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蟻穴

我含笑道:“咱們別只顧着說體己話,倒把那兩個人冷落了。你們也去厮認一番吧!只是當着那四位銀钹山兄弟的面,別提我是郡主的事。”

伊笑道:“自然明白。”自戀點想,就是我現在也是個名人了,随便微服出巡總有被綁票暗殺的危險。

明貞和我走至轎子旁邊,明貞先對那個阿鵬說:“這是我在永州的一起長大的姐妹,你們先去一邊歇會子,讓我們說說話。”那幾個轎夫不敢絲毫有違,忙退到了一邊。

這裏我讓他們厮認過,一訴因由,賓主皆歡,度娘笑道:“早聽郡主說過小姐,今日見了,果然是個标致人物。”

蕭堯也與明貞見了禮,道:“我們急于見到家父,只不知這斷藤峽還行得行不得了?”

明貞忙阻攔,道:“這幾日我們在銀钹山上日日見有兵卒經過,穿着淺赭的衣裳,一天總有幾百人吧。”

我們三人都是一驚,忙問道:“有幾日了?”

明貞略一思索,道:“總有三四日了吧!”

蕭堯跌足道:“不好!這可怎麽辦?”

明貞亦是一臉愁雲,道:“流經梓陽鎮的梓河,原先是貫通南北的運河,可惜因為水患,河床擡高了好幾丈,連只烏篷小舟也過不去。”

我問蕭堯:“為什麽沒人去修呢?”

蕭堯為難地笑笑,道:“修卻也不難,只是如今都把精神用到與定王的戰事上去了,誰又顧得上這一頭?”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心裏如閃電裂過長空,四野亮得通透,歡喜道:“我想起來了,我們可以找你舅舅啊!”

明貞不知就裏,蕭堯和度娘卻都已會意,悠悠小姐的父親吳允宗是治理水患的行家裏手,請他出山,走水路運糧草,不就不必過着鬼門關一樣的斷藤峽了。

度娘眸光燦燦,蕭堯卻面露難色,我不由莫名驚詫了,他對吳悠悠的印像可一直很不錯呀!毫不誇張的說,除了蕭府那只黃耳,大概也就蕭堯還覺得伊是個好人。在悠悠小姐借居蕭府的後期,吳小姐因為蕭賢的冷漠,逐漸也就不如剛來時處處播灑伊的楊枝甘露了,因此連謝媽媽都覺得這個人有點兩面三刀。

當着明貞,我也不好刨根究底,只含含糊糊地把方才的建議自産自銷了一下,拿別的話岔開,混個場面圓滿。

到了梓陽鎮,明貞又揮灑了一番依依惜別的深情,也只能忍淚含悲而去。臨走的時候我答應伊,只要一有機會,就來探望。其實有時候,很多的承諾,與其是安慰別人,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行的。如果能打退定王的侵襲,倒是可以在爹面前給明貞求個情,但是現在,糧草在梓陽糾結地屯着,大軍在金铙山糾結地活着,解決一個女子的背井離鄉飄泊無依的問題,實在是提不上議事日程。

我們在梓陽租下了一戶陳姓人家的大院子,作為驿館,回了陳家大院,先吩咐度娘燒水,在斷藤峽當了一天的世外高人,從裏到外早披挂上一層恨不得生死相依的黃土,當伊把水端出來時,我傻了,如果用這盆水沐浴,結果就是,金燦燦的黃土外衣由幹變濕,與皮膚更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我正想問度娘能不能弄些幹淨點兒的水來,蕭堯看到我皺起的眉毛,一揮手,神色陰郁,道:“流經此地的梓江已經堵了,百姓從梓江裏打出來的水都是這樣的。”

度娘說了句 “我去把水澄一澄”,就又端着水盆出去了。

我透過破敗的窗扇上糊的荊川紙,看到黃沙漫天,我們住的這座大院子,活生生就是一輛在沙漠裏抛錨的大篷車,我忍不住問蕭堯,“我方才說去求舅舅幫忙,你似有為難,到底是為了什麽?”

蕭堯低眉,長嘆一聲,道:“你知道二弟舉薦舅舅為京官卻遭崔大人駁回的事嗎?”

