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甘之如饴

蕭堯臉上綻放着淺淺的笑意,像撲撲落地的梨花,“你一直守着我?”

我的确是一直守着他的,可是我不想說,這情節也太溫軟了,但是餘老先生說得讓他寬心寬心,于是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問道:“你想吃什麽嗎?我叫度娘去做。”

他看看窗外,濃濃地夜色仿佛把案上一盞藍釉燈映襯得有了幾分璀璨,于是搖搖頭,吃力地想要半坐起來。我連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扶他,可是他握着我的一只手怎麽也不松開。

心裏有點七上八下的,沒話找話說地問他道:“不然我去給你熬點粥,你好多天沒正經吃東西了。”

蕭堯笑着搖頭,笑容裏有點大病初愈的微弱地邪惡,“我想吃的東西,你又做不出來。”

我莫名其妙,說:“你想吃什麽啊?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腦海裏忽然閃回似的出現那日他在車上說的話,頓時大窘,慌不擇路的我居然在妄想,不知這熠熠的燭火能否遮住我緋紅的頰。

可是蕭堯沒有去看我丹雲斷霞似的面龐,朦胧中,他的唇覆上來,初如細密溫軟的春雨,我透不過氣來,只是無力地胡亂推他,他兩只手緊緊地把我箍在懷裏,在我耳畔斷斷續續輕語“珠兒......”“我不管了......”“我只要你......”天地都沒了重量,一片茫然無依,春雨繼而化作夏夜的雷霆萬鈞,雨似急箭,窗外千萬條雨線映子窗紙上,瑟瑟地抖着,交疊在一起,每一寸肌膚都在痙攣着,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醒來時,我被籠罩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如紗似霧,潮潤的濕氣告訴我,昨夜的确有一場暴風驟雨。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根本不可能,蕭堯兩條有力的臂膀依然保持着昨夜的狀态,他的頭緊緊貼在我胸前,像一個懷着綿綿眷戀的嬰兒,呼吸勻停,面色安詳,不知道他已經多久沒有這樣香甜地做夢了。懸浮在半空已然麻木的心一下子柔軟下來,踏實了,我知道,無論前路有多少凄風苦雨,至少從此我的頭頂有了一段溫暖的枝桠,可以随時供我栖息。

狼煙散盡的永州,幾乎所有東西都成了奇貨可居,度娘沿着大街小巷轉了好幾圈,才勉強買到了幾棵青菜,一點兒米和一點兒鹽。

伊很是慚愧,道:“只買到這點東西,這裏一斤米頂西京兩斤米的價錢。等吃完飯奴婢再去轉轉。”

這米也太貴了,也沒人給反映反映。

然而蕭堯很樂觀,粗茶淡飯,亦甘之如饴,吃了滿滿三大碗飯,直到聽見度娘說米價貴如珠才不好意思再吃了。

其實伊看到蕭堯恢複的這樣快是很高興的,伊說道:“大爺昨日還昏睡了一天,今天一下子就生龍活虎起來,看起來人家常說的‘病去如抽絲’也未必準。”

蕭堯快樂得像個孩子,對伊笑道:“錯了,我可不是從今天才生龍活虎的,我昨兒......”

我在案幾底下踢了他一腳,嗔道:“快吃飯吧,吃個飯也這麽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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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堯便連忙去安慰度娘,道:“買不到米菜也沒關系,實在不行,我們就‘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度娘向來是最識趣的,笑笑便不再言語。吃完飯,伊又接着去淘寶了。阿豪去買紙錢冥燭,因為蕭堯的病已大好,我們打算明日遷了墳就上路。

蕭堯在院子裏,看我就着天光做針線,他的那件月白中衣被張雍劃了一條長長地口子,我用細密的針腳在上面繡了一枝虬勁的幹枝梅,那道口子是被遮得天衣無縫了,可翻過來摸摸裏子,只嘆道:“這中衣到底是貼身穿的,衣領衣角上繡些花樣兒還好,胸脯子上橫生出一枝花繡來,穿上只怕磨了身子。”

他俯在我身後,捏着我耳墜子上的米珠子,笑道:“那麽把這一件收起來,沒事拿出來看看你的手藝,你再替我另做一件。”

我托腮想了一想,問道:“就只在衣角上綴幾朵花就是了,你喜歡什麽花樣?”

蕭堯湊上來咬着我耳垂,壞笑道:“我要你抹胸上繡的那朵小白花。”

我急了,拈針照着他手背紮了一下,他吃了痛,笑着叫道:“你要謀殺親夫啊!”

我也笑了,“對你還要謀殺麽?當面殺掉就行了!”

蕭堯委屈地嚷嚷道:“我對你這麽好,你也舍得殺我?”

我想了一想,笑道:“可是你以前對我壞呀!”

