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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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之言,也好。列位覺得如何?”
秦王發問,可偌大的正殿,沒有一人率先冒頭吱聲。
剛剛還紛紛擾擾的秦廷瞬間寂靜,讓站在當中的趙維桢突然覺得好笑。
太子安國君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你們不想給爵位,給個虛位如何?只是個顧問而已,已經退讓很多。
只是在秦廷之上,沒有所謂的“虛位”設立。
人都在場了,她非要發言,旁人能堵住嘴還是怎樣?若是能發言,便可出言建策,左右國君的抉擇。
沒人出言回應,趙維桢也清楚:反對者們是既不想同意,又覺得總比封爵好。
能把她徹底甩開最好,但現在是不能。她連明晃晃的土地都不要了,就要一個發聲的權力。難道要反駁秦王:哪怕趙維桢是白給秦國做工,也不許國君接受麽。
啧,貪婪,虛僞。
不止是貴族公卿,也是她自己。
因為趙維桢其實暗搓搓的不太滿意。
準确地來說,不論如何她都不會滿意。
秦王稷肅清了五十餘年的朝堂,他的朝中各方勢力已然趨于穩定,提拔趙維桢,僅僅是為了給安國君留一手壓制楚系貴族的方案。
所以在秦王稷眼中,他可以為趙維桢打破規則,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與付出相匹配的獎賞。
想到這兒,趙維桢是既欣慰,又覺得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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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慰于她總算是跨出第一步了,不爽于她不想要歸不想要,但還要在秦廷擺出女子不稀罕的姿态讓步。
她不在乎封邑、土地這般利益,又不代表着其他女子不在乎。實際上,這些實打實的東西,對于普通人來說才是至關重要的。
擺出這般姿态,是一種退讓。
當年趙維桢對着小嬴政侃侃而談,就着歷代秦王的累積功績講唯物史觀,那可是她發自內心認同這個想法。
秦國之所以強大,不會是一個秦王的功勞。
而趙維桢身為獨立個體的影響,放在歷史長河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她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代表前人後世所有女子說出剛剛那番話。
但——
她擡頭看向秦王,後者透過旒冕,對着趙維桢緩緩阖眼。
好吧。
趙維桢心領神會。
秦王遞來了機會,不論是怎樣的機會,趙維桢都得握住。
只有跨出第一步,才能有後面的希望。
而在朝中,反對派不說話,支持派則沒那麽多顧及。
陽泉君再次出列:“禀王上,臣覺得太子的提議合情合理。秦國歷來任人唯賢,孟隗夫人既有才能,煩請列位想想,若是僅因她為女子就要求秦國放棄這般才能,豈不是大大的錯過?況且稷下學宮能旁聽,秦廷自然也可旁聽。”
聽到這話,反對派才抓住機會。
剛剛沉默下去的嬴姓公子,又是冷嘲熱諷道:“稷下學宮那種地方,盡是只逞口舌之能,并無實幹之才的虛名之徒。和秦廷比,齊國也配?”
趙維桢真的很想當堂翻白眼。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只是轉過身,看向那代表發言的嬴姓公子,不鹹不淡地開口:“王上,若是諸位公卿還有得争吵,可否允許妾先行離開?”
秦王笑道:“孟隗可是不耐了?”
趙維桢:“非為不耐,然而有這時間,能幫工坊打造好幾臺水車呢。等公卿們讨論出個所以然來,妾再回來也不遲。”
言下之意即是:我才真正做實事的,也不知道誰在這裏逞口舌之能。
嬴姓公子被趙維桢這話噎了個不輕:“你——”
安國君及時插嘴,接下了趙維桢的話。
“孟隗夫人莫急,今日上朝,就是為了決定此事。”太子道:“開先例之事,本就是摸着石頭過河,若是為了挑毛病,總能找出問題來。一來二去,群臣争議,還不如稷下學宮的辯論有道理。公子既是覺得不妥,就應拿出更合适的法子,而非在此饒舌。”
先被趙維桢撅了一次,又遭太子直言反駁,這位嬴姓公子實在是說不出其他話語來。
而且,讨論到現在,但凡是有眼睛的都能看明白,本日上朝,完全是秦王和太子在打配合,這已經是秦王決定的事情,只是當衆走個過場。
秦王又耐心等了一會,見無人出列反對,擡了擡手。
“那就這麽定下吧。”秦王說。
“王上。”
待到此時,剛剛為趙維桢發過言的王龁才再次開口。
“末将覺得,稷下學宮并非朝堂,因而孟隗夫人以田英先生之妻,也可在場。但秦廷之中,若是夫人再以不韋先生之妻的名義在場,名不正言不順啊。”
秦王聞言,故作沉思:“确實如此,将軍覺得如何?”
王龁:“給夫人一個名義就是。”
秦王颔首:“也好。寡人就給孟隗一個論議夫人的位置,作朝堂總結、辨別之職,司掌議論。”
趙維桢:“……”
她深深吸了口氣。
這哪兒是虛職,這直接給她封了個後世的太中大夫啊!
既算是顧問,也算是谏官,屬于那種聽起來沒用,實則如何運作全看個人的位置。雖則說是“旁聽總結”,但具體如何運用這個職位,還不是秦王說了算?
