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舍身第四十九
雲沖和感到自己的心髒好像停滞了。胸腔灌滿了水,冰涼刺骨,血腥味泛到喉頭,叫他說不出話。
他看到沈魄倏然跪地,将闕劍塞進他的掌心,伸長脖子袒露出脖頸,他垂着眸子,無限地絕望,又無比地凜然:“師尊,我甘願死在你的劍下。”
雲沖和的手在顫抖,一瞬間,他握不住劍,握不住沈魄的命運,亦握不住自己的命運。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所信仰多年的天道,在滅頂之時,卻無法再支撐他走下去。
而他的同道中人,他所舍命相互的道友,卻如惡鬼僵屍,要将他拉扯着入污泥、堕地獄、焚烈火。
就算修行已臻化境,卻也沒有人敢同整個道修界為敵。薛容與感到自己已然勝券在握了。
“我看這徒弟性情兇劣,天啓必有深意,留不得他,不如白澤真人便在我等見證之下手刃‘愛’徒,也為我等元日添個好彩頭,您說是不是?”薛容與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特地在“愛”字上加重了聲音,等着雲沖和發話。
雲沖和喟然合上雙目。
突然,他周圍出現一道血紅色的法陣。
“是傳送陣!”薛容與大驚,“快攔下他!”
但是沒人攔得住雲沖和,他太快了。這陣法由得道的修士來施,還需要一時三刻,可他不過轉瞬之間,便已和沈魄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魄沒有反應過來,被雲沖和在雪地上拖行了幾步,他踉跄着再擡起臉時,滿眼是淚,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初入山門拜師時,對着雲沖和哭得滿臉鼻涕泡的樣子。
雲沖和笑了起來,将闕劍塞回給沈魄,又輕輕給他抹了一把臉。
沈魄心疼他髒了手,又将他的手掌奪回來,用自己的衣襟給他擦幹淨。
“師父。”他四顧着茫茫大雪,辨認出已是大荒山下,“師父我們走吧,找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雲沖和不動聲色地掙開他的手,揉揉他的發頂:“說什麽傻話,那吳煜、長栖、靈璧,你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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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魄驚訝道:“你還要回去?!”
他不待雲沖和回答,就急忙往下說道:“師父你剛剛布的是傳送陣,耗靈極大,現在回去就是送死!”
一般一個人的靈力只足以支撐傳送走一個人,雲沖和剛剛布陣極快,又傳送了兩個人,應是耗費不小。
雲沖和道:“拜入我門下,我自當護他們周全,蓬萊不可有失,此事無需再議。”
他猛地落下一道藍色的結界,像是在雪地上通天布下一道河流,這條河流阻隔開二人,将沈魄隔在了大荒山下,不過手掌翻覆,咫尺天涯。
沈魄滿臉挂着淚水,還有些茫然,他伸手抵着結界:“師父,你幹什麽?你回去,我也回去,你把結界收走!”
雲沖和沒說話,只是眉目低垂地看着他,神色溫柔。
沈魄試着解開結界,但他心思太亂了,又實在比不上雲沖和的結界術,只得一遍一遍地用肉身撞擊着這道透亮的蔚藍結界。
“師父!求你了!”他哀哭着,跪倒在地上,又一遍一遍地給雲沖和磕頭,将額磕得紅腫,“師父你把結界解開……你別回去,我們去哪裏都好……”
他又忽然想起什麽,從衣襟裏顫抖着掏出一張紅紙,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他呈到雲沖和的眼下:“師父,你看,這是我想送你的除夕禮物,我剪的窗花。”
雲沖和垂眸望去,剪得歪歪扭扭,邊緣毛糙,但比那一年的要好,兩個小人并肩坐在樹下,可以辨出依稀的輪廓了,依然是右邊的小人要高一點點,兩個小人都在開口笑着。
那笑容稱着二人此時的愁容,顯得格外刺目。
“師父,你把結界收走,我把這個窗花遞給你,好不好……”
