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千裏共婵娟

在我決定洗新革面重新做人的第二天,溜出去放風的機會終于來了。蕭夫人陪着蕭老太太去玉仙庵進香,還要在庵裏住一宿,蕭堯夜裏在衙門當值,也不回來。蕭夫人囑咐我好生看家,就陪着老太太登上一輛翠幄青油車,迤俪而去。

浩浩蕩蕩一隊人影剛剛消散在晨曦中,我便鑽回齊眉館,跟度娘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度娘早就做了兩件男子衣裳,連長冠都準備好了,我們收擡妥當,揭起鏡袱一照,都笑了,度娘穿上這身天藍軟羅錦袍,更像個絕世出塵的俠客,度娘卻指着穿了一身潑墨鐵線紗袍的我,笑道:“郡主穿上男裝更俊俏了。”我俏麽,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過期打折商品在人群中的鮮活比喻。

度娘對青花說我要作針線,不叫人打擾,又把齊眉館作“雨打梨花深閉門”狀,然後我們像走出白色恐怖區域的地下黨,悄悄從軍統區奔向解放區。

西京的大街小巷還真是熱鬧啊!我還是第一次閑庭信步地走在有容乃大的九衢闊巷,上次從車篷的縫隙裏匆匆一瞭,已經心向往之了,這次與之親密接觸,更是蕩氣回腸。

一排排店鋪鱗次栉比,綢緞莊,裁縫店,像幻彩流光的雲霞氣勢磅礴鋪天蓋地,酒樓飯館,三五相邀,推杯換盞,人人都浸在濃厚的歡樂氣氛裏,街邊的小吃更是目不暇接,春卷,炒田螺,竹筒粽,雞絲澆面,我一邊走一邊垂誕,未等垂到三尺時,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在街上滿嘴塞滿美食,嚼得震撼了。

一邊旁若無人的大嚼,一邊扭頭看街邊花天錦地的勝景,忽見一座百尺危樓,搭金綴寶,矗立眼前,樓臺上還站着幾個顧盼神飛的美眉。

我好奇地用胳膊肘搗搗度娘,問道:“哎哎哎,這是什麽地方?”

度娘臉一紅,就要拉我走,一邊拽我一邊說:“這種地方可逛不得。”

不料度娘才欲拉我離開,旁邊就有一個臉蛋眼珠都噴薄欲出的老婦人,拉了我另一條胳膊,笑道:“大爺頭一回來吧?快進來坐坐,今兒可是婵娟姑娘登臺獻藝,錯過您可就得再等一個月了。”

我的兩條胳膊立刻有被五馬分屍的感覺,我竦身一搖,呵道:“別吵了!”

正在這時,旁邊有好幾位錦衣纨绔的子弟,蜂擁而上,像螞蟻圍住了一塊幹糧,七嘴八舌地問:“真的嗎,今兒真是婵娟姑娘登臺嗎?”

那老婦人腦袋一揚嘴一撇,道:“我什麽時候诓過衆位爺?今兒你們見不着婵娟姑娘,把我‘天下人間’拆了。”

眼見那幾位膏粱子弟都要擊掌相慶喜極而泣了,胃口被大大地吊起來,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我扯扯度娘,小聲道:“進去看看。”

度娘挂着一張下一秒就要被人捉奸在床的驚慌表情,說:“郡……您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

我眨眨眼睛,“賣藝的!”

度娘把我拉到牆角,悄悄告訴我,“這是西京最大的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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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兩眼放光了,其實在永州我也經常會路過妓院的,只不過永州的妓院也像裏面的姑娘一樣,面黃肌瘦還愣要濃妝豔抹,即便點綴上香豔的裝扮,也散發出一股濃重的東施效颦的味道。哪像眼前這座“天下人間”,這裏的姑娘,瞧這通身的氣派,竟不是客人口中變了味的“小姐”,竟像是些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

我眉飛色舞,又問度娘:“那這個婵娟是什麽人?”

度娘說:“這個婵娟,是‘天下人間’的紅牌姑娘……”我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閱人無數勾魂攝魄的聶小倩的美豔形像,“不過她賣藝不賣身,一月之中,只十五這日登臺一次,因此只要她登臺,便是萬人空巷門庭若市。”

我熱血沸騰了,這是一個多麽具有傳奇色彩的女子啊!跟她比起來,柳如是,李香君全成了浮雲,想想看,在競争如此激烈的西京青樓界,憑借一個月只有一天的工作量,便穩居“天下人間”排行榜首位,這是一種怎樣的工作效率,就算蝸居青樓的大神級寫手陳三兩美眉,也是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的。

我無比豔羨地說:“這姑娘好厲害啊!”

度娘不以為然,“婵娟色藝雙絕是不錯,可若不是有人供她吃穿用度,她哪裏能過得比千金小姐還逍遙自在呢?”

