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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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是一天中界限最不分明的時刻。

為數不多的餘光勉強地透過窗棂,遠不足以照亮整個室內。沒有足夠的光亮,模糊吞噬了一切,連倒影都不曾給趙維桢留下半分。

在這樣的屋子裏,趙維桢甚至看不清呂不韋那雙黝黑的眼睛。

昏暗中他在看着她,卻不是使用雙眼。仿佛一頭蟄伏于黑暗中許久、許久的走獸,久到它已經放棄了視力的時候,終于有那麽一天,得以突破束縛住它的人皮,毫無遮攔地出現在趙維桢的面前。

不知何時,趙維桢靠在床畔。

呂不韋仍舊是玄衣玉冠,他朝服着身,比光線更深的布料彰顯出一人之下的地位。

可他就這麽穿着朝服,直接坐在了地上。仿佛這一身尊貴的服飾,與那被他甩在長案上不聞不顧的相印,都是一文不值,毋須放在心中的便宜物事一樣。

仿佛籌謀多年,一朝得到,那便不值錢了。

真的不值錢了麽?

趙維桢思及此處,輕笑幾聲。

呂不韋這才擡了擡眼。

他用手剝開了她的足履,而後寬大的手掌覆蓋住那窮盡奢()靡且又精細繁複的金環,指尖有意無意地摩()挲着金環與足踝連接的那處皮膚。

“不韋等很久了。”他說。

什麽很久?

是等這相印,還是等趙維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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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沒什麽區別。

趙維桢一直覺得呂不韋本質是個很可怕的人。

一個人有所求,很正常。

如陽泉君,想當相國,就積極走動、游說,獲取支持。如公子啓,他沒心思,趙維桢出面勸說,一句“憑什麽不能是你”,同樣讓他堅定了想法。

有所求,就去追逐,人皆如此。

可呂不韋能按捺下來。

他能放低身段,恨不得要把自己壓進土裏,看着無害、溫順,任誰都能踩上一腳,誰都能輕易地将其控制。

直至他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人的欲()求就像是個彈簧,壓得越緊、壓到底端,最終反彈回來,越能傷人。

趙維桢想,也許正因如此,在歷史上他得勢之後,才會如此猖狂。

目無章法的瘋子不可怕,目的明确的野獸才可怕。

而這位目的明确的野獸,正牢牢地抓着她的腳踝,趙維桢想動都動不了。

他今日注定要如願以償。

四目相對,趙維桢低語:“呂不韋,你好貪婪。”

“貪婪?”

他側了側頭,臉上的表情晦澀不明。

“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 趙維桢說:“屈原的《離騷》,沒聽過麽?”

“屈子性高志傑,忠貞清廉。”

呂不韋語氣如常,可聲線喑啞:“不韋一介賤商,粗俗不堪,縱有心追捧,恐是屈子泉下有知,也得是揮揮袖子,嫌棄一番。”

他說話放慢了速度,更顯溫良,只是那雙幾乎看不清的眼卻比這滿屋子的昏暗還欲将她吞進肚子裏去。

趙維桢勾了勾嘴角:“那不讀屈子,你打算讀——”

她的話語沒說完。

毫無征兆地,呂不韋猛然起身。

可他仍然捏着趙維桢的腳踝,這幾乎把她要掀翻過去。男人的另外一只手牢牢地按在了她的口鼻上方,留給她呼吸的空間,卻沒留給她出言的餘地。

更黑的黑暗籠罩住了趙維桢。

她幾乎失去了視線,可仍然能清晰“看”到呂不韋的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噓。”

他溫柔地開口:“維桢說得沒錯,我就是貪婪。”

伴随着話語結束的是一個吻。

呂不韋輕輕俯下()身,嘴唇與趙維桢佩戴着金環的腳踝想接觸。

“愛財為貪,愛食為婪。”

竟然是一句話也不許趙維桢說了。

偏生他自己的話語仍然在室內回蕩:“財,不韋有的是。眼下的則是……”

