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噬面第四十四
無念額上的汗,滴落在奚不問的脖頸間,灼得他有些難耐。他伸手摸了摸四壁,心下了然,用力将上方一掀,光線驟然湧入,二人齊齊閉上眼适應了一會,這才坐起身來。
兩人竟躺在一個空棺材裏。
無念頓悟洞房的含義,耳根又不可遏制地紅了起來,刻意避開奚不問的目光。奚不問倒沒在意,他現下更關心的是布陣之人究竟是誰。
這陣法很靈巧,可以看得出是一位修行頗為精湛的道修手筆。不過這幻陣困人,損人心氣,卻不謀人性命,叫人猜不透目的。
他再次取出鎖魂鈴:“再探。”
可未及鎖魂鈴飛出,他就聽到供奉排位的香案背後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哪來的小耗子。”奚不問擡腳便追。果然香案背後有一個暗門直通命館背後,一道黑影箭一般蹿了出去,只不過轉瞬即逝,奚不問卻猛然覺得這身影似曾相識。
待追至屋外,天光之下,他才發覺這人雖然形容枯槁,但身形矯捷,步法極有章法。他有點眼熟,但怎麽都想不起來,他的靈力已快于思緒凝聚于指尖,亂來劍閃着刺目劍光直直殺了過去,那人未回身,只是跳躍閃避,倒也鬥得幾個回合,奚不問實在想不出當今修真界,有哪位熟人是這樣的身法,竟能如此漂亮地躲過他的劍招。
他的勝負欲上來了,悄悄摻了些奚家之外的劍法。論及劍法,無人可出雲沖和其右,蓬萊師傳的劍法如今已沒幾人傳承,他料定對方破解不了。
卻不料對方下意識地步履騰挪,一個淩空轉身,竟又巧妙避過。但那人閃避之後,忽然腳步凝滞,背影僵硬了一瞬,無念趁機将對方控住了。
這行為多少有點乘人之危,奚不問覺得沒戰酣暢,但他也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頓住身形,若他自己不停下,他和無念二人都沒有勝算能将他攔下。
奚不問收回劍走近,看着那人仍然不願回身的背影,他發現一股非常濃重的屍氣。
無念垂首對他悄聲道:“這好像是一具走屍。”
但等閑走屍不可能這麽靈活,唯一的可能是,他還有靈識,就像海東,但他保有的靈識顯然比海東更多。
可衆所周知,普通人維系這點靈識幾乎是非常困難的,需要有劈山裂海的決心。他竟然能保有這些靈識如此之久,讓人不禁好奇,他究竟是有怎樣牢不可破的執念。
因為對方還有靈識,又有這樣驚豔的身法,奚不問恭敬地拱手問道:“不知道是哪門哪派的公子,這樣好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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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奚不問問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會是哪門哪派的入室弟子,更遑論名門公子,因為他的衣服實在是過于破舊,近乎褪色朽爛,像是剛從土裏淘出來的。衣擺也同布條沒有太多差別,勾破的絲線垂在衣緣随風而蕩。他後脖頸上的皮膚慘白,還布着些許走屍屍變時形成的黑色分裂的紋路和零星的紫青色屍斑。
這人還是背對他二人許久,正當二人有些洩氣時,他忽然轉過身來。
奚不問和無念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
因為這個人沒有臉。
他的面目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如霧般的慘白。
“這是……”奚不問瞠目結舌,啞口無言良久,才道,“噬面術。”
無念對奚不問什麽都懂一二似乎已經不奇怪了,只是問道:“噬面術?”
這術法非常邪門,失傳良久,能讓人漸漸失卻五官,面目全非,親人見之而不識,而且觀之可怖,幾乎再也無法生活在陽光之下了。
這具走屍身法了得,想來生前更是個絕頂的人物,這噬面術施展起來并不容易,需要一段時間且耗費大量靈力,他沒道理這麽輕易被人施下這樣的法咒。
奚不問心頭隐隐的非常在意,這感覺既讓他惶惑不解,又讓他惴惴不安。他覺得這具走屍很蹊跷,且不說身形熟悉能避開他的劍法,身上竟還有噬面術的痕跡,最關鍵的是,他的執念究竟是什麽,經年不散,而剛剛的陣法又究竟是不是他所布。
這走屍或許有些畏光,肩頭瑟縮着,發出了喑啞的聲音,似是許久沒有同人開口說話了。
“你們究竟是何人?”
