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試練第五十八

“你別說了!”沈心齋痛苦地捂住耳朵,他一想到雲沖和與沈魄四目相對時的神情就快要窒息了。

他最後說道:“姐姐,我不會做這種事的。”

藥瓶伶仃地被扔回到沈郁陶的懷裏,他避之不及,從她身邊飛快地跑開了。

沈心齋很少忤逆長輩的意思,無論是沈羲和、馮夫人,還是姐姐沈郁陶。

他們于他,如同神祇,說一不二,唯有服從。

昔日落在沈魄身上的巴掌,他知道,來日未必不會也叫他嘗嘗。

他好似生來就明白,在這樣的家中,若不如此,日子不會好過。就像沈魄,生來不服輸的性子,最後怎麽樣呢,流過多少血,又嘗過多少淚,最後在大荒山上險些喪命。

雖說最後雲沖和留下了他,可沈心齋自問,他沒有這麽好的命,身為沈家嫡子,更不可能像沈魄一樣一走了之。

家族的責任,父親與母親的期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但是他竟然因為沈魄,因為心底隐隐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可笑自尊,拒絕了姐姐的要求,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間,待他滿額冷汗地坐在床上時,心髒還跳得很快,剛剛發生的一切像是烙印在腦海之中,每思及一遍,烙得更深,揮之難去——

撲通、撲通。

“一種讓修道之人短時間無法驅動內丹的毒藥。”

撲通、撲通。

“你師尊和沈魄的關系恐怕沒那麽簡單。”

撲通、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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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魄看雲沖和的眼神跟個狐媚子似的。”

他想起沈魄的闕劍和劍鞘的玉珏,想起他親昵地搖着雲沖和的手臂,想起元日路過師尊房外看到的窗花,想起一些暧昧的、叫他不适的細小瞬間……像是水蛭吸他的血,一點一點,渾然不覺。

真相,既誘人癡心追逐,又叫人怛然遠之。

他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下午仍舊是天高雲淡的好天,水色漣漣,晴空如洗,一些薛氏的低階弟子圍在湖邊抓魚,鬧得水花四濺,偶然升起一道斑斓彩虹,又惹來驚喜的歡呼。

熱鬧終究是他人的,沈心齋慘白着一張臉走出房門,把沈魄、靈遙思等人吓了一跳。

沈魄溫熱的手掌覆到沈心齋的額上,奇怪道:“你沒事吧,不舒服?”

沈心齋往後瑟縮了一步,不敢對視:“沒……沒有。中午沒休息好。”

沈魄當他是緊張過度,畢竟沈心齋的性格就是如此,便也沒放在心上,安慰他道:“你別想那麽多,橫豎都是咱們蓬萊拔得頭籌。”

他親親熱熱地摟着沈心齋的脖頸,大喇喇道:“我知道馮若華和沈郁陶那得性,你要是真的壓力太大,臺上我收着點,讓你贏。”

沈心齋縮在袖口裏的手指蜷緊了,梗着脖子扭過臉去。

“不必。”

道場兩側高聳着巨大的紅漆雲紋圓鼓,鼓聲高亢地響起來,催人鬥志,試練很快就開始了。

沈魄當真留了餘地,一招一式規規矩矩沒搞些讓人招架不住的別出心裁,出劍的速度也刻意放緩,沈心齋只覺得恥辱,咬牙應對,指尖攥劍攥得生疼。

兩個人打得不分伯仲,一直飛到鼓頂,劍光相接,騰挪躍動。

沈心齋畢竟入門晚,能夠接下這麽多招其實已很說明實力,但越往後越顯出疲态。他又不願意沈魄為他放水,故意不流露出半分,幾乎用盡了內丹之力,算是兵行險招。

在一陣短暫的相扛之後,沈魄驅使闕劍的靈流突然消失了!

情勢忽變,大驚失色的沈心齋來不及收力,沈魄被他的劍氣震蕩,腳下一滑直直摔下鼓來。

在那一瞬間,沈心齋看見沈魄微微張大的嘴和驚愕的目光,他素來成竹在胸又分外靈動的一張臉竟變得表情失控。這時,沈心齋發覺一件很可怕的事,那就是在他心底升起一股卑劣而又模糊的喜悅。

