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東海第二十六
他記得,那年他十七歲。
那日春風和煦,他同年紀小一些的師妹們一起在道場放紙鳶。他放紙鳶總是不惜動用靈力,将紙鳶放得又高又遠,別的師兄可不會如此殺豬用牛刀,所以他總讨得師妹們的歡欣。這群花朵一般的小師妹叽叽喳喳圍着他從道場的東邊跑到西邊,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鮮活的血色,笑容明亮而耀眼。
一樹攢簇的梨花下,雲沖和正撫琴,暖陽融融,化得他整個人溫柔又朦胧。嫩白的花瓣紛紛揚揚,落在琴上,也落在他肩頭。他素手輕撥,琴聲古韻悠揚,一促一頓。此人此景此音,遠遠觀之,以為誤入仙境得見仙人。
過了一會,沈魄跑了過來,帶着滿臉晶亮的汗水,臉上的笑意未收,眼神明亮:“師父,讨口水喝。”
其實也才不過三月,可他跑得太多,出了不少汗,此時衣緣別到腰間,衣袖也卷的很高,露出結實的臂膀,泛着健康又漂亮的色澤。
雲沖和停住琴,想來這孩子是大不一樣了,甚至不能稱之為孩子,他長得這麽挺拔、英俊,像是絢爛的紅霞,一匹不安辔的烈馬。
剛一恍惚,沈魄便等不及,将他放在小案上的青瓷杯拿起飲了一大口。
“上好的龍芽!”沈魄感嘆,呼出一大口氣,整個人毛孔都舒展開了,“用冰水萃出來的,好喝!”
雲沖和平日不常飲冰過的茶水,但沈魄沒有多想,又好奇瞧那盞古意盎然、巧奪天工的琴,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動琴弦。
慢撚抹挑,盡是不成調的音符。
雲沖和扶住額頭:“上好的朱雀琴,總要敬重些。”
沈魄赧然而笑,兩個清淺的酒窩一如往昔:“嘿嘿,不通音律……不通音律……”
雲沖和複又手指輕動,衣帶飄然,廣袖當風,仿佛這枝頭開的最盛的那朵雪白梨花,沈魄看得癡,突然又伸出手去。
雲沖和以為他又要作怪,怕撥斷了琴弦,一把抓住他的手。
琴聲倏然停頓。雲沖和的手掌比沈魄的要大一些,因修行之故,并不十分柔嫩,但手指纖細修長,竟也能将他的手包住個七八成。不知怎的,沈魄被這樣一握,指間溫度缱绻厮磨,忽然紅霞攀上耳根。
他解釋道:“師……師父,你肩頭有一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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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沖和垂下眼睑去尋,松開沈魄的手,将花瓣輕輕拂去。他掌心也是滾燙,但仍不動聲色地藏匿于袖間。
“師兄,你怎麽還不來?”
“風筝要掉下來了!”
那群女孩子又遠遠地笑鬧着喊他,哪怕在雲沖和面前,也是如此無狀。畢竟雲沖和一向待他們寬容,是最最溫和的師尊,慈悲地就像一尊神像。
可這慈悲的神像不知怎的,心裏竟有點發酸,他看着沈魄轉身高高搖晃着手臂,笑着和他們打招呼:“就來!”
雲沖和忽然想到,食盒裏還有一碟冰好的桃肉,或許能多留這個少年一時半刻,可他還未及取出,沈魚梁小跑着過來禀報:“師尊,有一委托。”
沈魄收斂了笑容:“這麽急?”
他也知道沈魚梁做什麽事都誠惶誠恐的,顯得十萬火急的樣子,但每回看見他,還是禁不住緊張。
雲沖和起身,問道:“核實過了?”
