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事有點別扭。
我坐在林潮生旁邊,手裏捏着化學試卷。卷子上的推斷題只寫了兩個空。
昨天我和林潮生在小花園裏,算是一笑泯恩仇,也許還有點不一樣的什麽,就有點像朋友之類的……
所以,我應該可以開口問他題目。
但我不知道該叫他什麽。
叫林潮生就很生分,叫班長就很冷淡。應該叫個又禮貌又親切的,還必須要體現我的善意。
想了一會兒,我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
林潮生放下筆,笑着看我。
我捏着卷子,別扭地說:“喂,那個誰,就是、就潮生哥哥……”
林潮生噗嗤一聲笑了。
他笑聲清脆,長長的睫毛輕顫着。
漸漸地,他用手捂住臉,笑得越來越大聲。
班上時不時又人看向我們這邊,我紅了耳尖,尴尬地低下頭。
耳邊穿來一個女生的小聲嘟囔:“從來沒見班長笑得這麽開心……”
我聽後愣了下,又擡眼看林潮生,他正笑得開懷,眼角快笑出眼淚。
的确,我也第一次看他笑得這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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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昨天知道了他的小秘密,心裏像是癢癢的,還有點小得意,因為林潮生這家夥好像只在我面前做自己。
越來越多的同學往我們這看。
我用手肘怼他,“喂,林潮生,你別笑了。”
他用手捂着嘴,眼睛彎彎的,揶揄我:“怎麽?剛剛不是叫潮生哥哥麽?”
他的臉湊過來,離我很近,輕笑着,“好弟弟,再叫一聲聽聽。”
我推開他,臉熱得冒火,“不叫了,不叫了,以後叫你同桌行了吧——你他媽的倒是幫我看下這個狗屁化學題。”
從這次之後,我都叫他同桌。
我和林潮生越來越熟。
契機是班主任請假了一周,所有的鎖事都壓在班長林潮生身上。
每天中午林潮生都要留下來看管值日,還要登記課堂表現。
我向來獨來獨往,午飯都是随便湊合。等我吃完飯回教室後,林潮生還坐在位置上整理着資料。
教室裏空無一人。
我看見他皺着眉頭,露出疲憊,露出厭煩。我突然意識到林潮生可能根本不想做這些的,他看上去真的很累。
大家只看到他的榮譽,卻沒看到他的辛酸。
身體突然不聽使喚,我猛地邁開腿,沖向小賣部,和學弟學妹們血戰,終于搶下了最後一個豆沙面包。
我再回來時,他正一邊捏着眉心,一邊寫着什麽。
我随手把面包丢在他桌上。
他擡眸,眉間染上疲憊,卻依舊朝我笑了笑。
“小賣部買一贈一。”我漫不經心地說。
“謝謝。”
他快速拆了面包,咬了很大一口。我感覺他再不吃東西就能當場餓昏。
我搶過他桌上的資料,掃了幾眼,“喂,同桌,這個就照着抄就行吧?”
他慢慢咽下面包,攔住我,“你休息吧,我自己來。”
我甩開他的手,“你自己來個屁。”
我和林潮生花了一整個午休,終于搞定了那堆狗屁東西。
弄完後,我累的趴在桌上,“他媽的,手都酸了。”
林潮生也學我趴在桌上,臉對着我,“嗯,我也是。”
他又說,“謝謝你,溫瀾。”
我倆臉對臉趴在桌上,距離很近,甚至能聽見他的呼吸。
他的睫毛很長,根根分明,眼睛也很亮,正盯着我看。
我很不自在,別扭地把頭轉過另一邊,用後腦勺對着他。
然後我和他趴在桌上,進入夢鄉。
我記得那時候窗外的白楊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午後慵懶的陽光透過窗子,窗臺上樹影斑駁。
——————
在班主任請假那一周裏,我每天買好午飯,留下來幫林潮生整理資料。
有時候買方便面,有時候買面包,我要買很多份。林潮生雖然不挑,但他特別能吃,大胃王一個。
精神好的時候兩個人會聊聊天,精神不好就一起趴在課桌上睡覺。
我偷偷帶mp3,我和林潮生一人帶一個耳機,就這麽過一中午。
後來班主任回來了,整理資料很煩,但我竟然希望她別那麽快回來。
那天中午放學,我別扭地起身,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
林潮生朝我笑,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吃飯。