他竟然會感到快意。

很快,沈魄發覺自己感知不到靈流,亦無法驅動內丹。

闕劍同他齊齊從高處墜落,耳邊的風呼嘯不止,失去內丹的他如同一只破碎的風筝,無法高飛,和普通人無異。

摔下去只會腦漿迸裂,四肢俱斷。

他驚恐地合上雙目。

一道疾風襲來,帶來清淡檀香,腰背、腿彎驀然被一雙手穩穩托住,指尖很用力,隔着衣物依然能深切感到那種力量。他睜開眼,看到雲沖和緊繃的下颌線,和淺淡色的眼眸。

他表情很冷,薄唇抿緊,已然動了怒。

沈魄有點難過地想,自己終究讓師父失望了。

雲沖和将沈魄穩穩接到地上,微涼的指尖按住他的脈。但因為率先落下臺,勝者毫無疑問是還呆立于鼓頂的沈心齋。

沈心齋木然地跳下鼓,手心全是薄汗,幾乎捏不住劍。他神識歸位,忽而想起泯丹,想起沈郁陶。

他被蓬萊的師弟師妹們熱切地簇擁着,他的視線恍惚穿過人群,看到雲沖和、沈魄與靈遙思低頭私語,不時遙遙望過來,看到沈郁陶朝他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像是示意又像是贊許,看到她身邊站着薛玉,臉上是小人得志般的難以抑制的狂喜。

他一瞬間有想哭的沖動。

他雖然贏了,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盡皆湮滅,他的人生好像不受控制地全然坍塌,在他面前揚起一片絕望的灰燼。

一搭上脈,雲沖和幾乎立刻就知道沈魄中了毒。

沈魄躺在床上,也沒個安穩,絮絮叨叨。一開始他以為自己的內丹出了問題,把他吓壞了,好在雲沖和看後,只說是暫時性的,他才放下心來。

靈遙思給他掖了掖被子:“你可消停會吧,中午不知道瞎吃了什麽,搞得內丹都運行不了,還在這瞎貧。”

沈魄想了想,他中午跟大家吃的一樣,午睡起來喝了一杯水,不過如此。

他從被子裏露出可憐兮兮的兩只眼睛,靈遙思上手捏他的臉,指腹陷在酒窩裏,像是初上大荒山時撿到水靈靈的八歲小童一般,他憋着笑道:“趁着你現在打不過我,狠勁兒欺負你。”

沈魄将硬邦邦的拳頭從被子裏伸出來,挑釁道:“我赤手空拳也打得過你,來戰啊!”

幼稚得很。

雲沖和嗔了他一眼,以掌接下他的拳,塞回被子裏藏好。為了加快毒素的消解,他還要去煎一副藥。

“無端需要休息,我們都出去吧。”他瞥了垂頭立于一側的沈心齋一眼,“你跟我來。”

天色已晚,晚陽西斜,但算不上冷,可沈心齋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凍透了。

雲沖和影子狹長,覆着他的一半影子。好像只有在虛無缥缈處,他才與師尊無限地親近。

沈心齋盯着影子,又将目光轉到雲沖和衣緣下露出的潔淨鞋尖,他不敢擡頭,因為只要微微擡眼,就會被雲沖和鋒利的目光解剖個幹淨。

“心齋,你很不錯。恭喜你。”雲沖和道。

沒料到先聽到一句誇贊,沈心齋的鼻子發酸,又感到無力和諷刺,他揉了揉眼睛,虛弱地嗫嚅道:“師尊,我并沒有……”

他話說一半便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撒謊的模樣很明顯,他看起來就像是知道些什麽,還在嘴硬不肯承認。

他從小就不會撒謊,演技很差,馮夫人也氣得牙癢癢,他的兒子連撒謊都撒不過賤婢生的兒子。

他突然有些恨沈郁陶,恨她既然主意這麽多,辦法這麽多,為什麽還要叫他知道,他一旦知道,就算沒有付諸行動,也被卷入其中,難洗嫌疑。

“你不必解釋。不怪你。”雲沖和看他幾乎要哭出來,扶住他的肩,“但為師想提醒你,道心不堅,害人害己。”

雲沖和何時離去的,沈心齋已然忘卻,他也沒聽見雲沖和走時的嘆息。

他如同一棵枯朽的樹,站立在暮色黃昏裏。百鳥歸家,萬物生長,與他無關。

他明明什麽也沒有做。

是,他承認有一瞬間動搖過,但他沒有邁出那一步。他明知道沈魄怨恨他,明知道師尊偏愛沈魄,明知道在他們眼中自己像個小醜一樣,明知道自己就像沈魄功成名就的墊腳石,可他什麽都沒有做。

巨大的委屈過後,是無法遏制的恨意。

雲沖和的心是偏的,他有什麽資格這樣說他?

害人害己?或許害己是假,害了沈魄才是真,他不過是贏了他,就要被如此污蔑。

憑什麽?

他生來就自由不得,贏不得,輸不得,愛不得,恨不得,生不得,死不得。

他算什麽東西。

作者有話說:

今日入V更兩章,除了這一章還有一章下午五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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