傳奇轟然倒塌!原來這世上沒有随随便便成功的奇跡,也沒有沒有原因的結果,青樓的姑娘,其實跟任何職業一樣,要麽埋頭苦幹,要麽被人包養,如果不幸生來就是青蛙恐龍,那麽連第二條路都沒得選,只能走自強不息路線。

我好奇地問:“那是誰養着她?”

無所不知的度娘也望洋興嘆了,“這個就不曉得了,反正絕非等閑之輩,吏部尚書裴忠信的兒子裴煜,宴請朋友,想要婵娟姑娘唱個堂會,都請不動呢,裴公子動了怒,可到底也沒敢奈何她,你說,那個人可是不是大有來頭?”

我聽得目瞪口呆,又疑惑起來,問度娘:“既然她背後有這樣大有來頭的人,安分守己地給人當個外宅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每月來“天下人間”抛頭露面呢?”

度娘又一次望洋興嘆了,“這個……我也不知道了。”

有問必答的度娘極少出現這樣連續性的故障,看來這個婵娟還真是帶着幾分神秘色彩,看着“天下人間”門前越聚越多的人頭攢動,我才回過神來,激情四溢地拉了度娘,“快進去,再不進去就見不着真人了!”

果然,我們擠進去的時候,“天下人間”裏像春運的列車,連站票都買不到了,幸虧我捷足先登地占據了一塊窄窄地樓梯臺階,踮起腳,見伊端坐于鮮花翠柏绮羅叢中,勉強可以看到大致輪廓。

伊面前放着一架筝,正在铮铮地彈,大堂裏客人雖多,卻是個個屏息靜氣,一聲咳嗽不聞。聽到伊的演奏,我才知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在潭王府也曾聽過聞名西京的樂師獻藝,但徒具高超技藝,卻無情意真摯。

曲調低回柔婉,從婵娟的纖纖玉指間流淌出來,如春蕾初綻,和風輕吹,細蝶飛舞,駐于花蕊之上,琴音微揚,暖意更融,繁花綠葉,争奇鬥妍,須臾,紅萼零落,綠意漸濃,卻是清淺池塘之上,挨挨擠擠,蓮葉田田,粉荷如霞,白荷若玉,幾只蜻蜓,流連其間,既而花謝葉凋,秋涼栗冽,煙霏雲斂,寒潭一清,只有大片秋菊,淩霜盛開,于飒飒秋風中開出一捧一捧姹紫嫣紅的春意,忽而清弦一滞,嚴冬降臨,北風呼嘯,瑞雪紛飛,如蘆花,似柳絮,天地一片銀裝素裹,琉璃世界,聽者皆靜穆在這凝重之境中,于是數弦齊止,曲終而盡。

堂中諸人先是沉浸其中,未盡其意,既而恍然一悟,于是歡聲雷動,卻意猶未盡,場中一人高喝道:“婵娟姑娘,再唱支曲子……”一語未了,立即得到衆人響應,紛紛應和提議之人。

婵娟不置可否,過了半晌,方素手撫弦,一邊彈一邊唱道:“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裏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一曲唱罷,婵娟姑娘連個謝幕的過場都沒有,華麗麗地轉身離去。堂中笑語喧嘩,賓客們有的擁香懷玉地向樓上走,有的點了酒菜,在大堂裏繼續聽曲飲酒尋歡,我卻還是站在方才那一條窄窄的臺階上,寸步也難移。婵娟剛才唱的詞,我并沒有全聽懂,但傷懷之意,顯而易見,她唱到“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将随秋草萎”時,我仿佛已經聽見自己将逝的青春,在靜寂的暗夜裏悉悉索索老去的聲音。

度娘推一推我,似乎連聲音都見不得光一樣,“曲兒也聽完了,我們該走了。”

我像一個剛剛施過全麻的病人,機械地跟着度娘向外走,連情緒都被麻醉到慘慘戚戚,走到大堂門口,豔豔地秋陽一照,像手術燈忽然打下的無數束的白光,度娘問我還想去哪兒玩,我兩眼發直,看着熙來攘往的熱鬧,淡淡地說:“無所謂,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我随着熱鬧的人群向前走,人流湧到哪兒,我也被擠到哪兒,事實再一次證明,沒有交通信號,湊齊一撥人就可以走的交通理念,是一定要讓生命承受安全挑戰的。就在我渾渾噩噩茫然無知勇往直前的時候,忽然間人潮就激蕩起來,如萬馬過境狼奔豕突,一派翻江倒海的勝景。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度娘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帶起我的身子,輕飄飄幾下騰挪,縮到街邊牆角去了,天哪,度娘居然是個武林高手!在被度娘挾着離開街心的一瞬間,我看到一團绮麗的影子,如水蛇蜿蜒,在街上橫沖直撞——是一輛裝飾華麗的車馬!我雖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遠離了交通事故紅色預警區,但那輛車繼續它彪悍的旅程,連續帶倒了好幾個路邊攤,一位須發皆折的老大爺挑着一擔紅棗摔在地上,紅棗像無數的珊瑚珠子,骨碌碌滾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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