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開張吃三年

十二月底的邊疆,天陰沉沉地黑了下來,車燈照着蜿蜒的雪白山路,忽然兩聲巨響,在寂靜無人的山谷回蕩。

汽車在漆黑中靜止了幾秒,司機下車,手電的光束将幹癟的左右後車輪一掃,走到副駕車門邊說道:“麻煩了,兩個車胎都爆了。”

兩個車胎都爆了,車上只有一個備胎。

劉錫明皺了下眉,“等等路過的車。”

“邊境地帶,很少有車經過,不過……”司機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

“步行到前面村子只用半個小時,就是……”

劉錫明輕手輕腳下車,在呼嘯的驟風中站穩,關上車門就喝斥道:“就是什麽?叫你有話就說!”

“條件肯定很差,老板又急着趕去省城,”司機透過車窗,瞥了眼後座臉色陰沉的老板,“最好的方案是在前面村子将就一晚,明天一大早我聯系到人換好車胎再安心出發。”

劉錫明舔了下幹燥的嘴唇,明白司機的意思,就是讓他去觸老板黴頭。

他焦躁地摳了摳腦門兒,老板要通情達理,現在他們就舒舒服服地待在機場酒店裏,等到惡劣的天氣過去後登機,哪至于陷在這麽個進不得進,退不得退的荒郊野外。

有個一意孤行的老板,他這助理能怎麽辦呢?

想着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提了提衣領,又坐回車裏,轉頭說道:“周總,兩個車胎都爆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明天早上肯定趕不到省城了。前面有個村子,您委屈一晚,明天再走。”

“不是還有輪毂麽?繼續開。”周嚴果冷洌的聲音響起。

“……”劉錫明抹了把臉,“那也開不了多遠。”

“能開多遠開多遠。”

“絕對不行!”劉錫明聲音拔高,“那太危險了。”

周嚴果擡起蒼白的臉,冷冷地瞥向他。

“呃……”劉錫明低下頭輕聲說道,“我的意思是,這荒郊野外的,真沒辦法了,您就當我貪生怕死……”

車裏一陣死寂,強勁的風穿過山谷,擦着車身尖嘯而過。

周嚴果沉默半晌,拉開車門下車,長腿落到雪地的瞬間,寒風猛地推襲而來,他緊緊把着車門才穩住瘦長的身體。

劉錫明抱着他的風衣,頂着勁風給他披上,後座的任棠随之下車,抱緊胸前的衣襟,佝着身子,抵抗寒風前行。

手電的光孤零零地撕破漆黑,天寒地凍,四人踩着堅硬的雪地迎着風艱難前行。

劉錫明在炎熱的南方長大,出差的國家冬天平均氣溫也不過零下十幾度,哪知道翻過一個山脈,氣溫就零下三四十度了。

單薄的衣服根本抵禦不了嚴寒,前方又是一望無際的漆黑,他頭一次感到死亡的臨近。

原本他還應該照顧老板的,可一路跌跌走走,他偷暇觑了一眼老板的背影,同樣單薄的衣服,老板的脊背筆直,敞着胸口迎着寒風,揚着的下巴似乎對惡劣的氣候存着一抹傲慢的挑釁。

劉錫明卻覺得那不是傲慢,而是視死如常的厭世心理。

又一陣寒風席卷而過,他收起遐思,身體僵冷得如同一塊挂滿冰淩的柱子,在他覺得自己要凍死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攙住搖晃的他。

“再堅持一下,前面有燈了。”

他透過模糊的視線,望着斜路下的山谷,隐隐約約有燈火在黑暗中亮起。

腳底蹿起一股意志,讓他僵硬地轉過臉,在老板堅毅的目光裏輕輕點了下頭。

一行人猶如殘潰的散兵游勇摸進昏暗的村子,周嚴果掃了一眼疏疏落落的民居,目光所及的都門戶緊閉,他抿了抿僵得發紫的嘴唇,随行的三人個個都像吊着最後一口氣,這是只能他去敲門求助了?

正當他猶豫的時候,一道清脆的聲音自黑暗裏響起——

“要幫忙嗎?”

周嚴果擡起手腕,手電筒朝前方一照,一張白白淨淨的臉出現在手電的光圈裏,那張臉是毫不誇張的巴掌小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清澈地注視着他,黝黑發亮的黑眼珠閃着靈動的光芒,而挺翹的鼻頭和尖尖的下巴,以及這黑暗的環境讓他立刻想到了一種動物。

狐貍……精?

