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驚喜,無處不在
雲裳像是聽到山雨欲來前的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身子無法自控地抖了一抖,然而伊仍舊面不改色道:“郡主的話奴婢不懂……”這句話越到最後卻越是聲如蚊蚋。
我笑道:“鐘霭榭在含煙閣的東南,木槿臺在含煙閣正西,你若沒有去別處,也不曾繞遠,自然不會經過木槿臺,不過實告訴你吧,我讓度娘在木槿臺上撒了些紅土,你若沒去過,怎麽鞋上會沾有那裏的紅土?”
度娘不失時機的與我一唱一和,道:“那一抔紅土是奴婢去年為了栽羅漢果,特意托人從儋州帶來的,西京從無此物。”
雲裳扛不住這二比一的終極對決,終于見了棺材,但伊不想落淚,直着脖子叫道:“奴婢……”
我豈容她成為漏網之魚,乘勝追擊,來了個一劍封喉“你去了哪兒,幹了什麽,你知道,我也知道,依我看,你到底是王妃賜給我的,我也不想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怎麽才能想個法子,叫我的眼前清淨,也不再叫你兩處為難,還能保全大家的體面,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不然,你主子以後叫你做的事做不成,你也難做人!”
雲裳當然有辦法,不幾日,她就禀明袁王妃,說自己素有弱疾,怕過了病氣給我,求王妃給她個別的差當。王妃也不細問,把她調去谕德廳看屋子了。
我問度娘,“你說王妃知道嗎?”
度娘眼珠飛快地輪了幾輪,笑道:“奴婢只知道,雲裳原先是随她爹娘在宮郡馬的哥哥那裏當差的,還是落雪郡主跟王妃說情,叫她進府為婢的。”
我拿着小銀鉗子磕核桃,一使勁,銀鉗子深深地陷進核桃裏,哼,好一招“移禍江東”,陰險太陰險!
王妃怕我人不夠使,要另指人給我,我立即作了一把溫良淑女,婉言謝絕,兵貴精不貴多,我不是韓信,不敢多多益善。
爹知道了,對我的勤儉節約,不搞特權大加贊賞,我心花怒放,爹給了我一個多麽好的以裁剪冗員之名,行排除異己之實的強大借口啊!
初夏的炎熱緊攫着春的尾巴,款款到來,柳陰漸濃,紅紫成塵,芳菲淡去,白天長了起來,更覺得一早一晚清涼舒爽。輕霞落在薄露上,映着赤橙黃綠的炫麗之色。青草綠葉散出濃郁的清新之味,漸漸掩蓋了花朵的醉人芬芳,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陽光開始變得灼熱,入府轉眼已有兩個多月了,但是我一點也沒有時光從我的指縫裏流走的感覺,反倒是我,滋溜一聲,就從春天跳到了夏天。
在劉奶奶家的時候,我最喜歡過夏天了,随便穿件四處透氣接八面來風的衣裳,也不會挨凍,樹上結滿了果子,讨不到飯的時候,也不會怎麽挨餓。
可在這王府裏,我就覺得夏天不怎麽爽了,大太陽底下,還要日日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衣裳,去給爹和王妃請安,我像塊千層糕一樣,在王府的花光樹影裏臃腫地移動,等千層糕從裏到外散發出黏中帶腥,馊中帶酸的腐朽味道時,我就會被度娘拎起來,投進一只碩大的木桶裏,浸在漂滿花瓣的溫水中,呈垂死狀。
度娘手裏拿着一只花紋精致的犀角梳,輕輕地給我梳開濕淋淋的頭發,一邊對我循循善誘:“府裏規矩多,郡主千萬要忍耐。”
我困得東倒西歪,度娘的話像是從外星空傳來,忽高忽低,我迷迷糊糊地說:“知道了,我就當在街上偷吃的被抓了,裝在站籠兒裏扮黃鹂鳥給人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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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娘扶了扶我的頭,我像條帶魚似的,後腦勺磕着盆沿兒,挂在桶邊兒上。度娘說:“王妃以後要是留郡主吃飯,郡主千萬別實在吃飽,有那麽個意思就行了,要回來餓了,我再給您做。”
我腦子混沌,用潛意識回答着度娘,說:“行,以後我一定比阮媚兒懷裏那只貓吃得還少。”
隐約聽到度娘好像撲哧一笑,又不真切,霧裏看花一樣。度娘說:“這些郡主慢慢習慣就好了,眼前倒是有一件事,得早做準備。王爺大壽,郡主可想好送什麽壽禮了嗎?”
