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出走

我不禁大驚,急切道:“什麽時候的事?”

他垂目深思,良久,方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在永州一載,忙于公務,休沐時連家難得回來,難免陪她少了,半月之前,我去翠景溪,她喝了兩杯酒,便哭哭啼啼地怪我這些年冷落了她,連個側室的身份都沒有,我聽了,回家去與妙沁商量,妙沁倒也沒十分不願,只說她若願做妾,搬來家裏住也好,我心想這回終于有了着落,想要接她來家,只是幾樁公務耽擱下來,前日才得空去接她,誰知人去樓空,只有個阿成在那兒,婵娟說要帶着良辰去梧州探親,叫他來幫忙看幾天屋子——唉,她連裏籍姓氏都一概不知,哪裏會有什麽親戚?”

“難道婵娟……”腦海中立時冒出獨守深閨的怨婦,不滿夫君冷落,重新尋找幸福的畫面,就在這幅畫面即将化作生動的言語脫口而出時,我牙關一緊,硬是将這禍從口出的八卦臺詞活活腰斬。可半句話已然出口,總要把後半截圓下去,不然四清六活如蕭賢,單從我熠熠生輝的雙眸裏,就能解讀出那堆無形的壓頂綠雲。

我一邊渾似無意地輕咳兩下,一邊腦筋飛速旋轉,終于滴水不漏地接了下去“難道婵娟嫌你冷落于她,有心與你鬧鬧脾氣,好叫你辛苦地找她一找?她這是在意于你,才會如此呢!”

蕭賢眉頭又是一緊,微嗔道:“還鬧小孩子脾氣!”但我明顯聽出了他繃緊的心弦驟然松弛的聲音,原來在他的心裏其實與我有同樣的揣測,我不禁為婵娟暗暗憂心,伊對蕭賢是一往情深絕無二志的,可若是為了賭氣叫蕭賢看輕了伊,豈不是比青春偶像劇的沒完沒了的誤會還要難纏?伊一直把我當成姐妹好友,我怎可袖手旁觀?

于我婉聲勸慰蕭賢,道:“別着急,皇上已然出征,我左右閑在宮中無事,不如我陪你先走一趟翠景溪,看看婵娟可能去哪兒了?”

蕭賢眼中溢彩流光了,驚喜問道:“真的?”

我卻惴惴地感覺到那溢彩流光中有危險信號,笑道:“我還有事求你呢!橫豎也見着你了,這裏有我給你哥哥親手縫的幾件秋衣,他走得急,竟忘了給他收拾了,你想法子幫我帶給他——唉,只不知他風餐露宿,眠食寒暖,身邊人可能否照顧周全?”

蕭賢的眸光果然黯了黯,勉強挂出一個笑容,道:“皇嫂放心,這些事都是臣弟一手打點,定無疏漏……”一時無語,場面一冷下來,我和蕭賢也就雙雙裹上了厚厚的尬尴,為了打破這僵硬凝重的空氣,他又拼命找話,“哦,此次南征大将,就是皇嫂在榆州見過的雲麾将軍曹秀,這還不算奇的,嫂嫂知道打前鋒的将軍是誰嗎?”

我問道:“是誰?”

他抿唇清淺一笑道:“正是你們在留仙峪遇着過的‘賽蛟龍’張雍,張雍帶着他那些弟兄編入細柳營,呆了幾年,誅滅袁氏餘孽,他出力不小,這回皇兄也是想要砺練他,只是‘賽蛟龍’再英雄,卻不及他的夫人,聽說那甘靈雁小姐在家時便把仆婦侍女聚攏來習武練兵,不讓須眉,此番出征,甘小姐帶着她的娘子兵們也跟去了,也要建功立業呢!”

誰說女子不如男?憑甘小姐的天資禀賦,這輩子不做花木蘭和梁紅玉,伊一定會比屈原和李白還要懷才不遇。

“甘小姐自幼習武,精通兵法,雖是一介女子……”完了,蕭賢又啓動了他的複讀機模式,像個新聞發言人似的在那兒喋喋不休了,于是我開始走神兒……

當落日餘晖在我的瞳仁裏映成一枚橘紅的光點時,他終于說累了,剎時萬籁無聲,我依舊如昔,笑着贊道:“二弟對南征之事費心至此,待到你皇兄凱旋,一定大大地與你記一功。”

蕭賢細長的手指搔搔眉毛,笑道:“功勞不功勞的,都是自家兄弟,我卻不在意,只是嫂嫂如此誇贊我,令臣弟愧不敢當!”

我無可奈何地敷上一層欽佩之色,笑道:“有什麽不敢當的,有功自然要賞……”我忽而想起一事,問道,“袁氏已誅,那個裝神弄鬼的姜博遠,怎麽反而得了如意侯的爵位。”

蕭賢的薄唇抿成一線,帶着些許不屑與無奈,道:“他原是暗暗投在父親門下的,袁氏擁立李茂繼位時,他出了不少力,後來我與皇兄誅滅袁氏,他事先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風聲,又跑來說西京上陽門的守軍長官是他的同鄉,願意助我們裏應外合,就這樣,皇兄黃袍加身之後,也只得論功行賞,封他為侯。”

我的輕蔑與憤怒在胸中奔騰不歇了,“這種易反易覆的小人,也容他到今日!”