“需要幫忙嗎?”清脆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周嚴果不動聲色地把手電往下移,光束照到她的身體,他腦子一片混沌——這都穿的是些什麽?

白光照出一件臃腫的粉花花的棉襖,一條肥碩的卡其色厚棉褲,外面還披着一件結實的軍大衣,配上她那個小小的腦袋,周嚴果又想到了一個卡通人物——被潑了各色油漆的“大白”。

她這是把整個衣櫃都穿到了身上?

周嚴果嫌棄地移開手電,冷淡地回道:“我們在找住宿的地方。”

“哎呀,這幾位看着不太好。”

那聲音沿着光追過來,肥碩的身體以周嚴果極其意外的迅捷閃移到他身側,及時支撐住搖搖欲墜的任棠。

任棠高大的身形軟耷耷地壓在她肩上,她劈開兩腿,穩穩地撐住,小臉憋得通紅,細聲細氣地沖他吼道:“愣着幹什麽?快扶好他跟我走,你看不出他接近失溫了嗎?”

周嚴果的眉間這才閃過一絲急色,拉起任棠的手臂繞過自己的後頸,回頭看向劉錫明和司機,“你們能走嗎?”

“能……能走。”兩人回道。

周嚴果單手箍緊任棠的腰,她在一旁搭了把手,領着他們往前走,左拐,直行,右拐,直行,左拐,才在一扇半人高的木栅門前停下。

她朝院子裏的木屋叽哩哇啦喊了一嗓子,木門“吱啞”開了,走出一對年紀五六十歲的夫妻,跟她隔空叽哩哇啦說着方言,兩人從周嚴果手上接過快要失去意識的任棠,一左一右攙進木屋。

周嚴果最後一個走進屋內,熱氣熏着他蒼白的臉,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後,頭頂幾乎能觸到房頂最低的一根橫梁,而帶他們回來的姑娘進屋就鑽進裏間,一時沒見她出來。

那對夫妻将任棠放到煤燒得正旺的鍋爐旁,脫下他透着潮氣的衣服,換上一件幹爽的秋衣。

周嚴果朝裏間低矮的門看去,剛才那個姑娘又出來了,還抱着兩床暄軟的棉花被,單膝跪在地板上,溫柔細致地替地任棠蓋好。

她已經脫掉了軍大衣和粉花花的棉襖棉褲,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男款灰底白條紋的運動服。

周嚴果光是看着她仿佛就聞到了泥土的芬芳氣息。

這姑娘恐怕打生下來就沒有走出過村頭那條公路。

他又環顧這個十來平米用圓木搭成的小木屋,能坐的地方除了桌椅,就是牆邊的那個鋪着鮮豔織毯的木榻。

“坐這兒吧。”姑娘給任棠掖好被角站起身,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似的,指着鋪着織毯的木榻說,“你們先喝杯奶茶暖暖身體,吃點東西了再帶你們去房間休息。”

她說話間拿出三個瓷杯,提起煨在鍋爐邊的銅壺,朝杯子裏倒進乳白色的奶茶,先遞給西裝筆挺的劉錫明,劉錫明遲疑着沒接,目光先瞥向周嚴果,周嚴果微一點頭,他才接過來。

姑娘就像沒看見似的,或者看見了也沒明白一行人是唯周嚴果馬首是瞻的情形,仍憨然地把奶茶遞給司機,最後才走到周嚴果面前,輕輕地将瓷杯放到他身旁,偏頭對他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喝吧,喝完我再給你們加。”

她這一笑,右頰露出一個深深的梨渦,把劉錫明和司機看呆了,直到杯子燙手才倉促放桌上,劉錫明不失時機地看向老板,好奇他面對如此明朗的笑容是什麽反應。

他偷偷地轉頭,就見老板穩穩地提起杯子,垂眸輕輕吹着奶茶,看也沒看姑娘一眼。

劉錫明失望地撇了下嘴,這麽善良熱心、笑起來還好看的姑娘,老板也還是不改他陰沉冷傲的本色。

周嚴果慢慢地喝完奶茶,放下杯子,姑娘要再給他加也不要了。

劉錫明和司機不客氣地喝了四杯五杯,也沒具體算過。奶茶暖盈了胃,便開始跟姑娘攀談起來。

“怎麽稱呼您?”劉錫明把杯子還給姑娘,彬彬有禮地問道。

姑娘倩然一笑,“叫我三木就好了。”

“三……”劉錫明困惑地問,“後面的字是什麽?”

