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說走就走
劍門有一險峰名為望月,還有一石,曰朝露。
因它生在無極廣場前,緊緊倚靠着山門,逢晨起陽升,石塊上凍了一夜的雪霜就會化解,有時是薄薄一層,有時是厚厚一片。只是不論如何,都會有水汽留下,沁在石頭中,仿佛是飲到了晨露。故名為朝露。
石頭上躺了一個人,他發絲未束,斜斜系了一束甩在身前,而雙手墊後腦,兩腿交叉,不拒寒冷,就這樣睡在朝露上。平時他都會讓晨起的朝陽打在他臉上,好喚醒他。今日喚醒他的卻不是朝陽,而是一個黑色的人影。
元明睜開眼,一眼便撞見丹陽面無表情盯着他,頓時吓地一翻從石頭上滾下來。
“大師兄!”
丹陽嗯了一聲。
這聲喚完,元明瞧了瞧天色,還不到開飯的時候,又見丹陽身無長物,劍也未拿,不像是去練功。他狐疑了半天:“你要出門?”
“不錯。”丹陽道,“你終于明白了。”他示意元明,“讓開一些,你擋道了。”
元明:“……”
他往後看了看這幾千步的臺階:“你不會想走下去吧。”
“不然呢?”
元明奇道:“大師兄,你究竟要去哪裏?為什麽一定要走。你又不是諸明宣那只大孔雀,飛也飛不起來。”
丹陽思索了一下:“那魔界應該怎麽去。”
元明懷疑自己有些沒聽清:“你說哪兒?”
丹陽道:“魔界。”
“……”元明眨了眨眼,“去幹什麽?”
“找人。”
“……那也走不到吧。”
話是這樣不錯,但是季柯是這樣走來的。所以丹陽想,會不會季柯來的路是條捷徑,順着他來時的路走,便能去到他要去的地方。畢竟丹陽他——是個路癡。
元明無言了半天:“你還是找人一道去吧。”
找誰?這裏又沒有去過魔界的人——哦不,有一個人。
摩羅那很快就被帶了過來,與此同時還有獲悉而來的一衆師弟,面帶憂色,猶以元真為最。他身後,元寶捧了很多東西。有金杵,錢幣,瓶瓶罐罐,和不知道哪裏弄來的毛。這毛一定是元武搞的。只有他喜歡送別人毛。
冷面無情的大師兄突然被圍了起來,圍得一臉懵。
“這個金杵,是見面禮。”元真被推出來當表率,在元寶捧來的東西中挑挑揀揀,“不知道魔界的錢幣是什麽樣子,你放一些身上,或許會用到。瓶瓶罐罐是……”
丹陽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會受傷。”
“——是給別人治的。”元真道,“如果有人欺負你,下手重沒關系,這些藥是問諸明宣要來的,包治百傷。”言下之意,只要沒死盡管打。
這麽叮囑了幾句,北風一吹,突然之間有種送嫁的感覺。一想到‘如花似玉’‘柔情似水’的大師兄要去豺狼虎豹之地,元真心頭一陣傷感,忽然就好心疼——季柯的人啊。希望大師兄不要把人欺負的太慘。萬一魔界和劍門因此鬧不愉快,開起戰來,又要花很多錢了。錢如流水,好出難進。
“摩羅那。”
在邊上發呆的摩羅那被叫得一驚,頓時有些警惕。
然後他就被一群白花花的劍修包圍了,個個劍氣凜然,害他躲都沒地方躲。
元真握住他的手:“我家大師兄不認路,在那邊勞煩你了。”
摩羅那:“……好說。”
丹陽沉默了半天:“我不過去去就回。”又沒說走十天半個月,所以才一個都沒知會,怎麽搞得他不回來了一樣。不過既然元真來了,丹陽招招元真,将他喚到一邊。“顧挽之被我關在小聖地了,約莫要有幾日才出來,你只需留心便可。他們翻不出花樣。”
元真連連點頭,末了道:“大師兄,你此行,是要帶季師兄回來嗎?”
