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齋第二十四
雲沖和扶着其中一個人的肩,那人确實面熟。雖然沈魄離家時才八歲,但仍然清晰地記得每一個沈家人的臉。
這是沈魚梁。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
他此時已經十三歲了,長相跟兒時相比差別不是很大,個子自然是出挑了,穿着沈氏獨有的墨藍色海紋勁裝,因為上山試煉,還着了黑色的護手,可就算穿得再利落,看上去也是極溫順的模樣,因為沒變的那一對兒杏眼,總是畏畏縮縮的,不怎麽敢與人對視。
其實對沈魚梁這個弟弟,沈魄并沒有太多怨恨。因為他離家時,這個弟弟還小,平日裏也是馮夫人和姐姐沈郁陶說一不二,故養出來的小兒子總是溫溫吞吞的,做什麽事都像是慢半拍,但凡家裏人擡個手,他也總下意識閃躲,仿佛分分鐘就要落到他的臉上。
但盡管如此,沈魄還是覺得不大高興,具體為什麽也說不上來。顯然沈魚梁受了點傷,雲沖和扶着他,一切都很自然、很妥帖、很應當,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
他當即離開了青崖臺,在衆目睽睽之下。
是夜,有人敲門。叩門聲輕輕的,最後一聲沉重一些,這樣的習慣,沈魄不用開門也曉得,是雲沖和。
他不想見他,沒有動。
“魄兒,我知道你在。”
沒有取字之前,雲沖和一直這樣喚他。後來想起給他取了字,雲沖和又道:“無端,開門。”
這兩個字是給極親近的人叫的,被雲沖和從唇齒間描摹出來,極盡溫柔。沈魄心軟了。
門被用很大的力氣從裏面打開。“師父。”沈魄喚了一聲,又像是終于盼得師父來,輕輕松了一口氣。
雲沖和瞥見桌上的飯菜,油花冷白,問道:“你一口未動?”
“吃不下。”沈魄随口回答。
見桌上盤中放着幾個燦黃的橘子,雲沖和取了一個細致地剝開皮,去了白色的經絡,放置于沈魄面前。
橘皮的清香綻開來,空氣裏有一絲酸澀又香甜的味道,可沈魄沒有拿,平日他最喜歡這種橘子,用蓬萊的雪水灌出來的,一年只結這一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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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沖和見狀沒有再勸,從乾坤袖中,取出一柄劍來:“你晚飯未吃,生辰禮總要收的。”
這劍光看劍鞘就光華熠熠,絕非凡品,可孩子大了,再不是見到什麽都驚羨不已的年紀,縱然這劍千好萬好,他也興致恹恹。
但沈魄是一個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他尤其不愛和師尊鬧別扭,因為師尊實在是一個傻子,倘若你不與他說清楚,他萬不會知曉你已經生氣很久了。于是他直接問道:“師父為何要收沈魚梁做徒弟?”
“你覺得,他心性不純?”
沈魄想了想,緩緩搖頭:“也不是,他倒沒什麽地方得罪我。”
雲沖和道:“世間行事需秉持‘公平’二字。魚梁他靈核大成,心性不錯,能力尚佳,既能夠通過測試,緣何将他拒之門外?”
“哎呀,師父你說的道理我都懂……但我……”沈魄撓頭,急躁地站起身在屋子裏轉圈,他也說不清楚自己這是怎麽了。
師尊就像一輪中天明月,他那樣清亮、柔和、圓滿,純白無瑕,他只許他照自己喜歡的人,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他只想将這輪月亮藏起來。
雲沖和看着沈魄欲說還休的模樣不禁莞爾,淺褐色的瞳仁裏終于有了些許波瀾。他極少會展露笑顏,他笑時高挑的眼梢鋒芒稍藏,眉峰舒展,唇瓣微抿,這笑容柔軟又隐忍,松弛又脆弱,讓人想起轉瞬即逝的彩雲,瞳仁裏好似藏着春風融雪、淺秋月影,将沈魄的壞情緒一一撫平。
沈魄見他一笑,心中瞬間就靜下來了。
“你明日去道場,看看他的修煉,許會改觀。”他将劍放下,伸出手想撫沈魄的發頂,忽又覺出他已然十六歲了,烏發梳得很高,發尾掃在筆直又利落的肩線處,小臂也是夯實有力的,泛着健康的色澤。他的手懸在半空中像是迷了路最後只得落到沈魄的肩上,“時候不早了,你早點休息。”
沈魄收了禮物心裏還是癢的,只是面子上放不下,正準備等雲沖和走了去把玩那劍,忽的見他停了步子,又道:“你自己發明的那個符咒,莫要再用了。”
雲沖和說的,乃是掀他衣袂的符咒。上一次用時,他剛将雲沖和那件月白色的衣擺掀起微不可查的一點點,就被他發現,當即揮了黃符反制于沈魄身上。沈魄的衣擺極其聽話,登時飛上額頭,露出雪色中衣,使得他衆目睽睽之下宛如一只炸了毛的鹌鹑,直接社死,丢人不算還罰他抄了一個月的《道德經》。
沈魄心有餘悸地撇撇嘴,但他的賭還是要贏的,反正師父也不過是略施小懲,他的皮早就厚了。
雲沖和走後,沈魄方才覺出餓來,正欲涼着吃一口,邊吃邊賞玩好劍,上手一摸,卻發現飯菜已然溫好了。
不涼不燙,入口正好。一定是師父以靈力所溫!他心中暖意翻騰,喝了一口鮮美無比的莼魚湯,又拔出那把劍。
果然精光熠熠,吹毛斷發,是一把能擒蛟斬龍的好劍。劍柄上有一“闕”字,劍尾墜着一塊溫潤白玉,玉上刻着筆韻清秀的“和”字,沈魄認得出,那是雲沖和的字跡。
沈魄自然是喜愛得不行。旁的師兄弟姐妹都有家中的名門佩劍或法器,而自己用的一直是道場修煉時統一使用的兵器,不稱手不說,威力也比旁人小了不知多少。
他抱着劍睡了一覺,只覺神清氣爽,昨日的不愉快一掃而光,吃過早飯,便提劍一溜煙跑到道場上去看沈魚梁。
不少人都圍在此處旁觀,對于新入門的弟子,大家的好奇心一向是很重的。
沈魄擠到靈遙思身邊,問道:“什麽事這麽熱鬧?”
