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冤家路窄

我正想着從哪兒弄點兒野果子墊補墊補,忽然聽見蹄聲橐橐,仿佛有數輛馬車,由遠及近,一路向山腰而來,真是造化造化,這永州方圓幾百裏,皆是潭王的地盤,不管是誰,若是知道我們的身份,上趕着撲過來獻殷勤還來不及呢。

不過,我的身份暫時還不能透露,因為陶掌衣說過,我那個懼內的老爹,怕阮媚兒吃醋,還一直不敢告訴她呢。

我側耳細聽,只等馬車近了,随機應變,天底下還沒有姑娘我讨不來的飯,只要他們車上有吃的,就算是藏在衣裳褶子裏,我也照樣給他抖出來。

真是人走運了,連頭皮屑都是金的,那馬車剛轉過山峰,五彩的辔頭就充滿了我的視野,深棕色的鞍鞯上有耀眼的光輝,馬車左右跟着十數名騎車的衛士,只隐隐地聽見靴子上的鉚釘打在生鐵馬蹬上的聲音,好氣派的架勢!

我呼地站起來,頭一歪,身子一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胡亂揉了一把頭發,就跌在了侍女的懷裏,開始裝死。

兩個侍女吓壞了,拼命搖我,在我耳邊一疊聲地哭喊,“郡主,郡主,快醒醒呀!”哎呀,煩不煩,你們就不能輕點晃嗎,快把我的骨頭都晃散了!

那一隊馬車顯是看到了前面的變故,在車夫的“籲”“籲”中,馬蹄由急而緩,最終靜了下來,又聽到車篷被撩起的動靜,接着便有一個老年婦人的聲音,問道:“阿越,前面怎麽了。”

那個叫阿越的沉着道:“回老夫人,好像有個女子暈倒了。”

“哦?”那老婦人似乎探出車篷,看向我們這邊,因為我聽到極微細的木頭念珠相撞的聲音,東風又是從車隊的方向刮過來的,夾着一縷幽香,嚴小姐曾經告訴我,那是沉香木的香,一般人是用不起的,而這老婦人随手握着一串念珠,想必是個吃素念佛的,我心裏樂得呱呱跳。只聽那老婦人又說,“阿越,你過去問問。”

阿越過來,向那兩個侍女打聽,那兩個侍女不敢說是潭王府的,只說是跟随小姐出來踏青,驚了馬,又丢了人,方才被困在這兒。

那老婦人遠遠地聽見了大概齊,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這位小姐一定是受了驚吓,才昏迷不醒的,嬌生慣養的小姐,哪經得起這個,”又叫我身邊的兩個侍女,道,“快扶你家小家過來,喝口水,吃點東西,歇會子就好了。”

然而那兩名侍女全都扭了腳脖子,走不了,老婦人因吩咐下人道:“你們去把三位姑娘扶過來。”

只聽腳步雜沓,然後就有兩個人從旁邊攙住我胳膊,我裝死裝得東倒西歪,胳膊硌在攙我之人的手指骨節上,生疼生疼,我一咬牙,為了填飽肚皮,忍了。

這時候,又聽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道:“你們慢些,這位姑娘昏倒了,禁不起這樣晃。”

乖乖,真是好孩子!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

“咦,”我聽到好孩子好像“咦”了一聲,緊接着似乎走到我面前,離得很近的在打量我,因為隐約有一片陰涼遮過來,正午的陽光不再刺得我眼珠子難受,曬得發癢的皮膚瞬間清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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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好孩子突然湊到我耳朵邊上,因為他一呼一吸把氣全吹我耳根子上了,吹得我耳邊的碎發籁籁作癢,我的牙關骨節都要繃酸了,才忍着沒笑出聲來,我悔啊,剛才要不揉那一把頭發就好了,本來陶掌衣用頭油給我抿得緊緊的,一絲不亂。只聽他輕輕說了句:“姑娘,你哥哥沒把你賣到窯子裏去,倒把你賣進大戶人家當小姐嗎?”

我暗暗地倒吸一口冷氣,大腦同時在飛速運轉,去搜索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突然,我條件反射地睜大了眼睛,恰好他也在含情脈脈地看着我,他站在春風裏,微微地笑着,我從他幽深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那眼裏只有我,不不,只有我和他荷包裏的十兩銀子!

“救命啊,快救救我!”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驚惶地回頭,看看阿成哥追上來沒有。阿成哥每次都掌握不好節奏,還沒等我瞄準一個疑似腰纏萬貫的目标,他就一把揪住了我,大街上那麽多人,我連一次NG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這次他算是表現良好,因為在他還沒有揪住我頭發作勢要打時,我已經揪住了一個疑似高富帥,真是高富帥啊,面如冠玉,目似點漆,還有,光是身上那件彩繡輝煌的大氅就值不少銀子呢。

“公子救我,我哥要把我賣到窯子裏去。”我哀哀哭道。

等到阿成哥雄糾糾氣昂昂趕到時,已經被沒騎白馬的王子手臂一揮,推了個趔趄,我立刻擔心起來,倒不是擔心阿成哥摔倒,而是擔心他那身衣服如果在地上滾髒了,回去還得我洗。

“光天化日之下,逼良為娼,你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高富帥憤憤地說。

阿成哥拿袖子擦了一把鼻涕,不屑道:“我賣我親妹子,你少管閑事!”