我胡亂點頭。
然後我開始每天等林潮生一起吃飯。
幾天後,下午放學,林潮生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坐公車。
我胡亂點頭。
然後我開始每天和林潮生一起坐公車。
班上不再有人排擠我,甚至有同學開始和我打招呼。
我知道這都是林潮生的功勞。
日子慢悠悠地過去。
上課無聊的時候,我喜歡偷吃妙脆角,自己吃不過瘾,非要拉着好班長林潮生和我一起作案。
起初他不情願,還會在我偷吃的時候制止我。我們座位很偏,我就用書擋住我倆的臉,把妙脆角往他嘴裏塞。
後來他在我的逼迫下妥協了,我倆就經常嘎吱嘎吱的,嘴裏也鼓鼓的。
林潮生特別能吃,他的胃是無底洞,他一個人吃光了一箱妙脆角。
我們最愛在物理課上吃。班上的物理老師是個老頭,他長得像小熊維尼裏面那只小豬,說話時喜歡手舞足蹈,很可愛。
我在物理書上偷偷畫着他的卡通版,畫了各種姿勢。
每當物理老師做出和畫上一樣的動作,我就趕緊用胳膊怼林潮生,指給他看。
林潮生經常無奈地看着我,還履行班長的義務,用筆打我的手來教訓我。
但他轉頭時,我看見他捂着嘴偷笑。
我買了四箱零食,裝得滿滿當當的,堆在腳邊,專門來投喂我的同桌。
等到四箱零食全被他吃完了,幾個月就這麽過去了。
冬天悄悄來了。
冬天的時候,學生們不喜歡去實驗室,因為太冷。
但林潮生就喜歡泡在那,一呆就是一中午。每次化學實驗課,他眼睛都在放光。他喜歡搞那些瓶瓶罐罐的。
我挺怕冷,裹着外套哆哆嗦嗦,搓着手在實驗室裏陪着他。
林潮生讓我回教室,我就拼命搖頭。
他說,這裏很冷。
我說,我就喜歡聞氨氣。
他輕聲地嘆氣。
林潮生喜歡做晶體,做了很多個,亮晶晶的東西擺了一排。
那天,我摸着各式各樣小玩意兒,和他提議:“同桌,你這麽喜歡化學,高考幹脆報個化學專業。”
我回頭時,看到他拿着燒瓶的手頓住。他垂下眼睛,高大的身影竟然有點落寞。
我抿緊嘴唇。
他家裏的情況,我是知道的。林潮生沒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甚至沒法袒露真正的自己。
可能他也想偷懶,可能他也想貪玩。但是他必須日複一日地當班長,年複一年地考第一。
他才十幾歲,卻要承擔他母親那麽重的期望,扛起他母親幸福的責任。
我試着轉移話題,“同桌……藍色的挺好看的,我想要一個。”
我指了指那塊特別大的硫酸銅。
林潮生擡眸,勾起唇角,“你是想把這麽一大塊揣回兜裏,然後帶回家?”
我被他噎住。
他輕聲笑,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發,“過兩天送你一個,能随身帶着的。”
我随意嗯了一聲。
這時,窗外正是陰天,冷風拍擊窗戶,葉子光禿禿的。
我坐在凳子上,揉了揉帶着困意的眼睛,懶懶地趴在實驗桌上。
林潮生走到我身邊坐下,他身上粘了化學試劑的味道。
我化學課上特別煩這味,現在忽然覺得挺好聞的。
他面對着我的臉,趴在桌上。
我們在教室裏,經常兩個人對着趴,可以面對面說會話,或者面對面睡覺。
有時候他還會調侃我,說我睡覺流口水。我被他騙過幾次,醒來後慌亂地擦嘴角,擡眸時正看見他眯着眼笑。
此時,實驗室不比教室,兩個板凳間很近,快要沒有縫隙。
他趴下後,兩個人就胳膊和大腿都貼着。
熱熱的。
實驗室裏突然不冷了。他的臉靠得很近,我能看見他眼裏的自己,還能感受他的鼻息。
“溫瀾。”
他聲音輕輕的,打在我耳邊。
耳朵癢癢的。
我把頭埋在胳膊裏,小聲嗯了一聲。
“溫瀾,你知道有個詞,叫溫瀾潮生麽?”
我高中語文極差,壓根沒聽過這個成語。我沖他瞎嚷嚷:“什麽瘟攔巢聲?攔什麽聲音?巢還得有個聲音?亂七八糟的狗屁詞。”
林潮生又笑,笑音全部打在我耳尖。
我縮了縮脖子,用胳膊擋住耳朵,“別他媽的笑。”
他不再說話,實驗室裏陷入寂靜。
他身上溫度很高,透過厚厚的衣服,慢慢傳遞給我。
偶爾有冷風順着門縫吹進來,吹進來時是一個刁鑽的角度,冷風正好全吹在林潮生身上。
竟然沒有一絲吹到我。
那天,我第一次主動找班上其它同學說話。
我找到學委,恭恭敬敬地向她借成語詞典。
我查了一個成語。
這個詞,我記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