裏,他緩然從容地擦過沈意馳的肩膀走回了駐紮地,靜默無聲地鑽進帳篷。
誰也不知道楚限究竟在山上經歷了什麽,也沒有人敢去冒問。
後來楚限請了一周的假沒去上課,對外說的是野營時花粉過敏引起了發燒和腫痛,其實是因為他夜夜夢魇,不得已才接受了心理治療,治療的效果卻并不顯著,最後楚限的房間被砸了兩面牆,換成大片的落地窗,他才終于能夠在晚上勉強入睡。
自那之後楚限再也沒有多看沈意馳一眼,他依舊是那個完美無缺的楚神,也沒人再能搶走他榜首的寶座,他就這樣平靜無波地考入了首府大學。
而沈意馳則漸漸變得默默無聞,他在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中頗受歡迎,卻在本該鮮活的校園生活中碌碌無為。
那年六月高考結束,沈意馳庸碌地沒入人海,也悄無聲息地帶走了楚限往後的每一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