他目光清澈,語氣篤定,道:“皇嫂放心,我事我與皇兄都有數,日子還長着呢……”

我擡眉看了看蕭賢,長嘆一聲,道:“我先回去打點打點,一個時辰之後,我們出宮去翠景溪。”

自從被冊為淑妃,我便日日宅在含煙閣裏,管他冬夏與春秋,西京的大街小巷,對我而言,漸漸變成了久不聯絡的朋友,形同陌路。此時坐在蕭賢的金蘇翠幄車裏,看着茶坊酒肆,柳陌花衢流轉眼前,街市上金翠耀目,羅绮飄香,谯樓上傳來陣陣更聲,黃昏的最後一抹光暈為天街禦路敷上一重深金,這繁華的西京,在萬家燈火的夜裏,想來也是極安靜的吧!

記得那日我與度娘被順興縣令關了黑牢,蕭堯在卷宗裏瞧出端倪,連夜去尋我,後來他告訴我,那晚他走在西京的街巷裏,清冷寂寥,擡頭望見一天晶亮的星子,每一顆都像我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忽然覺得自己不那麽寂寞了,因為日日回了蕭府,回到齊眉館,還有一個人在屋裏等他,所以他恨不得快一點找到我,不然他一個人睡在齊眉館,夜裏流了眼淚,連個聽到他哭的人都沒有,我就笑了,對他說那時若叫我聽到他哭,非要百般嘲笑他不可,蕭堯篤定地搖頭說不會,我說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他笑了,像春日午後和煦的陽光,他說他就是知道,所以更加急着找我,可最後怎麽也沒找到……自然是找不到的,那夜我正在婵娟家裏看伊跳精美絕倫的波斯舞呢,婵娟的波斯舞跳得好極了,人也美極了,想必她娘當年亦是個美人……

我收了思緒,問同樣靈魂出竅的蕭賢:“婵娟不會一賭氣,去雲游四方找她父親了吧?”

蕭賢遲疑地搖頭,道:“人海茫茫,又過去這些年了,到哪裏找去?”

我也是這麽想的,不禁物傷其類,又感嘆伊身世飄零。

翠景溪偌大的宅子裏,一切如昨,兩株梧桐兀自枝繁葉茂,桂影斑駁,明月半牆,空氣中流溢着淡淡的蘭草清芬。

阿成哥自從在西京安居下來,便如上了籠屜的饅頭,蒸得又白又胖,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給我們開了門,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嘟囔道:“怎麽這麽晚還來這裏,你不用陪皇上睡覺嗎?”

我差點立刻給他一記栗鑿,氣咻咻道:“連黃口小兒都知道皇上禦駕南征的事,你睡傻了你!”

阿成哥終于從腦死亡狀态中逐漸蘇醒,卻依舊半夢半醒道:“哦,對了,是南征去了,”忽然他又瞪起眼珠子,驚異地指着我和蕭賢,道,“他……他……他,你……你你,皇上剛走,你就要跟他私奔!”

我氣得立時就要擰阿成哥的腮,蕭賢忙隔過來攔我,道:“算了,算了,他也是無心,找婵娟的事要緊!”蕭賢一提到婵娟,大約真的是很着急吧,不然為什麽像關公喝醉了酒,一層紅疊着一層紅。

我氣乎乎地問:“婵娟回來過嗎?”

阿成哥兩手一攤,道:“三四天了,哪有個影子?喏,我也不能把奶奶一個人撂在家裏,就把她接來住了。”

我白了他一眼,道:“算你還有點良心!”

阿成哥一副含冤負屈狀,急辯道:“誰沒良心啦!我看沒良心的是他吧,把人家婵娟姑娘一擱就是一年,要是我也早遠走高飛再尋……”我忙去捂阿成哥的嘴,這個阿成哥,不會是沒睡醒的時候內分泌也失調吧,怎麽說出話來一句一個大霹靂呢?

我斷然駁道:“萬萬不會,我是知道婵娟的為人的,就是海枯石爛,她也決不會對二弟變心!”我一着急,連肉麻臺詞都滔滔不絕地說出來了,又怕蕭賢多心,呲牙咧嘴地沖阿成哥打暗語,總算阿成哥跟我一起長大的那一點靈犀還沒被睡意吞沒,一波三折地領會了我的意思後,他便沉默不語,一抄袖子蹲在了地下。

我用腳尖踢一踢阿成哥,道:“哎……快給我們把婵娟的房門打開,鑰匙不是在你手裏麽?”

阿成哥一臉茫然,歪着腦袋問道:“怎麽,難道她會不吱一聲自己回來,然後把自己關在屋裏嗎?”

我頓足道:“哎呀,說你是個榆木疙瘩腦袋吧!廢話少說,快開門!”

婵娟雖然因為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而離家出走,心裏卻肯定是對那個人千般情思萬般愛意,想放放不下,想忘忘不掉的,伊臨走之前,一定是在這間藏滿無數回憶的愛巢中憑吊再憑吊,才一步一步艱難離開的,雁過留痕,伊定會留下些珠絲馬跡在屋裏,我瞟一眼阿成哥,暗忖,你沒嘗過愛情的滋味,怎麽會懂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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