他摩挲着我脖子裏的碎發,道:“以前......唉......”可是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福至心靈地來了一句,“你以前對我也壞啊,元宵燈節那夜,你為什麽要扮成別的女子,來套我的話?”

我訝異于蕭堯的一鳴驚人了,重組了半天記憶,才想通了,佯愠道:“原來你知道是我呀,那你還假作醉酒,更加地罪不可恕。”

蕭堯肅然道:“你可冤枉我了,我是第二天醒了,酒保告訴我昨夜同我飲酒的那位姑娘替我付了酒錢,還叫小夥計照應我歇下,我琢磨了半天,才猜到是你,不然,萍水相逢的,誰會對我那麽好?”

我停下針,笑道:“這倒是,萍水相逢的人不去騙你十兩銀子已是謝天謝地了,哪會替你付酒錢?”

他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中衣上一片一片的梅花花瓣,作出無限委屈的樣子,道:“我還哪裏敢跟你讨那十兩銀子,我的心都被你騙去了......”

我望着眼前這個眸光閃亮嘴角緊抿的人,幸福的暖流從腳底湧動上來,漫過五髒六腑,打濕了我的眼眶,我靠在他的胸前,溫情流動如積雪化作春水,心裏默默地念道:就讓時光駐留在這一刻,不要動,不要動。

忽然一個問題閃進腦海,我鄭重地問他道:“如果我不是潭王的女兒,不是歸玥郡主,你還會這樣對我嗎?”

他溫和從容地笑道:“我從未把你當作郡主啊,不然以前怎麽會對你那麽壞!”我被他逗笑了,他的言語如四月裏灑下的杏花春雨,“當初你騙我,也是不得已,可憐百姓民不聊生,這天下四分五裂,總是有許多人受苦。”

我柔聲問他:“你有一統天下的抱負麽?”

蕭堯遲疑一瞬,陡然作色道:“珠兒,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當然知道不能亂說,但是心底始終有一抹陰霾揮之不去,我思慮一下,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的父母親族和我之間只能二者擇一,你會怎樣選?”

一抹憂郁陰沉地凍在他的嘴角,我輕輕地撫上他的臉,盡力把這憂郁撫平,笑道:“你既能體諒我有許多的不得已,我也能體諒你的,就算你不選我,我也明白你的心。”

他張開懷抱,将我深深埋在胸前,他的呼吸平緩而深沉,他的心跳均勻而有力,他一字一字說道:“不管遇到什麽情形,我會用自己的命保你和王爺周全。”

大片大片的苦澀與酸辛沖擊着心的涯岸,面上只作巋然不動,我點點頭,道:“但願不要有那一天。”

因為遷墳只能在天光未亮時進行,盛夏時節天光又長,所以我們四人三更時便起來了,披着蒙蒙的月色,來到莊子外的田埂上,碧綠的秧苗迎風騰起綿綿細浪,夜風寒浸浸地,拂過竹梢,幽幽地在耳邊低鳴。

蕭堯見我抱着兩條胳膊,直打寒顫,急忙除下他的寶藍軟綢外裳,給我披上,我想起那日與他争吵,跑到婵娟那裏時,婵娟肩上搭着蕭賢的石青起花八團褂子,心裏橫生出一種溫柔的踏實,至少此時此刻,我還有他。

法師在念着不知名的咒語,是在祈禱亡魂平安吧,我靜靜地想,娘的魂魄一定是平安的,因為盡管伊青春早逝,但這些年來,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始終是屬于伊的。在爹告訴我他只願與娘合葬的那一刻,我已經對這一點确信無疑,生不能同寝,死則同穴,這才是最極致的愛。我看了看身邊的蕭堯,充滿謹慎的樂觀,因為至少此時,如果我們走向死亡的話,他一定是願意與我死則同穴的。

我們回西京的時候,官道上多處被洪水沖塌的地方已然修好,因此一路輕車快馬,不幾日便走了大半路程,老天像知人心意似的,露出了隐居多日的笑臉,淡金的日光灑了一地,同我們的歡歌笑語一樣明媚。跟蕭堯說笑一回,再做上一回針線,不知不覺一天就溜過去,仿佛還沒有體味透清晨,黃昏的霧岚已悄然降臨到我們身邊。

然而蕭堯總不能叫我安安靜靜地做針線,我才一低頭穿針,他便躲在我身後叫道:“珠兒你看,那楊樹枝上兩只雀兒打架。”

我掀開簾子,輕嗔道:“哪有?”

他就又伸過頭來瞧我脖子裏的赤金點翠項圈,笑道:“珠兒,你這項圈也該炸一炸了。”

我不理他,他又以手支頤,笑道:“珠兒,給我唱個歌聽,就唱你上次走這條路時唱的那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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