沈魚梁答道:“吳煜師兄去核實過了,而且信中也未指明要……要沈師兄下山。”
說來也好笑,沈魄自十六歲首出山門一戰成名後,江湖上就流傳着他的威名,但除了威名之外還有美名。
原是沈魄長得十分乖巧明麗,是那種看起來十分誠懇,使人戒心全消的俊美,臂膀修長有力,肩寬腰窄,負劍踏雲,可謂是無一處不風流。所以每次下山總能有幾回英雄救美的美事落到他的頭上。
本來蓬萊道場絕不缺美人,譬如靈遙思長相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出塵脫俗,但可惜他是個鋼鐵直男,不曉得怎麽與女子周旋。沈魄卻不同,人稱“婦女之友”,上樹摘風筝下水捉鴛鴦,要不是雲沖和教了他點之乎者也,君子不可為,縱是美人要他給暖床,他也敢撸起袖子就上。
總之他總有辦法哄得那些小娘子高興,這附近十裏八村的,哪個不盼着這個俊俏的小郎君能多下山看看。因此常報一些有的沒的的小事,懇求他們下山除祟。
這也叫雲沖和分外頭疼,他總得在一堆事務中仔細甄別,哪些是真的燃眉之急,哪些又是貪圖他弟子的絕世容顏。
但既然核實過了,雲沖和也不疑有他,接過信件查看。
信中說,在東海有一片海域,行船往那個方向而去,往往不知所蹤。多年以後,船又會憑空出現,在海上漫無目的地随波逐流。可待上船一看,船上的人全部死絕,枯骨滿艙,偶有發現的早的,能看出來竟都是餓死的。沿海之地以海為生的居民對此事十分忌憚,便想請托解決此事。
這事聽起來玄而又玄,有幾分話本戲的成分,但若是真的,倒是值得去探查一番。東海離此處也不是很遠,雲沖和決定去看看。
沈魄也放膩了風筝,躍躍欲試:“師父,我也去。我水性好,絕不拖後腿。”
他又用胳膊肘杵杵沈魚梁,擠眉弄眼地使眼色。
沈魚梁蒼白着一張臉,好一會兒才恍然,拱手低頭道:“師尊,我也想一起去,出山門歷練一下,求師尊成全。”
沈魚梁能力并不差,就是性子太怯懦了些,确實應當多見些世面。
思及海裏行事不比陸地,雲沖和覺得有人接應更為穩妥,便微微颔首表示答應,即刻召來青鳥,三人往東海而去。
沈魄也算是常在海上玩耍,但東海還是更為蔚藍浩瀚,青鳥翔于海上,與白雲齊肩,海風陣陣,讓人心胸開闊。
“這樣好的景色,怎麽會藏着那樣的兇險?”沈魄俯瞰波瀾不驚的海面,很是不信,“恐怕那信中說的有七八分是假,無非是普通海難罷了。”
“不可大意。”雲沖和想飛得更低一些,但青鳥并不識水性,只在半空盤旋,他抛出茂陵劍,回頭對二人道:“禦劍低行。”
“是。”沈魄将闕劍抛下,腳下一踏穩穩落在劍上。
沈魚梁還是頭一回騎禦青鳥,看着腳下的巨大尾羽和舒展的雙翼,有些不知所措。
沈魄招呼他:“将劍抛下來。”
沈魚梁渾身僵硬地将劍一抛,卻離劍越來越遠了。沈魄忍俊不禁,自己行到青鳥翅膀一側,大聲喊:“你跳下來,我接着你!”
沈魚梁窘地臉色通紅,眼一閉心一橫真的就跳下來,沈魄運劍過去淩空一接,安安穩穩地将他接到了劍上。
沈魚梁面色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才敢将睜開雙眼,一對杏眼裏滿是驚懼,汪着一抹水色。沈魄笑他看着可憐,安慰他道:“不要緊,你下次就曉得了。”
他點點頭,攥着雙手,還是驚魂甫定的模樣。
三人在海上行了一陣子,沈魄眼尖,指着遠處問道:“師尊,你有沒有覺得那片海域顏色似乎更深?”
雲沖和微微颔首,禦劍朝那片海域飛去。但在海域上停駐後,卻也沒有什麽特別,海水确确實實是深藍色的,比旁邊的海域更加幽深,沒有別的異常。
沈魚梁忽然呆呆凝望一方,似被什麽牢牢吸引住了:“你們看,那是什麽?”
二人齊齊回頭望去,在海域西側不知何時出現一座島嶼,觀之靈氣逼人,光華熠熠,上有芝蘭玉樹,奇珍異草,雲蒸霞蔚。雲沖和深知有祥瑞之處難免生變,不禁皺了皺眉:“戒備。”
話音還未落,沈魚梁猛地踏出一步,一只腳早已懸于劍外。
“沈魚梁,你幹嘛?!”沈魄莫名其妙。
雲沖和眉心緊蹙,厲聲喝道:“屏息凝神,心無旁骛!”
可沈魚梁置若罔聞,只是指着那座神奇島嶼,露出癡癡的笑容,眸中流光溢彩,滿是向往的神色:“好美啊!”
沈魄是個機敏的,此時有點明白過來,他這是被迷了魂魄。
“沈魚梁!你他媽清醒一點!”沈魄伸手去拽他的手腕,不料卻只拽到他衣袖的一角,轉眼之間他已踏出劍外,直直朝海水中跌去!
沈魄的劍陡然失衡,發出铮铮鳴響。但沈魄還想救他,他身形敏捷,猶如離弦之箭,已然操縱闕劍自上而下垂直而行,逆風追去,恐怕世間能這樣禦劍的,亦不過幾人。
終于,沈魄以此神技得以兜住沈魚梁将他用力往上一抛,但一只胳膊如何承得住一個下落之人的重量,只聽“咔”的一聲,瞬間襲來的疼痛讓他知道自己的手腕折了。
雲沖和見機在空中将沈魚梁穩穩接住,可沈魄的劍卻因失去控制,帶着他急速墜入海中!
“沈魄!”雲沖和追之不及,眼見他好似雨入池塘,撲通一聲堕入無盡深海,再也尋不見了。
雲沖和心急如焚,召來青鳥,将已經昏迷的沈魚梁安置于鳥背之上,他掐了一道金光粲然的避水訣,埋頭潛入浩瀚汪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