丹陽一頓,含糊道:“他若來。”
他若來,自然願攜之同歸。
閑話敘畢後,丹陽就拎着大包小包,與摩羅那一道踏上了去魔界的路。
一路上,摩羅那喋喋不休:“我們那裏其實挺好的。風景好,人好,也不勾心鬥角。是個适合長時間居住的好地方。而且大王有錢,特別有錢。”除了前面幾句全是屁話,季柯有錢是真的,不管怎麽說他家裏照明是用夜明珠的,魔尊肯定比清貧的劍門有錢。
丹陽由着他領路,不多時,便到了小蓬萊外。
摩羅那一頭撞到了外圍結界上,與他老大先前一個樣。果如顧挽之所說,這裏已被封了起來。丹陽略一沉吟,讓摩羅那站後面一些。已經熟知劍修脾氣的摩羅頭自覺捂上了耳朵,就聽驚天動地一聲響,丹陽簡單粗暴地一劍破了那層陣法。
他收起驚鴻劍:“蓬萊太弱。”這般道。
摩羅那屁也不敢多放一個,趕着點兒的就請這位祖宗先走。
小蓬萊有小仙境之稱,山清水秀,雲霧缭繞,亭臺樓閣精妙如畫,堪稱世外桃源。這裏春有春時,夏有夏序,秋能賞葉,冬覆鵝雪。裏面的修士彈琴寫字,樣樣精通,身上清氣萦轉,俱是寶貝,瞧着就溫文爾雅,與外面的人很不一樣。
天上飛過幾位打扮精妙的蓬萊客。
丹陽看了看自己,白衣簡樸,又看了看摩羅那,坦胸露乳。還拎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大山裏來的。深居簡出的大師兄,頭一回感覺到了門派與門派的差距。
“你拿一下。”
丹陽把包堆給摩羅那。
“?”摩羅那被迫捧了一堆東西,眼看丹陽踏劍而去,不禁道,“反了,不在那裏。”一邊說着一邊警惕地看着周圍有沒有蓬萊的修士。劍修好歹是名門,他一個魔頭落在蓬萊,簡直是狼堆進了塊肥肉,真不知道要給誰吃的好。
他命怎麽這麽苦!
丹陽要幹什麽?他要去問一個人,一樁事。天上蓬萊客這麽多,丹陽随随便便就能攔兩個。他瞅了個瞧着特別珠光寶氣的人,便一劍攔了過去。
驚鴻是什麽力道,一道白練閃過兩位蓬萊客的眼前,他們的衣裳都差點落下半片布來。
許子言有些驚魂未定:“這是什麽?顧山主和白門主又打起來了?”
“他們不是去劍門了嗎?”另一個弟子道,“聽說裏頭有大美人的那個門派。”
兩人竊竊私語,不知想到什麽,就嘿嘿笑了起來,直到大美人就站在他們面前。
小靈峰的弟子:“……”
他們擺出了架勢:“你是什麽人,擅闖小靈峰。”
小靈峰?
丹陽恍然大悟,原來他竟無意間到了顧挽之的地盤嗎?他低頭看了看,小靈峰山清水秀,瞧着挺富饒。這倒挺好,順便多做一件事。丹陽道:“你們知道逍遙子在哪嗎?”
“劍門逍遙子?”
兩人對視一眼,又打量了一下丹陽:“你問這個做什麽。”這是個劍修,難道就是劍門的人?啧,尋常弟子都如此姿色,看來劍門果然人才濟濟。
“你只需要回答我。”丹陽道。
許子言笑了,他小靈峰除赤焰外,橫行蓬萊多年,大多人見了都要客氣一聲,這位看上去就很窮的劍修竟然如此大口氣。他得再補充一句,劍門除了美色,還沒腦子。
遠處觀望的摩羅那悠悠嘆了口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敢惹丹陽不痛快。
果然,丹陽開始皺眉頭了。他不是很喜歡說話要說幾遍才聽得懂的人。他接觸的人,都很識趣,不會這樣顧左右而言他。季柯比這些人好多了。“我最後再問一遍。”丹陽道,“劍門逍遙子,是否與赤焰在一處。”
許子言笑道:“非不告訴你。你們老頭看着窮,原來帶出來的弟子也很窮。你要是肯入我小靈峰門下,作為同門師兄,倒是會好好與你說道說道。”
說罷兩個蓬萊弟子哈哈笑起來,滿是嘲弄。
大師兄靜立半晌,微微笑了。雲霧氤氲他眉眼,端麗不可方物。
摩羅那:“……”他很自覺地轉了過去,不看,不聽,不聞。
一粒香灰的時間過後,丹陽回來了。他身後已沒有了許子言兩位弟子的身影。摩羅那往下方看了一眼,大約那裏有兩個白花花的人吧,被剝光扔到了水裏……
非得他生氣才回答,蓬萊的人腦子不知道怎麽想的。丹陽閉目感受了一下,老頭子生機挺強的,看來還能再活個千八百年。
“渭水分兩部分,流淌在南海中的那部分叫渭水。剩下一半在魔界,我們叫它藍河。”摩羅那與丹陽解釋。他們已經出了南海,從上往下看,南海中有一處長且寬的暗流,顏色較他處更為深邃。這就是渭水。
藍河?
