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皙妃
含煙閣沿着一帶籬笆植滿了郁郁蔥蔥的玫瑰,光陰荏苒,正是玫瑰漸漸凋零之時,如遲暮的紅顏,淋漓地展露最後一抹妖嬈,階前長着一溜茉莉,卻開得香氣正濃,一叢青綠上零星地綴着清清淺淺地白,倒也清淡雅致。游廊上攀藤的葡萄已經開始長出了銅錢大小的葉子,稀稀拉拉地,還不成氣候。
聽劉奶奶說,葡萄架底下是有鬼的,一生此念,涼意瞬時穿透四肢百骸,對度娘說:“不早了,關緊門戶,咱們歇着!”
夏日天長,度娘擡頭看看淡灰藍的天空,詫異道:“天還早着呢,郡主不在院子裏乘涼?”
我扶了扶額頭,道:“今兒鬧了一天,我有些頭暈,還是早點歇着吧!”
說罷,進了屋,也不掌燈,拽過一條夾紗薄被就歪在床上了,屋裏黑洞洞的,讓人聯想到那個遍體漆黑的鬼,睜開眼,伸手不見五指,還是想到那個遍體漆黑的鬼。
才想叫度娘掌燈,突然一陣鑿門之聲,我吓得三魂失了六魄,抱着被子蜷成一團,只是不敢動一動,還是度娘手忙腳亂地起坐披衣,奔出去開門。
聽到院子裏有細碎的低語聲,度娘柔聲細語地把客人直讓進來,我才略略安心,應該是相熟之人。
來客都一腳跨進門檻了,還依依地一步三回頭,倒真像有個鬼在後頭跟着伊。待我将這人面目看得仔細,忙踏上繡鞋,翩然下拜,道:“皙妃請坐。”來者正是皙妃李茹皙。
皙妃雖不是絕色美人兒,卻也小巧秀氣,伊一向溫情親民,在王府中頗有人緣,伊不大得寵,當日我在王府中時,伊也時常來含煙閣坐坐,打發時光,此時在流動的燭火中望過去,容貌雖仍舊是觀之可親。氣色卻似乎不大好,明亮的眸子裏閃爍着驚恐與忐忑,一進門便用冰涼的手指握住我的手,顫顫地直打哆嗦。
我一面命度娘倒茶,一面強作笑顏,問道:“皙妃今日似有心事啊!”
伊目光游移地看看我,又瞧瞧度娘,才怯怯道:“我遇見鬼了!”
一語方歇,我差點從床頭摔下來,呲牙裂嘴地道:“什……什麽?”
皙妃按着胸脯子喘了幾口氣,度娘倒了茶來,伊又喝了一大口水,才說道:“方才我到鐘霭榭錦妃那裏閑坐,不想說着話的工夫,屋後檐角兒上的垂鈴突然響了起來,錦妃便罵上夜的侍女,侍女卻慌裏慌張地跑進來,說鬧鬼了,我一聽,手裏的蓋碗都打碎了,錦妃笑我膽子小,說‘我去把鬼給你捉來’。”
我聽着雖然心驚膽戰,卻暗嘆沒想到錦妃竟是個女鐘馗,別說,伊那瘦竹竿的驚豔造型說不定真能把鬼吓跑。我問:“後來呢?捉回來了麽?”
皙妃愁眉苦臉,道:“捉什麽鬼?她自己倒被鬼絆了個跟頭,摔得人事不省,叫侍女們扶進來,半日才醒過來!”
度娘忙問道:“那她見着鬼什麽樣子了麽?”
皙妃搖搖頭,不住地搓手,道:“問她,她只說那鬼穿着夜行衣,披着披風戴着兜帽,看不清面目。”
這鬼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大熱的天兒,他捂得這樣裏三層外三層,不中了暑氣頭暈目眩,也得起一層崎岖坎坷的痱子。
度娘森森然說道:“既如此,可見不是鬼,是有人裝神弄鬼了!唉,可惜錦妃沒看清他的模樣。”
我和皙妃齊齊朝伊看去,細細回味着伊的弦外之音。突然,皙妃道:“其實,錦妃出門捉鬼的時候,我從紗窗裏向外看,覺得那身形眼熟得很,我來時想了一路,後來終于想起來,那人像……”
我跟度娘一起跳起來,快把伊晃散了架,問道:“像誰?”
皙妃心有餘悸地環顧四周,仿佛那鬼還陰魂不散地跟着伊,然後蹑手蹑腳聲音飄乎地說出三個字:“姜博遠!”
伊的聲音雖低,引起的震撼效果卻讓含煙閣剎時靜得跟太平間一樣,我跟度娘僵屍似的愣了半天,半張的嘴巴能塞得進一顆雞蛋,真是惡人賽過鬼啊!
度娘深吸一口氣,道:“裝神弄鬼,必定是不得見光的事!”
我一邊飛快地思索,一邊道:“阮媚兒禁足之後,淩霜十日裏倒有八日住在王府,不知她知不知道此事?”
度娘語氣頗堅,道:“淩霜在王府,晚膳時我還看見她的小丫頭寧榛給她預備夜裏薰的瑞腦香呢!”
