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欺淩第三十三
似乎是兩個少年的聲音!
有兩道白色的人影從樹林間一閃而過,身後跟着一個急速掠過的黑影。
“去看看!”奚不問在無念背上指點江山,就差嘴裏喊一聲得兒駕,無念怒瞪他一眼,擡腿便追,待二人趕到時,兩個少年已然被逼在一處懸崖邊,有一個摔了一跤,趴在地上抖得尿褲子,另一個瑟縮着蹲在地上将眼睛閉得緊緊的,兩人退不得進不得,而一路追來的竟是剛剛茅屋中糊紙燈籠的少年。
準确來說,是少年可怖的屍體。
它一半被火焰燒的焦黑,一半被燎出粘連的血泡,五官幾乎看不見了,像是一根融化流淌的蠟燭,他就這麽絕望地嘶吼着朝懸崖逼去。
奚不問當即扔出一道黃符,那走屍瞬間止息屍氣,立住不動了。
那兩個少年瞪着圓溜溜的一對兒眼睛,驚魂甫定,看年紀不過十一二歲,像是山下村子裏的,可此時穿着一身白衣,衣袖和衣擺都長長地拖在地上,像是裹着一身白色的床帏。
無念将奚不問放下來倚着樹,去扶那兩個少年。
奚不問抱着手臂問道:“你倆穿的什麽鬼東西?大半夜不在家老實睡覺,跑到這墳山上來做什麽?”
這兩個孩子戰戰兢兢,顯得既懊喪又膽怯。
奚不問舔舔牙齒,勾起唇角牽起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不說啊?不說我就把這走屍放了,讓他來問問你倆?”
無念正要怪奚不問沒個正經,這兩個少年撲通一聲先跪下了。
“求兩位仙君救命,我們只是貪玩。”
“這三更半夜的墳山,有什麽可玩的?”奚不問抛着劍,斜乜了他倆一眼。
兩個少年滿臉淚水混着汗水,謹慎地對視一眼,年紀稍長些的先開口:“我們上山找海東玩……”他指指那具走屍:“那個就是海東。”
無念腦子轉得極快,少年剛說了點苗頭,他就猜到了結尾,他不禁怒火中燒:“你們故意上山來吓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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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少年不說話。
奚不問也沒催,只是蹦着過去将那走屍額上的黃符吹着玩,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那黃符忽起忽落,只餘尖尖上一點粘附在額上,好似随時就會飄落出去。
年紀小的那個先頂不住了,嘟囔了一句:“誰能想到他這麽不經吓。”
年紀大的見也瞞不住,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原來這個叫海東的少年是琴亭村的一個孤兒,無父無母,村長看他可憐便讓他在山上看墳,每日給他一口飯吃。
他營養不良,體弱又瘦削,臉色常常是青白的,又常年住在墳山上,村裏的人都有些忌諱,也不讓小孩子跟他玩。小孩們自然也懂得看大人的臉色,知道海東是沒人管的,沒得玩的時候便上山去找他,一開始是讓他給撿藤球,後來有人就專門往他臉上踢,他也不喊疼,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時候還會被藤刺紮破,但他還是樂呵呵地跟大家一起玩。
知道他無處告狀,大家就鬧得越兇。再後來大家發覺他怎麽都不生氣,就開始在河邊推他下水,他不識水性,在水裏嗆咳得一臉血,劃着四肢直撲騰,惹得大家發笑。
無念氣得額上青筋畢現,急急問道:“然後呢?”
“然後村東頭的燕子跑過來,把他拉上來了。”
“燕子?”