丹陽毫不客氣地點評:“真俗。”
“……”摩羅那把氣忍了下去。要論名字,劍門和魔界半斤八兩,誰看不起誰。怪不得老大和劍門老大能搞到一起,簡直是一個鍋配一個蓋。
“渭水有當年仙界留下的法則。”摩羅那伸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沉吟道,“想要打開法則進去并不容易。”他當年出來,是因為那時法則不知為何忽然變弱,這才被他抓到機會溜出來,如果随随便便就能進出,豈非亂套。當然,大王是如何出來的他就不知道了。
想來要過渭水只是不容易,非絕無可能。
就在摩羅那琢磨如何打開門戶時,丹陽伸手摸了摸,将手心一托,立馬被人按了下去。
眼疾手快的摩羅那驚出一身白毛汗,苦笑道:“這可不能随便打。”動靜一大,大軍都要出來了。就算丹陽再厲害,赤焰峰主和逍遙子都無法破開的法則,他也不會輕易破開吧。可他說般說着,就見丹陽按了幾按,用劍柄試了試,然後一頭就紮了進去。
有如無物。
再次被刷新三觀的摩羅那:“……”他張着嘴,覺得自己見了鬼。尚在震驚中未回過神,便見虛空中探出一只白花花的袖子,一把提溜起他的領子就将他拽了進來。
丹陽一進魔界,便淩厲起了神色。
這非他故意。
而是劍修一身清正之氣遇到魔氣本能的反應。
天色昏暗,遍地荒蕪,斜枝橫生。這叫風景好。丹陽無聲地給了摩羅那一個控訴的眼神。
“季柯在何處?”
丹陽道。
“大王回了魔界,應該就在大殿。”
一別多年,萬想不到有一日還重回故土,摩羅那心中其實挺激動的。他也有好幾百年沒有見過魔界風光了。不知道是不是仍是他在時那批将領,而魔界的日出,是否還那麽美麗。
“也就是說。”丹陽毫不客氣地戳破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前魔将,“你也不認識路。”
“……大概是不會變的。”摩羅那掙紮了一下,為證明自己,他道,“你在這等一等,我先看看大殿在哪。”說着便徑自躍至半空去看。
可惜這裏山頭連着山頭,又因季柯之故,魔界的殿宇通通隐藏了來。一時之間,摩羅那竟然真的找不準季柯所在大殿在何方向了。因為魔界地大物不博,有許多城池。季柯所在,或許還要再往前走許多。
丹陽正要再往前走,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丹陽?”
低沉有磁性,很耳熟。
他回身一看,一只有巨牛大小的兇獸蹲坐在那裏,皮糙肉厚,正是火蠡。
丹陽動了動,朝它走過去:“你怎麽沒和季柯在一起?”
說起這個。火蠡就開始告狀:“他一回來就帶着一批人跑了。到現在也沒有找過我們。你來看看水猊。他萎靡地都快禿了。”
哦?
丹陽看了看摩羅那,想了想,留下個标記,然後才随火蠡一道離去。
原來那日季柯将乾坤袋遺落在此,後來便忘在了腦後。幾只獸獸一開始興奮地不得了,胡蹦亂跳,四處亂蹿。因着火蠡原先住的地方是熔洞,地方險惡,煞氣極重。所以比起劍門,它其實更樂意呆在這裏,有助于修行。金蛟雖是天道之體,卻因修為強大,而毫無影響。只是苦了水猊,興奮過後就開始萎靡不振。
“它是福瑞,受不了這裏的魔氣。”
火蠡一邊說着,一邊給丹陽引路。它們玩夠了,老早就想走,今日察覺到丹陽的氣息,幾乎是丹陽一落地,火蠡就興沖沖地跑了過來。如今這麽快找到人,丹陽毫不遮掩的天道氣息功不可沒。沿途也有不少魔界生物,見到火蠡,溜得比什麽都快。
火蠡一邊走,一邊和丹陽訴苦:“他們欺生。”
丹陽:“……”你确定是他們欺生嗎?
而就在丹陽到了魔界沒多久,渭水邊界處走出一位老朋友。
頭發規規矩矩束着,抹額上的血龍石被打磨的十分精致,鑲嵌其中。他一身暗花紅底黑绛袍,腳踩雲紋皮靴,腰間系了兩塊玉,正好一對。穹影劍握在手中。如果不是身後無将領,只有他一個。這副模樣簡直像将要上戰場。
“這打扮應當夠體面。”
季柯哼哼笑了兩聲,頗為自得。廣袖一甩,就朝劍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