度娘早已跟我講了個滴水不漏,然而在蕭堯面前,我不好作出一小報娛記的八卦狀,因此努力作出輕描淡寫的樣子,道:“耳朵裏是刮過這麽一陣風,我也沒大留心。”

蕭堯看着院子裏那株“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梧桐,被吹得東倒西歪,憂慮道:“當時崔大人因為女兒的親事被二弟一拖再拖,以為抹了他的面子,屢屢為難二弟,這本不是二弟不盡心,卻連累了舅舅也被遣來榆州作司馬,二弟那邊又與崔小姐定了親,別說舅舅,就是吳表妹,也多心是二弟沒有照應自家親眷,可如今蕭崔兩家已成了兒女親家,只怕舅舅心裏的疑影,這輩子也洗不清了。”

我笑道:“悠悠小姐對蕭家心生怨恨,恐怕不單單是為了舅舅的事吧。”

蕭堯眸色一黯,道:“她對二弟的心思,誰都看的出來,可是從太太起,心裏就不贊成這樁事體,別人又有什麽法子?唉,說起來,吳表妹也夠可憐的,從小沒了娘,好容易有個中意的人家,又不能遂心。”

我對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女子向來持同情态度,但是這個吳悠悠絕對是個例外,聽到蕭堯這副憐香惜玉的口氣,我大腦嚴重缺氧,倔強道:“蕭賢鐘情的是婵娟,就是沒有崔妙沁,也還輪不到她。”

蕭堯也知我一提到伊,就像商人想到妲己,唐人想到楊妃,當下也就不再多言,只以手扶額,道:“只是糧草的事,該怎麽辦呢?”

我定一定神,道:“押運糧草事關前線将士的性命,料想吳大人還不敢因公費私。”

蕭堯無奈地苦笑,道:“你不了解舅舅這個人,他有什麽不敢的!”

我看住蕭堯的雙眼,振作道:“成不成,總得去試一試,如今也沒別的法子了。若是再耽擱上幾日,定王軍隊由斷藤峽抄到梓陽來,那水路也行不通了,榆州的将士,就要坐以待斃!”

這樣慘慘戚戚的境況,誰也無心沐浴用膳,我和蕭堯換下了粗布衫,他穿了件暗紫平金水波紋袍服,我着了件半舊深黃鏡花绫衫裙,裹着這樣兩抹欲哭無淚的色彩,連夜趕往榆州府衙。

榆州府衙坐落在距梓陽不遠的桃陽鎮,桃陽原是個大鎮,街面店鋪林立,商賈雲集,然而自從榆州戰事一起,這裏也就變成了一座冷冷清清的古城遺址。我們披星戴月的趕到那裏的時候,都起更了,幸而一打聽榆州吳司馬家,桃陽的百姓十個有九個都是“水至清則無魚”似的明白,所以沒費什麽周折,我們便喪心病狂地鑿響了吳大人家的門。

吳允宗大人對他這位高官厚祿的外甥果真是不怎麽感冒,恐怕吳小姐早已将伊在蕭府慘遭淘汰的際遇,添油加醋地哭訴給伊的父親了。他正在屋裏洗腳,聽到門子傳話,才光腳蹋拉着鞋懶洋洋地走出來,向我點點頭,打了個挂羊頭賣狗肉的招呼,敷衍了事的叫小厮沏了茶,便開始像觀察注射了試驗藥品的小白鼠一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們。

不能總這樣耗着,我試圖銜上一枚橄榄枝打破沉默,因笑道:“我們早就想來看望舅舅,只是此次押運糧草,事關重大,故而耽擱到今日,請舅舅見諒。”

吳允宗刀削斧鑿的臉上,艱難的拉出一線笑紋,道:“到底是郡主,金尊玉貴,還想着我這個落泊的舅舅。”

我剛想說“是蕭堯想來看舅舅的”,蕭堯便在一旁強笑道:“舅舅莫要出此心灰意冷之言,‘老骥伏枥,意在千裏’,舅舅定有東山再起之日。”

“東山再起?”吳允宗對蕭堯海市蜃樓式的展望嗤之以鼻,道,“恐怕我沒你爹那麽好的福氣!”

蕭堯聽到吳允宗提及蕭丞相,更加憂心如焚,于是放低了姿态,笑道:“父親也是表面風光裏頭苦,榆州有了時疫,他作為百官之首,也不得不身先士卒,親臨榆州勞軍,如今病在大營裏,還不知如何呢?”

吳允宗沒有被蕭堯的悲情牌打動,卻有一絲幸災樂禍的輕松,笑道:“那你可要代我問侯于他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趕路也辛苦,我就不留你們了!”

眼見吳大人要下逐客令,我再也不能不作為了,于是我輕盈移步,對着吳大人放着紅光的圓臉行禮道:“我們今日來探望舅舅,實是有一事相求。”

我垂首,正好看見吳允宗的腳趾頭在薄薄的鞋面兒裏表情歡快的亂舞,想必他早就知道我們無事不燒香了。然而臉上依然神情散淡地說:“請講!”

我與蕭堯交換一下眼神,半是謹慎半是試探道:“從西京運來的糧草,只能從斷藤峽送進榆州大營,但斷藤峽近來屢有定王軍士出沒,糧草萬一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我們想由梓江走水路,然而梓江中流已經因水患無法通行,所以想請舅舅幫忙,修理河道,把糧草運過去。”

吳允宗眼皮都不擡一下,腳趾頭卻是越動越歡快,卻還是滿嘴的義正辭嚴,說:“修理河道的事,歷來是工部與各州刺史的事,我一個小小司馬哪裏作得了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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