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情郎是個瘋批。◎
蘇嘉沐便在衆目睽睽之下抖了抖身子,她點漆般靈透的眸子裏滿是瑟縮之意,聽聞賀雲洛要她将先皇臨終時的遺言訴之衆口,她便歉疚又不忍地望了身旁的六皇子一眼。
随後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道:“先皇…他…他對我說……”
蘇嘉沐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讓底下的文武百官心內都有些難堪,一國之母尚不如尋常人家的诰命夫人大氣典雅,如何不讓人心生嘆息?
丞相雖權勢無量,卻也不可如此踐踏皇室的尊嚴。
太傅杜康便率先站出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只見他須發灰白,身形略有些佝偻,可從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擲地有聲。
“皇後娘娘大可将先皇遺诏原原本本地說出來,臣等皆候于下首洗耳恭聽。”
杜康在清流文官中極有威望,他這話一出,後頭幾個禦史大夫便也适時出來幫腔道:“杜大人這話說的是,皇後娘娘大可直言不諱。”
而賀雲洛的臉色也陡然陰沉了起來,壓下這點不虞後,他狀似驚訝地對蘇嘉沐說道:“娘娘為何如此惶恐不安?莫非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他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如此厚顏無恥的行徑讓蘇嘉沐都自嘆弗如。
見眼前的局勢已被自己攪和的混亂不已,蘇嘉沐方才收起了臉上的怯意,肅容說道:“先皇臨終前,只說要将玉玺傳給他屬意的繼位人選。”
裴景誠聽了這話後,那顆緊繃的心才放松了下來。
他心內本無比惶恐,雖則養母這兩日的所作所為都像極了是要将自己扶上皇位的樣子,甚至今早還讓自己給廣勝大将軍寫了封急信。
可他仍是抑不住心內的惴惴不安,若是養母在文武百官面前說上幾句賀雲洛的好話,自己便再無繼位的可能性了。
思及此,裴景誠不免有些愠怒,皇家血脈卻被一臣子逼到如此窘迫的田地,當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幸而養母并未臨陣倒戈,只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将父皇的遺言一筆帶過。
這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如今他最迫切需要的是朝臣的支持,所以他需要些時間來私下運作。
他是正統、是先皇唯一的血脈,他不必着急,便讓那個逆賊去想方設法奪取玉玺吧。
與裴景誠臉上的輕松不同,此刻賀雲洛的臉上已是陰雲密布,他琥珀色的瞳仁因蘇嘉沐的這番話而染上了一層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受傷。
他此刻再也維持不了往素那般運籌帷幄的冷靜樣子,黑沉的眸子更是牢牢鎖定着不遠處的蘇嘉沐不放。
明明她還是記憶裏那個容色清麗、身姿婀娜的阿芙,可為何自己竟覺得她變了一個人?
她為何不肯在這些窮酸腐儒面前将自己推上皇帝的寶座?
而不遠處的蘇嘉沐察覺到身側傳來的探究視線後,則瞬間上演了“巋然不動是青松”的表演曲目。
自己說這番話時可是留了個心眼的,先皇二十五天後入帝陵,在這之後才會按例舉辦登基大典。
若是此刻她便在衆目睽睽之下将景誠推到風口浪尖,興許被逼急了的賀雲洛會直接對他下手。
如今她們這一方的勢力太過弱小,根本無法與賀雲洛起什麽正面沖突。
用玉玺來轉移賀雲洛的注意力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杜康等文臣聽了蘇嘉沐這番話以後,俱都心照不宣地遞給對方一個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他們這群人并未站隊,一是不想去捧賀雲洛的臭腳,二是怕賀雲洛奪位失敗,來日被新皇記恨清算。
皇後娘娘願意将繼位一事囫囵過去,于他們而言,也是一件稱心如意的好事。
杜康撫了撫自己花白的胡須,心內思緒洶湧,面上卻鎮定自若道:“先皇未立遺诏,這法子雖不夠莊重,卻也只得如此。”
六皇子這一派着實是太勢單力薄了一些,自己已活到了古稀之年,什麽福沒享過什麽苦沒吃過?便是跟錯了主子,來日送了命也不算什麽大事。
只是自己的嫡孫女如今還是含苞待放的年紀,自己可不能站錯了隊,白白連累了家裏的子孫。
是以,他杜康必會冷眼旁觀賀雲洛與六皇子鬥法,待誰能一錘定音奪下皇位時,他再站隊也不遲。
話雖如此,杜康心裏仍是最期盼六皇子能繼承大統,一來是他瞧不起賀雲洛那副僞君子的嘴角,二來是擁護逆賊上位到底有些損害他當世大儒的清名。
一日的哭靈結束後,蘇嘉沐便拖着疲憊的身軀回了自己的鳳藻宮。
婉兒早已在寝宮內熏好了暖爐,只等着為蘇嘉沐淨面換衣。
而蘇嘉沐身後的瑩兒則是一臉的悶悶不樂,婉兒似是察覺到了異樣,便吩咐瑩兒道:“主子累了一天了,你去燒點水給主子洗浴吧。”
瑩兒心內不願,她想留在殿內打探情況,可對上婉兒不容質疑的嚴厲目光後,她便把喉嚨口的“不”字咽了下去。
待婉兒遣退了瑩兒與晴兒後,面色疲累的蘇嘉沐方才開口道:“這難關,可算是過了。”
婉兒正在替蘇嘉沐卸下釵環,聞言不免心下一酸,只道:“外頭難,咱們宮裏也不消停,瑩兒隔幾日便往西五所去,還總打扮的妖妖冶冶的。”
蘇嘉沐卻不以為意,她不是原主,瑩兒的背叛并不會牽動她的心弦。
“留着她還有不少用途呢。”說完這話,蘇嘉沐才憶起了要緊事,她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連聲追問道:“本宮交代給你的事,你可有做好?”