“就是林鐵匠家的女兒。”年紀輕的那個少年解釋道,“這個事情讓海東很生氣,他是真的很怕水,後來我們再去找他,他一生氣打了人。”
“他打人的時候挺狠的,也不知道他看起來那麽瘦是哪裏來的力氣。但打傷人這個事情不會說算就算的,被打的是村長的侄子,村長也不向着他了。後來是燕子一力作保,才将他保下來的。”
“燕子跟他關系很好,反正後來,他就不出來跟我們玩了,每天都在糊紙燈籠。”
“但你們不甘心,還總是想來欺負他,對嗎?”奚不問問道。
兩個少年垂下腦袋:“今晚我們聽說你們要上山,我們猜這山上肯定有問題,你們是來捉鬼的,我們就打扮了一下,想偷偷上山扮鬼吓唬一下海東。”
“沒想到……沒想到他當時特別專心在糊紙燈籠,我們一吓他,他眼睛瞪得很大,直挺挺地就從椅子上跌下來了。”
“……再一摸,就發現他沒氣了……”年紀大的少年磕頭磕得砰砰響,“仙君饒命,我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死他的。”
“你們不必給我們磕頭,倒是應該給他磕。”無念語氣寒涼,他确實未想到這樣周正的兩個少年竟會做出如此愚蠢而又惡毒之事。
這兩個少年真就一身泥土翻滾地爬到海東的腳下,正要将頭磕下,忽然海東動了!
他像是在極力擺脫符咒的壓制,他如焦炭一般的手臂,僵硬地向前伸出去,像是要捉住地上少年的衣領,那少年吓得彈出去幾米遠,鬼哭狼嚎道:“仙君救命啊!”
奚不問眉頭緊蹙,拔出劍來:“戒備。”
剎那間,黃符飛将出去,崩裂成雪花一般的碎片,那走屍黑氣滔天,顯然是要暴走。
“他還有一絲靈識,怨氣太大根本遏制不住。”無念抛出佛杵。
“我要是他,我也得要殺人者償命,不公者下地獄!”奚不問召劍殺過去,他眼中恨意滾滾,極為狠戾,是無念從未見過的。
“跑啊!”奚不問朝不遠處還在發愣的兩個少年大喊,嘴上是關心的話語,可臉上卻難掩嫌惡的神色,“還不跑?!”
那兩個少年這才回過神來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朝山下奔去,膝蓋磕破出的血腥氣讓走屍徹底失控,奚不問腿腳不便,一邊躲閃,一邊禦劍與走屍打鬥。
那劍是把神兵利器,與主人之間十分默契,劍尾的劍穗在風中擺得只剩下殘影,而那劍肉眼也只追得到一片劍華,無念還從未見過奚不問真正的實力,這一下傳言中的出生時霞光滿室、兒時根骨不凡,他倒是都有七八分信了。
這劍花挽得極老辣,劍走偏鋒,靈氣湧動,縱使傷了一條腿,那騰挪也是恰到好處的,只是行動受制不夠流暢,卻也絲毫不敗下風。
無念又落下一道卍字法陣來配合他,未料到那走屍只被困了片刻,無念一時大意眼見着就要被走屍尖利的指尖劃傷,奚不問将肩膀迎上去硬生生接了這一下。
一時間皮開肉綻,血肉橫飛,烏黑的指尖紮得極深,拔出時粘筋帶肉,惹得奚不問痛的咬破舌頭,吐出一口血來。
奚不問向後連退了幾步,堪堪被無念扶住。無念眼底血紅,手在禁不住發抖,好不容易才點下兩個止血的大穴,指尖上全是洇開的血跡,奚不問流了好多血,他怕他會死。
想來這世道也是奇怪,作惡的全身而退,來受這因果的竟是兩個無辜的人,無念不懂,他好像第一次無法用佛理去解釋這件事。
他抑制不住地戰栗,因為他覺出奚不問的血透過他自己的衣服,一直蔓延過來洇濕了他的衣服。
就在此時,一個清淩淩的少女聲音穿透這泛着焦土味和血腥味的夜色,遙遙地飄過來。
起初還不太清晰,後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她聲嘶力竭地喊着:“海東!”
“海東!!別打了!!”
那女聲帶着哽咽,帶着水汽,像是人還未至,淚水已經順着聲音流淌到了此地。
那走屍忽然頓住了,他轉過身,面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雖然已經面目不清,但從略略前傾的身形來看,他望得很殷切,很天真。
像是一個孩子在等待他的玩伴,也像是一個少年在等待他暗戀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