“木,”姑娘敲敲牆壁上的圓木,“木頭的木。”

劉錫明窘然說道:“三……三木姑娘……”撇開臉想,這父母起名也太随意了點兒。

“就叫我三木,”姑娘說完,拿着空杯子出了屋子,再進來端着一盆清炖羊肉,“吃點東西吧,你們習慣吃面還是飯?”

劉錫明急忙擺手,“別,別客氣,客随主便,有什麽我們吃什麽。”

“那就抓飯。”她說着轉身進去,回來端着一盆米粒亮晶晶的抓飯。

木屋裏響起吞咽口水的聲音,幾個面面相觑,司機捂着臉,赧然地背過身。

“你們慢慢吃,”姑娘笑着說,“不夠的話,飯和肉都可以再加,你們叫一聲我就來了。”

說完她又出了屋子。

屋裏只剩下幾人,身體回暖的任棠在被子裏動了動,撐着身體坐起來,怔怔地望着桌上的肉和飯。

“好點了?”周嚴果問。

任棠遲緩地點了下頭,“我們是不是遇到仙女了?”說着,紅潤的面皮似乎更紅得更深了些。

“吃點東西吧。”周嚴果沒理會他的話,徑自坐到桌邊。

劉錫明一邊盛飯,一邊回應任棠的話,“這麽個小村落,竟然有這麽漂亮的女孩子,關鍵心腸還好,就是那名字——”

三人不停地誇贊着姑娘,就像映證他們的話似的,當他們把肉吃完,不好意思再要時,三木又端了一盆肉來,把三個大男人感動得銘諸五內。

“我得想想怎麽報答她。”劉錫明說,“不知道她喜歡什麽?直接給錢是不是不太好?”

“太物質了,”任棠不贊同地說,“這麽淳樸善良的小姑娘,給錢等于侮辱她。”

“那送什麽?”劉錫明問。

任棠夾起一塊肉骨頭,斯文地放到嘴邊,“回頭再想,要仔細斟酌。”

“你任大律師不是單身麽?幹脆以身相許怎麽樣?”劉錫明嘿嘿笑道。

“……”任棠的肉骨頭掉進碗裏,盯着肉骨頭,沒笑也沒說話。

周嚴果從頭至尾沒有加入話題,吃了幾塊肉和半碗飯就離座,又坐回織毯上,拿出手機收郵件。

木屋旁側的小廚房,姚思睦啃完一塊羊腿骨,扔給守在一旁的大黑狗,才一邊舔着指尖,一邊用方言說道:“我說這個價就這價,他們從邊境那邊過來,多半是車抛錨了。再看看他們身上的西裝可都是上萬塊的,我們救了他們當中一個人的命,用不着跟他們客氣。”

“可是——”憨厚的老板娘皺緊了眉頭。

“您不用為難,一會兒我去要,就說您是我舅媽。”

“這太黑——”老板搖着頭說。

姚思睦把指尖上的油星舔幹淨,扯出一張的濕巾擦拭,從善如流地改了口,“等舅舅您真的見識過黑再來說這話,可我希望您一輩子都別見着。”

“我的意思是還是照正常的價格——”

姚思睦笑了笑,“您知道對他們那樣的人來說,這點兒錢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可我看當中有一個不像有錢的樣子,讓他們拿出那麽多錢,回頭他那份兒給不起怎麽辦?”

“嘿,他可是那當中最有錢最有地位的。”

夫妻倆一頭霧水。

姚思睦解釋道:“其他人都穿得體面,就那麽一個人穿得随意說明了什麽?”

“什麽?”

“說明他有資格随心所欲。”姚思睦啧啧兩聲,“在外面那個世界,随心所欲是最難到手的東西。”

夫妻倆還是不解,但仍舊說道:“收太高了還是不太好。”

姚思睦不耐煩地皺皺眉,“沒有生意,您催着我出去看看有沒有游客,我拉了人回來,您又準備讓別人白吃白住,就逮着我一個人支使是吧?”

老板和老板娘立刻垂頭不說話了。

“聽不聽我的?”姚思睦問,“要是聽我的,你們就別管;不聽以後我就洗洗床單,掃掃屋子,打打下手,做我該做的,沒生意這種話再也不要跟我抱怨了。”

夫妻倆互看一眼,“聽……聽你的。”

姚思睦擦幹淨手指,啪啪拍了兩下手,“聽我的,那今天就開張吃三年。”

她擲地有聲地說完,團起濕巾投進垃圾筒,走回燈火通明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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