“那麽姜博遠定是瞞着她了,淩霜在王府,他要進府來,大可以大大方方地住進來。”我推測着說。
度娘翻來覆去地撚着水墨彈绫帳子上垂下的秋香色流蘇,搖頭道:“也未必,若是夫妻合謀,他也不好大搖大擺地在府裏晃。”
皙妃見我與度娘一遞一聲地把姜博遠這個嫌犯直接升格為罪犯,連忙擺手,道:“我也只是遠遠一瞧,并沒看得真切,郡主與姑娘千萬別出去說,不然我可洗不清了!”
我粲然一笑,對伊說:“自然知道!”
瞧瞧外頭三更已過,夜風吹過來飄渺的更聲,地下的蓮花銅漏滴滴答答消磨着殘夜,我見皙妃身邊只跟了一個侍女,恐伊回去時害怕,因此叫了兩個上夜的仆婦,親送皙妃回到寝處。回到含煙閣時,已是深夜寂寂,院子裏的繁花密葉簌簌有聲,我睡意全無,問度娘:“你怎麽看?”
度娘是個穩妥之人,此時便答道:“若坐實了是他,自然要禀明王爺的,可皙妃自己也是米湯洗臉——糊糊塗塗,咱們倒不好亂說了。”
我坐在黑暗裏,發出泰山壓頂的嘆息,道:“王府的水很深啊!”
蕭堯知道我要與他同行,一改前幾日的愁雲密布,立時豔陽高照起來,玉像已經刻好了,拿回來擱在床頭,溫潤的福黃讓我們燦爛的笑容看起來溫暖柔和。蕭堯夜裏要當值,走的時候磨磨蹭蹭,一時囑咐我要早睡,一時又叫度娘夜裏起來給我蓋被子,我不堪其擾,站起身來,把他和他的溫馨小貼士一起關在了門外,誰知他過了半日,又削尖腦袋鑽進來,補了一句:“忘了告訴你了,悠悠明日就要走了,她已求了太太,今兒在莺語閣住一夜,你若看見裏頭有燈火,可千萬別害怕,以為又見了鬼!”
他又在夾槍帶棒地笑我膽子小了,自從王府鬧鬼的流言聲勢浩蕩地傳進蕭府,一到夜裏蕭堯就吓唬我,吓得我淨往他懷裏鑽。
我才要抽出麻紗梨花絹子打他,心頭卻生出一個問號,道:“怎麽明兒要走了今晚還要換地方,也不怕擇席睡不着?”
蕭堯笑道:“她原先在我們家時就是住莺語閣的,這回是太太想與她住得近,方便說話,才叫他住補桐院的。”
一時蕭堯走了。度娘走過來,悄悄笑道:“郡主知道吳小姐為何想住莺語閣嗎?”
我見度娘的笑意裏散發着八卦的氣息,立刻精神煥發地問道:“為何?”
度娘向莺語閣的方向抛出一記媚眼,道:“郡主只想莺語閣臨着哪個院子。”
莺語閣臨着……我眼珠轉了三四五圈之後,恍然大悟,道:“是蕭賢!”
度娘忙以手止我,又小心翼翼的回頭瞧瞧。蕭賢自那日與蕭夫人為婚姻自由而戰大敗而歸後,也不好日日住在婵娟那裏了,不過三五日才去一次,昨日見他恹恹地垂頭走着,竟連時時系在腰間的玉佩也不翼而飛了。他原先在家住的是逢霖榭,正與莺語閣相鄰,今日他又正好在家。
我不解地問度娘,道:“蕭賢都要娶崔家小姐了,她怎麽還不死心。”
度娘唏噓道:“大約她那日在惠風軒外聽了一半的壁角,還當蕭二爺說的那‘敬重愛慕的人’的人是她,所以始終放不下,我聽青花說,她私下裏也對着柳兒贊嘆二爺有情義,眼圈都紅了幾回呢!”
我默默嘔吐,伊可真是孔雀開屏自作多情。度娘也真是無所不探無所不聽,吳小姐一失足對柳兒真情流露了一回,柳兒就傳給青花,青花又傳給度娘,這一條八卦專線,比青藏鐵路還拉風。
我依然疑惑,問道:“她不知道婵娟的事嗎?”
度娘向金猊錾花香薰裏添了一把檀香,眸光一閃,笑道:“郡主不知道吳小姐這個人,自幼生長在绮羅叢中,極是個自負要強的,覺得天底下人人都不及她,依奴婢看,這吳小姐只怕從來沒将一個青樓女子放在眼裏,以為蕭二爺與婵娟姑娘不過逢場作戲,若奴婢猜得不錯的話,這位小姐只怕恨透了太太,以為是太太不允,二爺才不敢對她多留意的。”
我無語了。突然想起那個故事:白人婦女洗澡旁邊站一黑奴,而白婦人毫無羞恥感,因為在白婦人的眼裏,直接把黑奴等同于一頭駱駝,原來這故事一點都不童話!吳小姐能在漫漫人生路上始終保持着這種一般人嗑了藥才能具備的亢奮和自信,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不知道伊要如何為蕭賢跳這衣袂飄飄的最後一支舞,抑或伊只是透過绡窗,默默望着逢霖榭的方向,慨嘆着我愛你時你正書山學海窗苦讀,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等到夜暮已臨,我才知道,原來吳小姐為蕭賢準備的銷魂節目,沒有打動伊心中的特定受衆,倒是叫我黯然銷魂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