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陰謀第五十四
他上一世就這麽死了。
肉身大約是焚了,或是被野狗啃食,他也不清楚。
神魂拆裂之後,他只餘一縷殘魂,被封印于殘垣劍上,在湖底消磨。七百三十天,一萬七千五百二十個時辰,分秒怨恨,不得解脫。兩載如斯,終得超度輪回。
這一世,他再生為人,本以為活過一世,往事錯落皆歸塵土,是非分之想、悖倫之情,怨不得旁人,卻在此時窺見一個巨大陰謀。
奚不問單膝跪倒在地,亂來劍支于身前,無念攙着他另一只手臂,卻無法将他撐起。
他渾身冷汗,後牙緊咬,顴骨緊繃,兩世記憶糾纏幾乎要将他的腦汁絞盡,像是有人在他的頭骨深處用釘子細細刻鑿,若不是他有修為在身,這種痛苦絕非等閑之人可以承受。
過了半晌,他才從靈遙思的敘述中勉力擡起頭來。
原來靈遙思本就覺得,那日道門衆人似乎對蓬萊過分熟稔,連哪裏藏着什麽書,哪裏掩着什麽窗花都一清二楚,實在有些蹊跷。他悲痛過後,以一人之力既無力撐起蓬萊,又無法勸得沈魄回頭,便只得四處奔走,欲尋得昔日蓬萊弟子共同為雲沖和澄清,阻沈魄禍世。
但當他去沈氏門外求見時,沈心齋卻不曾露面。
他自認與沈魄待心齋都是極好的,師尊待他也不偏不倚,所學盡數相傳。他也一向恭謹知禮,與他們極為親厚,不是那種昧心不正之人。靈遙思擔心他無法相見是因為被沈羲和鎖在家中受盡委屈,便尋一日夜黑風高潛入沈宅,以圖施救之法,不料被他聽聞了沈心齋與薛玉之間令人心驚的對話。
那有染之言竟是他傳的,述古堂的書是他發現的,那窗花、那寫滿名姓的紙張他日日出入自然也曉得,他将這些盡數出賣還不算,便也是他故意看不住沈魄,放他到廳前對峙,這一樁樁一件件,逼得白澤死、蓬萊散,竟不過是為薛氏再挑佛道之戰除去一個阻礙罷了。
薛玉在燈火搖曳處笑得得意,沈心齋木然地聽着,雙眸閃爍,眼尾下垂,還是那可憐兮兮的模樣。
靈遙思既不願相信,又頭一回覺得他的可憐如此可憎,令他反胃惡心。
但他到底是想不通,是夜輾轉不能安眠。薛氏所願并非沈心齋所願,他亦是沈氏嫡子,他若是不願,薛家也奈何他不得。
他究竟是為什麽要讓親者痛、仇者快?
他半夜扔了一紙信箋進沈心齋的屋子,質問他此事,約他出來相見。這一次他倒是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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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心齋見事情敗露,也不狡辯,只是苦苦哀求,泫然欲泣,跪地乞憐。靈遙思不忍見昔日小師弟如此模樣,轉過身去不願再看,卻不料身後綠光騰起,他再想避時已是不及,竟毫無防備地中了歹毒至極的噬面咒。
靈遙思這時才明白,此人已無藥可救,虧他剛剛還替他想了千百個為惡的理由,亦或是妄圖勸他回頭,竟全是肖想。
他本也容貌昳麗,絕塵于世,如今失去五官,相見不識。沈心齋以為這樣就能讓他閉嘴,讓這世間再無人信他,可他卻偏不,他并不在意這皮囊,只要這真相昭彰。
他仍四處奔走,但因形貌可怖,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沒有幾人願聽他好好講話,大多連門都進不去。他們驅趕他如驅一條狗,将馊臭的剩飯潑到他身前,迫不及待将唾沫啐在他身上。盡管如此,他的存在還是讓薛沈兩家畏懼,終于有一天,他死在了他們的手裏。
死時他傷痕累累,形容難堪,卻磊落光明;青絲散亂,丢了木簪,卻沒丢了修道者的本心。
他如今想想,倒也不負雲沖和的教誨,亦不負自己一生所向,也算得上無憾。
奚不問眼含熱淚,分不清是頭痛更甚還是心痛更甚。
他确實從未想到有人為了他,為了師父,為了蓬萊,做到這個地步。