沈魄聲音很輕,像是在哄雲沖和,想讓他可憐可憐他,騙他将結界解開。
“師父……”
他說不下去了,眼淚的鹹濕混着雪水的冰冷往他的嘴裏湧。雪越來越大,攀上眉峰,染白烏發,雪幕遮天,幾乎要看不清雲沖和的臉。
雲沖和目露哀痛,但他沒有解開結界,只是目光沉沉。
“剪得很好,我很喜歡。”他垂眸極輕地笑了一下,“等我回來,你再親手贈我。”
不待沈魄回答,他又說:“為師前幾日對你冷淡,是怕人知曉我不願殺的人,是你。”
“天啓之書中說的是誰,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但我不能叫人看出來,否則你會變成衆矢之的。”雲沖和耐心解釋道。末了,他說:“你不要介懷。”
他話語淡淡,仿佛只是再日常不過的叮囑閑聊,像是無數個夜晚他來訪他,坐在小凳上給他剝橘子時說出的話語,絲毫看不出生離死別。
這個時候雲沖和竟在乎的還是自己的心情。
是,他曾是有一些委屈,他愚蠢地以為雲沖和不想看見他,是怕見到他就想起自己放棄的飛升契機,而渾然不覺雲沖和是在保護他。
他呆呆瞪着雲沖和,眼淚就這麽簌簌的往下掉,他感覺不到自己眼眶酸澀紅腫,感覺不到冷,亦感覺不到自己的額上已經磕破了皮,正流淌着鮮血。
若是可以,雲沖和很想扶他起來,撫去他的血漬,沈魄現在看上去很髒很累又很狼狽,他想八極閣裏有很多丹藥可以給他,但是現在他卻只能看着他流血,看着他的酒窩裏盛的再也不是蜜,而是一汪一汪的眼淚。
他其實也不曉天命,不知生死。回去未必是死,但回去是萬死不辭。
他最後看了一眼沈魄,将他刻進眼底。
“無端,別怕,藏起來,等我回來。”
雲沖和走後,沈魄覺得自己的魂魄一同被抽離帶走了。他找到一頂帶帽帷的草帽,換了一身農家的破舊衣衫,坐在山下的小茶肆裏。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就像一具行屍走肉,眼淚已經流幹了,眼眶紅腫地只是輕碰一下都疼。額上粘着髒污的泥土,混着血漬,沾附在傷口處,他也顧不得處理,只是呆呆坐着,看一盞茶由熱漸涼,熱氣飄散,直到毫無溫度。
好似他的人生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雲沖和回來。
他不斷安慰自己,雲沖和修為淵深,劍法獨絕,許能全身而退,保下蓬萊基業。
他又想,雲沖和還擁天斬絕技,大不了便将這些道門的小人殺盡了,連骨頭渣都不給他們剩下,倒也清淨。
雪蓋住了整個大荒山,一片怆然的雪白,他等得難耐,坐而複站,站而複坐,不時撩開帽帷,望向遠處。
白茫茫的盡頭,仍是白茫茫的盡頭。雪停了。
不知過去多久,忽然,他從天際之處依稀辨出幾道黑影,山上的人陸續下山,互相攙扶着走得很慢,他雖看不出是誰,但觀身形并不是雲沖和。
他不敢輕舉妄動,雖端坐在椅子上,但身子前傾,脖頸用力地向前,想再早一點看出來人。
人影越來越近,他認出這些是上山圍攻的其他道門的走狗。這些人雖然負傷,但從外表看并無什麽大礙,大概無非是內力受損或者是磕碰,并沒有傷及要害。
他将帽帷放下,謹慎地觀察着。
那幾人将劍扔到沈魄旁邊的一個桌子上,喊店家來沏茶。
一個李氏的女修士說道:“哎喲,我早就勸家主莫要趟這攤渾水,這下好了,蓬萊搞成這個樣子,還放跑了一個沈魄,恐難善了。”
“你們女人就是見識短,你不會是……愛慕那雲沖和吧?”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将腳架到椅子上大口悶了一壺茶,發出如雷般的笑聲。
“去你的。”那女修士雖然嘴上如此說,但顯見地臉紅了,她撫着臉,尴尬道,“那雲沖和端方清正,逢亂必平,哪怕今日他都顧念同道情誼,未曾出劍,确實是個人物。沒想到卻和徒弟搞到一起。”她語氣頗有些懊惱,像是芳心錯付,既可惜又可氣。
沈魄的手指蜷緊了。
另一個瘦高的男人說道:“要我說,今日這事,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蓬萊一散,雲沖和一死,且不說蓬萊寶貝千千萬,以後我們去占佛門的土地,也少了那該死的主和派礙手礙腳。”
作者有話說:
回去未必是死,但回去是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