混沌的小宇宙被盤古一斧子劈開了!我只能老老實實地說:“我還沒想好。”
度娘一邊舀着水,沖着我的膀子上“飛流直下三千尺”,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這個,還是得郡主自己拿主意,方顯孝心。不過,往年淩霜郡主和落雪郡主送的壽禮,倒也權可當作成例。”度娘便又絮絮地對我講起哪年淩霜郡主送了個金壽星,哪年落雪郡主又送了個福壽香,哪年送了個錾金彜,哪年又送了串伽楠珠,度娘講得繪聲繪色,我眼前一片金光閃閃,化作無數只上下翻飛的金蛾子,成群結隊地鑽進我的耳朵裏去。心想這姐倆兒掉加利福尼亞金礦裏去了吧,不知道是給老爹祝壽還是參加“鑒寶”節目。
我忽啦一下從桶裏站起來,抹了一把臉,眯縫着眼,說:“連我都知道‘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就她們姐兒倆那副行徑,就算挖座金山來,也不算孝順。”
我突然聽到“啪”的一聲,後知後覺地低頭一看,原來是度娘手一松,手巾掉在了洗澡水裏,水面上五顏六色的花瓣,瞬間狼奔豕突。度娘突然一個箭步沖上來,緊緊抓着我的兩條蕩蕩悠悠的細胳膊,熱淚盈眶,“郡主會背《孝經》了,郡主會背《孝經》了……”
是啊,我也被自己驚豔了,莫非那半碗孟婆湯有限制使用日期?還是……想想仿佛很久的很久以前,我還真是背過不少的書,但現在……唉!我突然又想起來,入府之後,爹對我百般疼愛,我也真正感受到父女連心,莫非是親情無敵?讓我恢複了記憶。
我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努力地回憶以前背的書,但想破了腦袋,再也想不出半個字,算了,愛咋地咋地,反正在這兒,又沒人逼我背書寫字。
我只能嘿嘿笑,“沒事兒的時候看了幾句……幾句而已……”
度娘也不再墨跡背書的事兒,一邊拿了一摞幹爽的衣裳,一邊扶我一步邁出木桶,“其實郡主有這般心胸最好不過了,畢竟送壽禮,表孝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都是些場面功夫而已。”
度娘總誇我“心胸”啊“心胸”的,其實我的胸不大,只是有什麽說什麽罷了,我才不要鬥來鬥去,鬥出心理障礙呢。
我換了寝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開始琢磨着送什麽給爹好。雖然送壽禮,有創意不如有心意,但如果心意太慘烈,比如把壽桃蒸成地雷狀,或者長壽糕裏充滿了被詛咒的味道,好像也不太合适。度娘倒是樣樣來得,要她替我準備一份也不難,卻不能表達我的心意。
想來想去,珠兒活了快二十年,還真是一無所長,除了……
掌燈十分,我吩咐度娘在屋裏多置幾盞綽燈,把屋子照了個锃明瓦亮,擺在面前的小笸籮裏,大約盛了幾十種花色的繡線,濃重的顏色在一個小小空間裏擠得水洩不通,我拈針挑出一根絲線,就開始就着燭火給它做手術。
像個木雕泥塑似的忙活半天,眼神都渙散了,終于有了一點小小的成果。度娘走過來,看到我的勞動果實,笑道:“郡主今兒是怎麽了,又跟這幾根線過不去。”
我把針特有勢地重重一放,說:“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道你看不出來我要幹什麽?”
度娘仍舊開玩笑,說:“奴婢只怕一口氣吹大了,把郡主這點小玩意給吹到九霄雲外去。”果然,那一根根分崩離析的線,淡到幾乎看不見,像伏地魔的靈魂碎片一樣,奄奄一息地挂在桌子上。
我趕緊采取保護措施,緊閉門窗,大熱天捂得屋裏像只箍桶似的,距離這些輕盈的小東西一米之內,我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度娘俯□子仔細研究半天,也沒看出個頭緒,只得笑問我道:“郡主這是要做什麽?”
哈,原來度娘也有抽的時候,伊的信息庫裏還沒收錄這個詞條呢,我太有成就感了,得意地告訴她,“這叫——精微繡!”
度娘果然現出無此搜索結果狀,笑道:“這個奴婢還是頭一回聽說,郡主給我講講。”
這可說來話長了,我在嚴鄉紳家伺候他家小姐的時候,嚴夫人從無錫請了一位繡娘來,教嚴小姐做針線,那位繡娘可真不是蓋的,繡活做的那叫一個鬼斧神工,真是繡花花開,繡魚魚活,尤其震撼的是,她居然能在巴掌大的一小塊地方,繡出繁複的花草人物來,繡娘告訴我們,這叫精微繡,幾十種絲線之所以能盤根錯節在那彈丸之地,是因為細細一根絲線,已被拆分成八股,十六股甚至更多。
這麽變态的繡法,估計只有銀河旁邊的織女才能做到,借折線來發洩一下姻緣被拆散的悲憤心情。不過鬼使神差的,在嚴小姐捏針捏到手軟,卻仍無半點長進的時候,我居然跟着繡娘學會了這一招,繡娘很開心,說精微繡需要天生的悟性,有緣人才學的會。我聽伊說的跟尼姑化緣似的,生怕她把我化了去,一輩子當這個苦差,于是翻然醒悟,放下花針,立地成人,接着讨飯。
不過我到底還是學會了十之七八,雖然沒有繡娘那般巧奪天工,卻也還有幾分形似。所以我想在一方素帕上,給爹繡一幅肖像,作為壽禮。
“度娘你看怎麽樣?”我小眼閃賊光的望着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