上一世,他本以為這廣袤世間,所有人都将雲沖和忘記了,蓬萊的朝夕就像是可以被随手舍棄的殘破畫卷,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放不下,癡妄地活在畫裏,只有他一人茕茕,要與這世道拼個魚死網破,卻不知早有人殊途同歸,慨當以慷,赴死無懼。
他陷入深深的後悔,他不該毀了靈遙思的桃骨扇,亦不該将冷言當作劍紮向靈遙思炙熱的心窩。
圖南道上那一面,他應當拿出一壇好酒,與靈遙思對飲。
他們應當親熱地攬着對方的肩膀,一起憶一憶蓬萊的燈火,憶一憶蓬萊的風。
那風的味道,只有靈遙思知道。
靈遙思之後,再無可相與之人,亦無可對酌之人。
奚不問終于用亂來劍支撐着自己站起來,目露哀切,那眼神亦敬亦佩,亦親亦痛,絕不是一個路人聽過與己無關的故事後應有的神色。
無念目睹此人此情,也隐約有所猜想,他緊緊盯着奚不問,似乎想從他身上尋找更多印證身份的蛛絲馬跡,但一無所獲。
三人各懷心事。天色漸昏,日暮西山,光線晦暗不明,四周掩映的樹叢像是一個個蟄伏的野獸,躬着背伺機撲襲而來。
就在此時,疏朗的笑聲穿過重重陰影傳入耳內。
奚不問瞳仁皺縮,臉色大變,只見從暗處緩緩駛出一架木質輪椅來。
來人竟是沈心齋!
“二位在此聽故事怎的不叫我?”沈心齋杏眼微眯,一副笑意可掬的模樣,像是對靈遙思的指認渾不在意。
“沈魚梁!”靈遙思的聲音中帶着滔天怨怼,但他很快發現來人端坐在輪椅之上,衣緣下空空,鬓發間也依稀窺得二三銀絲,早已不是記憶裏道場上例無虛發的意氣少年,更不是跪伏在他腳下求他原諒的狡詐小人。
竟只是一個帶着滄桑、面目平和的殘破之人。
他屍變之後,才發現自他死後時遷事易,沈魄已死,薛容與、沈魚梁幾乎皆閉門不出,鮮少夜獵,各道門世家皆布有強大的結界和驅邪符咒,他進不去,亦無親眼見過沈魚梁如今的模樣,只是依稀聽聞他在讨伐天道魔君的天淵之戰中沒了雙腿,茍且殘生。
大家雖施舍他幾分敬意,但他也聽過不少背後議論嘲笑他的言語。
譬如天淵之戰中,他其實并沒有什麽功績,不過是沒了腿。
抑或是,他不過有個好爹,沈魄又自作孽不可活,否則一個資質平平的殘廢之人如何接得過沈家基業。
靈遙思聽過這些蜚語,心情很複雜,四分無上快意,三分嘆惋唏噓,三分入骨深恨。
如今親見,倒叫那四分快意煙消雲散了。
但恨意經年滌蕩,磨滅不去。
“原來是師兄。”沈心齋坦然應道,他剛剛在暗處窺見這具走屍,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但如今已鎮靜下來,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師兄怎麽變成這幅樣子?”
其實靈遙思的模樣根本難以辨認,但沈心齋幾乎立刻就認出來了。奚不問明白,他絕對是在暗處聽了許久,早已将現狀摸得通透。
“別叫我師兄,蓬萊早就散了。”靈遙思見他這幅裝模作樣的樣子,更是氣道,“更何況,你根本不配做白澤真人的弟子。”
這一句話像是擊中軟肋,瞬間撕破沈心齋僞善的面容,他臉色蒼白了一瞬,冷笑道:“是,我不配。就沈魄配做他的徒弟。”
他死咬臼齒,面目猙獰,像是透過話語憶起什麽往昔恨事,恨得深沉,恨得徹骨。
“雲沖和教得好哇,教出一代魔君。”
“我哪兒配啊。我可沒這麽大能耐。”
“你……!!”靈遙思氣結。
奚不問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瞧他這幅歇斯底裏的樣子,勾起唇角竭力表現得若無其事:“魔君之所以成為魔君,還不是沈叔叔的手筆?”
沈心齋收起笑意,望向滾入山下的血色晚陽,最後一絲光線被夜晚吞噬得幹淨,黑夜如猛獸般嘶吼着降臨。
“啧,靈璧,你真是什麽話都敢往外說。”沈心齋嘆息一聲,微微低垂着眼睫緩慢地摩挲着手指,遺憾道,“倘若你少管點閑事,你不會死。”
“他們兩個也不必死!”
他倏然瞪大雙眼,以血為墨,朝靈遙思擲出一道黃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