靈遙思拍拍他:“你這弟弟不簡單!”他又看到他的劍,贊嘆道:“這劍不錯啊,誰給你的?”
沈魄挑挑眉,得意道:“要你管!”
靈遙思懶得理他:“不愛說拉倒。”
沈魄得意忘形,開始胡說八道:“暗戀老子的小娘子送的!”
“你可拉倒吧,哪個小娘子能有這種神器。”這劍一看便是神石練就,光劍鞘就用的是夔牛皮,冬不冰手,夏不出汗。他眼神游走,忽然瞥到道場裏一身白衣廣袖、翩若驚鴻的師尊,他不禁打了個哆嗦,難道師尊就是那個小娘子?
沈魚梁此時正在場上射箭,十發十中,例無虛發。他取劍時眼神還很怯懦,待拉弓如滿月時,忽的眸中顯出幾分堅韌,竟真的正中靶心。
到禦劍時也很好,騰挪起步,規規矩矩,靈力純正,只是些微有些氣虛,沒有什麽犯錯的跡象。到了休息時間,他落下地來,旁的師兄弟姐妹都紮堆閑聊,他卻一個人低頭坐在樹下,埋頭擦汗。
沈魄叼着草葉子,拉着靈遙思晃到他身邊,一屁股坐下來,将一壺水遞到他鼻子底下。
“喏,喝水。”
沈魚梁自然認得他,連忙手腳并用地站起身,規規矩矩躬身行禮,喚了一聲“師……師兄”。
往常在家,因為管得嚴,他也不曾聽他喊幾聲哥哥,到了這兒倒是有新鮮稱呼,沈魄很吃這一套。
沈魄拍拍他的肩道:“坐下坐下,我沒有這許多規矩。”
靈遙思哼了一聲:“那是,在蓬萊,最沒規矩的就是你。”
沈魄用胳膊肘杵他,小聲說道:“小輩面前,給我留點面子。”
沈魚梁笑了起來,他連笑都好似克制着弧度,剛一咧開嘴就收回去,就像是剛出洞的兔子,心驚膽戰的。在沈魄的拉拉扯扯下,他終于勉強坐在離沈魄一個身位的位置上,小口小口地喝水。
“你練得不錯,自信點。”沈魄挪過去挨着他坐,“其他師兄弟姐妹人都很好,你不要怕。”
沈魚梁點點頭,白皙的耳根染上一抹緋色。
他在家時聽了不少關于沈魄的壞話,但此時又覺得,似乎并沒有多壞。
從道場裏出來,沈魄确實覺得如雲沖和所言,沈魚梁并不差,為人謙卑恭謹,對他也沒有輕視之舉,反倒是言行皆出于禮。在沈家長大,沒有長歪成沈郁陶那樣頤指氣使的,真是不容易。
繼而他很把沈魚梁當兄弟,做什麽都愛帶上他。就連将掀雲沖和衣袂的符咒,都教給了他,可謂是對兄弟的最高認可。
可偷魚摸蝦、上房揭瓦,确實不是沈魚梁所擅長,故而他每次磨磨蹭蹭,哆哆嗦嗦,被師父罰了幾回,最後沈魄也明白了,不再叫他為難。
但縱使上一世沈魄對他沈魚梁還不錯,也不影響他在天淵之戰中給了他一劍,還想補上他一刀。
當然也不影響他大義滅親,劃清界限,他面對奚不問的質疑,毫不猶豫地答道:“白澤舊人,自然是我們都知道的那個人。”
他說:“天道魔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