婉兒的臉上卻立刻浮現出了一抹尴尬之色,只聽她扭捏道:“娘娘…奴婢已将那玉玺放于淨房,只是……”
只是将如此尊貴的玉玺放在淨房,很有種藐視皇權的意味在。
而蘇嘉沐也好似瞧出了婉兒心內的別扭,她便狡黠一笑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瑩兒便是将鳳藻宮翻個底朝天,也絕不會想到本宮把玉玺放在淨室內。”
婉兒無語凝噎,便撂下此事不提,只與蘇嘉沐論起了今日左順門內發生的事情。
提到正事,蘇嘉沐便斂起了臉上的玩笑之色,只肅容道:“杜康是塊難啃的石頭。”
今日她在衆目睽睽之下說出了玉玺一事,本以為杜康會當衆質疑自己所說之話的真實性,可誰知他竟含糊其辭地略了過去。
而他身後的其餘文官們自然不敢多說什麽,俨然一副只跟随杜康,為他首是瞻的樣子。
想到這兒,蘇嘉沐清麗的面容上不禁現出了些憂愁之色。
婉兒見她柳眉微蹙,眉宇間的郁氣久久不散,心內不禁也憂愁起來。
她是最見不得蘇嘉沐傷心煩悶的,只恨不得以身替之。
那杜康在朝中舉足輕重,也極難收買,平素行事更稱得上是無欲無求,近年來唯獨傳出了個寵愛嫡孫女的名聲。
嫡孫女…
婉兒絞盡腦汁細想了一番,方才靈機一動道:“娘娘,杜康的嫡孫女下月裏及笄。”
這也是活在皇後裏的好處了,婉兒與各宮各院的宮女太監都有些交情,獲得的消息也最多,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婉兒話音剛落,蘇嘉沐便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仔細揣摩了一番後,方才說道:“她比景誠大兩歲。”
隐隐綽綽的燭火下,蘇嘉沐便望着銅鏡內那張美的驚心動魄的臉蛋,心下不免有些怔愣。
原主是個可憐的女子,她已占了原主的身子,很不該再為了她與六皇子的安穩未來去拉另一個女子入局。
若是哪一天賀雲洛當了皇帝,只怕那女子的下場會比自己與景誠凄慘百倍。
“罷了,那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呢,不必将她牽扯進來。”蘇嘉沐便嘆道。
婉兒知曉主子心腸軟,當下便也不強求,只道:“杜大人的嫡孫女名喚婉儀,聽聞是個文靜娴雅的大家閨秀。”
“杜大人教養出來的孫女,必不會差。”蘇嘉沐便意興闌珊地說道,一整日的跪拜與謀慮已令她疲累不已,她便忍不住打了幾個哈欠道:“本宮困了,安歇吧。”
婉兒便服侍着蘇嘉沐沐浴更衣,又為她捏了捏肩膀,見她呼吸綿密平穩,這才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
蘇嘉沐半夢半醒間,只覺有一股陰寒的氣息朝着她脖頸襲來,意識朦胧間,又有一股清冽的竹墨香氣沁入她的鼻間。
硬是無視了這些異樣後,蘇嘉沐仍是不肯醒來,卻依稀聽到耳邊傳來一陣男子的輕笑聲。
“還不肯醒嗎?”聲音溫柔醇厚,還有些耳熟。
蘇嘉沐睜開眼,卻猛地撞上了一道黑沉似水的目光。
此刻賀雲洛正坐在她的床榻旁,一雙清明自持的眸子裏滿是笑意,緩緩勾起的嘴角非但沒有打消蘇嘉沐的戒備,反而讓她愈發害怕。
這人好像是個瘋批啊。
蘇嘉沐震驚過後,便只得勉力維持自己的聲線,好讓它聽起來沒有那麽顫抖。
“你是如何進來的?”
這話太過生硬,賀雲洛面上的笑意便瞬間一掃而空,陰鸷的目光牢牢抓住蘇嘉沐不放,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道:“阿芙,你是不是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