到這兒,趙維桢隐隐明白了秦王對之後朝堂的大概設想。
如今朝堂,大概能分成三股勢力。
一則是陽泉君為首的楚系勢力。
二則是本地貴族,但本地貴族之間也有分歧:外姓與嬴姓,立場并不全然相同。
三則便是蒙骜、呂不韋等等沒有本土根基的外來臣子。
大魔王可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死的很早,在他眼中,未來秦國最大的隐患則是楚國勢力可能會卷土重來。
太子安國君的妻子為華陽夫人,也可能是今後的王後。
而呂不韋則借着華陽夫人與陽泉君等等楚系勢力的光,送嬴子楚成為了安國君的嫡子。
雖則秦王稷對子楚還頗為欣賞,但他也沒有忽略眼下的子楚與楚系一脈綁死的現實。
若是不把她提拔上來,就等于趙維桢也要聽命于楚人。
到時候秦王一死,秦廷上的楚人還能按捺的住?
所以大魔王幹脆就直接給了趙維桢單獨發展的機會。
只能說……
太狠了。
對楚人如此,對趙維桢也是如此。
但趙維桢不介意,風險與機會永遠相并而生。
既然要做這個第一人,她就得站在風浪口尖上。她……必須得做出這個覺悟。
能行麽?
趙維桢也不清楚。只是不接下這個風險,就連讨論的餘地也沒有。
見她不說話,秦王看向趙維桢:“孟隗,你有意見?”
能行。
她在心中篤定道。
趙維桢聞言擡起雙手。
自打她進殿起,朝堂上的視線便不曾離開過。不論是審視還是欣賞,趙維桢坦坦蕩蕩照單全收。
看吧,多看幾眼,今後就會習慣了。
她雖個子不高,但仍然挺拔脊梁骨。
左手在外,右手于內,雙手交攏前推,對着秦王行了一個相當恭敬的推手禮。
“妾謝王上恩賞。”她鄭重開口。
秦王:“先別着急。”
趙維桢:“王上可還有吩咐?”
秦王:“孟隗下朝之後,可不能找公卿們的麻煩啊。”
此話落地,一衆秦臣又是笑了起來。
趙維桢也跟着抿了抿嘴角,卻不是因為秦王揶揄自己。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呂不韋,這人精站在朝堂中後方,自打她進殿之後,竟然是一句話也沒說過。
沒說,是因為他站出來,不論說什麽,都帶立場。這點趙維桢理解,但是——
如今世人總是拿着她潑辣蠻橫打趣,就是因為趙維桢人不在秦國,呂不韋就先給她立了個人設。
沒想到,因此她反而更為方便行事。
“王上這話,妾不依了。”她不依不饒道:“若是妾真的去找麻煩,王上還要把恩賞收回去不成?”
“我說什麽來着?孟隗當真是膽大包天。”
秦王好似被逗得合不攏嘴:“範雎睚眦必報,寡人也用了。怎麽,你性子彪悍,寡人就容不得?”
趙維桢心滿意足地揚起燦爛笑容。玩笑之間,也是言明即使孟隗潑辣,該用照用,不可以此在正經事上置喙攻讦。
笑過之後,秦王擺了擺手:“今日上朝,就為此事,既是作出決議,就散了吧。”
這便是要退朝的意思。
諸位臣工,包括趙維桢在內,行禮之後,秦王起身,由侍人攙扶着,心滿意足地走了。
而趙維桢——
前腳秦王一走,後腳就被朝上臣工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
“恭喜孟隗夫人!”
“孟隗夫人開了先例,可名留史冊啊!”
“今後同朝,還請夫人多多擔待。”
“夫人之才,我等何其傾慕,秦國真是有幸!”
數個聲音此起彼伏,一時間,無人坐鎮的章臺宮比那菜市場還要熱鬧。
趙維桢:“……”
她手下七個小學生湊在一起上體育課都沒有這麽吵的!
有人平靜祝賀,她能理解,但趙維桢還沒正式上過朝呢,彩虹屁這就來了,太早了點吧!
僅是一個虛名和一丁點實權,就換來了這樣的恭維麽?
趙維桢頓時明白後世為何有這麽多貪官污吏了——耳朵旁邊全是這種話,誰聽多了不會膨脹啊!
吵吵鬧鬧的,應付完這些,趙維桢感覺自己腦瓜子頓時大了一圈。
趙維桢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臉:都笑僵了。
她離開正殿,剛剛跨出門檻,就看到章臺宮正殿之外,呂不韋抄着雙手,安安靜靜伫立等候。
青年長身玉立,即使換上黑色衣衫,溫潤氣度與白皙面龐也讓他好似一塊幹淨的白玉。這塊白玉迎上趙維桢的視線,便是淺淺笑起來,似為揶揄,也是欣喜。
“恭喜維桢。”他說。
“有什麽好恭喜的。”
趙維桢開口:“太子說的那些話,難道不是你安排的麽?”
呂不韋卻是煞有介事道:“不韋恭喜的可不是維桢領了論議夫人的名號,而是——”
“而是?”
“第一次體會到旁人阿谀奉承、溜須拍馬之‘痛’,自是要恭喜一番。”呂不韋故作長嘆:“今後這樣的日子,還多得很呢。”
趙維桢:“……”
陰陽怪氣的!她忍了忍,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
見趙維桢失笑,呂不韋滿意地收起擺出的誇張姿态。他一擡手:“今日天氣不錯,維桢可願與我一同在宮外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