他用問題回答了問題。
他的靈識竟然足以支撐他開口說話,奚不問又驚又喜,大方地立刻抱拳道:“我乃奚氏門下,名無友,字不問。此乃我友,伽藍寺無念。”
“現下是什麽世道,道修同佛修竟也可以做朋友。”那走屍冷哼了一聲,像是十分不屑,“你這奚家的小子又為何會蓬萊的劍法?”
無念聞之色變,奚不問也未料到會被對方勘破師承,此時卻并不想暴露身份,尤其是無念還在身側。
他正在糾結如何解釋,鎖魂鈴倏然響起,無念不由得大喝一聲:“小心!”
竟有數道黑氣破空尖嘯,同時翻滾着從背後偷襲而來,奚不問來不及多想,直接推出一道天羅地網鎮鬼決,将那些湧動的黑氣盡數網羅。
這些黑氣本就低微,毫無還手之力便自投了羅網。直到在金色法陣中才紛紛顯露出本體。竟都是些十幾歲少女的魂魄,目光裏皆是驚懼的神色,看上去倒是十分可憐。
“剛剛在花轎裏操縱屍體,把那些擡轎子的吓得半死的,是哪一個?”奚不問凝神,挨個看過去。
半晌,有一個姑娘攥着手指,怯生生地往前站了一步道:“是我。”
其他的女孩在身後死死拉住了她,讓她別再多言。
但她好似下定了決心,更篤定地大聲說道:“道長,是我。不關他們的事。”
這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面貌姣好,眼眸黑亮,唇邊有一對兒清淺的梨渦,身材嬌小,着一身藕荷色長裙,看上去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那具走屍忽然開口,聽得出惱怒和急切:“放了她們。”
“叔叔……”那姑娘看着他,眨着濕漉漉的眼睫,像是要哭出來。
“嚯,果然,你們是一夥的。”奚不問剛剛還納罕這些善鬼竟自投羅網,現下來看,是自不量力,拼死回來救這走屍的。
“來,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奚不問找了塊凸出的岩石跳上去坐下,悠閑地晃着雙腿,像是已經準備好聽故事,“想吸食些驚懼而已,犯不着布陣這麽複雜吧,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如果我們說了,你會放過我們的,對吧?”這姑娘咬着下唇,垂着如羽扇般的眼睫。
“得看情況。”奚不問道,“看你們手上究竟有沒有人命。”
“那沒有的,我們就吓唬吓唬人!”那姑娘趕忙答道。
無念緩下言語:“別急,慢慢說。”
那女孩看無念面善,乖順地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道:“我叫董嬌嬌,他是……他是叔叔。”
“親叔叔?”奚不問心想這叔侄倆都沒落得好結果,也是凄慘。
不料小姑娘答道:“不是親叔叔,就是後來認識的,我們這些飄在外面的魂魄,都叫他叔叔。”
“姓甚名誰?”奚不問瞥了一眼那具走屍,他沒有要答話的意思。
“叔叔就是叔叔,我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奚不問洩了氣,不再追問。董嬌嬌繼續說道:“我是董各莊人,兩個月前死的。”
“怎麽……”無念想問怎麽死的,又覺得冒犯,謹慎地換了一種說法,“是何原因?”
“就……那天我生辰,娘親親手給我做了一碗長壽面,加了蔥花香噴噴的,還卧了一顆蛋,弟弟們想吃都沒有給他們,往常都是弟弟吃,我看着,但那天我吃得很香,弟弟們眼巴巴望着我咽口水,我從來沒有那麽開心過。”
她說得很細致,像是那碗面條裏一點一滴的心意都記得很深刻。有幾段蔥花,澄黃蛋黃細膩的口感,面條裏那一兩滴豬油的香氣,都歷歷在目。
無念聽得溫馨,又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