還沒等我上前肯求他救我,高富帥身邊一個随從就跳了出來,呵斥道:“大膽刁民,蕭公子面前還敢放肆!”

我才知道高富帥姓蕭。蕭帥哥沖着随從使一個眼色,随從立即躬身退後。

“老母病重,家裏連飯都吃不上了,不賣了她,拿什麽給娘治病。”阿成哥的娘确實病了,不過要開藥的話恐怕只有從閻羅殿裏開了。

那蕭帥哥先是嘆了口氣,繼而淡淡一笑,道:“你孝順母親,本也沒錯,只是不該害你妹子跳火坑,這樣吧,你娘治病要多少錢?”

我和阿成哥都吓了一跳,這也太……太……太順利了吧!

一手交錢,一手……呃,蕭帥哥,您就好人做到底吧,我一扶額頭,打了個旋,暈倒在地。

一雙有力的臂膀把我托在懷裏,啊,英雄救美啊!

阿成哥乘機說道:“她兩天沒吃東西了!”他說得雖然誇張了點,卻也不全是假的,自從昨天中午在“趙記肉餅”偷了一個肉餅之後,我沒吃過東西,剛才街上一陣猛跑,餓得我直發昏。

蕭帥哥溫言說道:“阿豪,帶上她一起去客棧吧。”

上了路我才知道,原來蕭帥哥身邊還帶了一個女子,坐着一乘四人小轎,跟在他騎的棗紅馬後邊,蕭帥哥把我放在馬上,讓那個叫阿豪的牽着,他自己則徒步行走。

到了客棧,狼餐一頓,蕭帥哥帶的女子一邊小口小口得啜着細米紅棗粥,一邊沖着我皺眉。我才不在乎呢,四下看着,只準備伺機潛逃。

蕭帥哥此時卻跟我發話了,“姑娘,你身子虛弱,到客房歇歇,等我送了表妹,你若願回家便回家,不願回家,可以随我到西京去。”

我才不去西京呢,那裏又沒有劉奶奶跟阿成哥。

但是我點點頭,溫婉地說:“好吧!”

他送我上樓,為我擋上窗屜子,又怕屋裏黑我害怕,替我點上油燈,只是點燈時一粒火星子濺在他的素緞冷藍鑲滾大氅上,立時便燒了一個洞,他仿佛很心疼似的,撫摸了半天,最後還是長嘆一聲,轉身下樓去了。

他是個精細的人,我想。

後來的事,連想也不用想了,跳窗子爬牆之類的事,一直是我的強項。

我一直知道冤家路窄這句話,卻沒有想到會窄到一條羊腸山路上來,原來兩條平行線,也會有狹路相逢的一天,狹路相逢,勇者勝,既來之,則安之。我偷偷向他身後的車馬隊伍中溜了一眼,沒看見那個阿豪,我的心放下一大半。

這時後面的老婦人也走過來了,問道:“阿堯,你在幹什麽?”

蕭堯一撩袍子,切齒道:“哼,我要抓她去見官,她是個騙子!”

老婦人吓了一跳,顫顫巍巍道:“大天白日的,你說什麽夢話?”

蕭堯氣咻咻地把大半年前的事說了一遍,我不等他說完,便眼淚汪汪地跪下去,“老夫人,我冤枉啊,這位公子一定是認錯人了!”

“不可能,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你!”

我暗自莞爾,過兩天我成了潭王府的郡主,那時才真正叫你認得我了呢。

正在這裏相持不下,那邊卻見曹師傅打頭,一群侍女扶着一瘸一拐的陶掌衣,逶迤走了過來。

老婦人見到陶掌衣,當即如他鄉遇故知,笑道:“陶姑姑,怎麽在這裏遇見您了?”

陶掌衣一見那老婦人,也是一驚,既而笑道:“可不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唉,這句話,該我對那個叫蕭堯的高富帥說才對。

兩個老婆婆當下便訴起了首尾,原來那婦人是蕭堯的祖母,這次來永州慈恩寺進香還願的,蕭堯是保寧侯蕭道恒的長子,原來我老爸是他老爸的頂頭上司啊,真是有道德有文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蕭老夫人頓時像見了活寶一樣,邀我們上車同行,還拿出她們帶的點心水果,請我們吃。

蕭堯還是有點不服氣,氣烘烘地說:“老太太,孫兒決計認不錯人,就是她……”

蕭老夫人當即一聲斷喝,喝得蕭堯遽然噤了聲。

我,就是潭王府的金枝玉葉,不管蕭堯信不信,反正蕭奶奶是信了。

我沖蕭堯扮了個鬼臉,開始在他面前大吃大嚼,氣得他一張臉白裏透着紅,紅裏透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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