現身的走獸,終究是決定用到手的獵物滿足填補自己無窮盡的食欲。

一吻過後,便是更多的吻。

吻落在花紋繁複且精細的發簪上,烏黑的長發散落,如布般鋪開。

吻落在鑲嵌着珍珠的耳環上,溫熱的氣息侵擾着她的耳畔,不住發癢。

吻落在頗具異族風情的項鏈上,他的唇摩擦過那停在鎖()骨中央的瑪瑙。

他剝開布料,好去供奉更多的親吻。

臂環,手镯,戒指,接着再地往下。

呂不韋不許她動,他捂住她的嘴巴,纏住她的雙手,好似要把每一處都從自己的清單劃去一般,一項一項,不徐不緩。

可是趙維桢除卻那金環,不曾佩戴其他首飾。

木盒之中的金飾琳琅滿目,多數她連分都分不清楚,更遑論佩戴裝點。

每一處吻,都落在了呂不韋所欲()念的位置上。

黃昏消失得很快。

為數不多的光芒悉數消散,卻把熱度留在房中。

呂不韋好像真的身處一場飨宴,他看着她,嗅着她,品嘗着她,觀察描摹着她的每一個反應。

每每趙維桢即将攀上高峰,呂不韋總是立刻停下來,還之以滿足的嘆息,恨不得要将她的所有顫()抖、嗚()咽,統統刻在記憶裏,日後好慢慢地回味。

趙維桢快被他逼瘋了。

待到呂不韋好生将前菜嘗夠了,他才緩慢地進入正題。

溫度在翻滾,光線消散之後,屋中的黑暗徹底交()融。

呂不韋的手始終糾纏着趙維桢的手,沿着她白皙手腕的脈絡輕輕啃咬,留下不輕不重的淡淡印記。

可是他好像還留着什麽。

留到最後,到結束時,呂不韋才鎖定住最珍貴的食材。

他以口去品味那并不存在的胭脂,唇()齒()相()接,捉住舌頭、難分難舍。

可是好不容易得來的食物,只吃一次怎麽能夠?

稍作休息,野獸又行動起來。

如此折騰下來,直至深夜才算停止。

餍足了,欲()求将歇,呂不韋仍然環着趙維桢的腰()肢不肯撒手。她的後背依靠在他的胸口,男人枕在她的肩側,好似撒嬌一般。

只是他衣衫的布料磨得她生疼。

自始至終呂不韋都沒脫下那身朝服。

撕開人皮之後,放出來的果然是只怪物。

趙維桢長舒口氣,覺得心滿意足,可摸到呂不韋整齊的衣衫時,又免不了心底罵一句控制狂。

如果不是相印确實非常珍貴,她心想,呂不韋大概會把那玩意蓋在自己身上。

“維桢這就不擔心了?”

呂不韋的聲音從她的發絲之間傳來。

趙維桢稍稍側了側頭:“什麽?”

呂不韋:“不韋等了這麽久,是因為維桢有所顧忌。”

顧及什麽?自然是怕睡覺之後有了身孕。

趙維桢聞言失笑。

她任由呂不韋意猶未盡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半調侃道:“現在你才想起來,是不是晚了些?”

顧忌還是顧忌的。

畢竟先秦時期的醫療條件不足,生育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在這個年代要冒更大的風險。

但在這個年代,不論男女,若是沒有子嗣,就是有天大的缺陷。

何況趙維桢确實需要一個繼承人。

眼下正是合适的時候:呂不韋好歹是熬到了成事,她也拿到了官職。

放在現代,就是夫婦二人都度過了一段上升期,順利升職加薪。

秦王子楚上位,趙維桢和呂不韋都不需要再為地位奔波,此時備孕再合适不過。

而且子楚一共在位三年,之後小嬴政為王,事情會變得更多。

這會兒若是不确定繼承人的出生,後面忙起來更沒工夫。趙維桢盤算得很好:若是順利,也不會耽誤什麽。

這麽想着,她轉過身。

“攻韓一事。”趙維桢斟酌着說:“名義上你代秦王出征,那就坐在後方當個添頭即可。切勿冒進逞英雄,諸事還是聽蒙骜将軍的。”

呂不韋聞言,一雙眉眼笑得彎彎:“維桢怕我出事?”

趙維桢橫了他一眼:“我怕你耽誤事。”

歷史上秦王子楚上位後,确實做出了發兵攻韓的決定,帶兵出擊的也确實是蒙骜将軍。

至于有沒有呂不韋出言建策,趙維桢就不知道了。

打韓國是對的。

眼下東周文公欲合縱攻秦,但如呂不韋白日同秦廷上所言,歷來合縱,都不是六把尖刀合攏于一起,而是強行把一團散沙捏在一起。反倒是秦國一把利刃過去,不管捅到了誰,這團強行捏在一起的沙子都會四散開來。

俗話說得好,柿子挑着軟的捏。

最先打韓國,是因為韓國毗鄰魏、楚,如此下來,秦國的土地便可進一步與兩國接壤,此乃蠶食。

也是為未來真正的統一六國邁出第一步。

“放心。”

呂不韋寬慰道:“不韋不會做傻事,這一步走得好不好,至關重要。”

趙維桢:“為你在朝中站穩腳跟?”

呂不韋:“亦為秦王能樹立權威,滅掉華陽太後的聲音。”

趙維桢不禁挑眉。

呂不韋話說得認真,不似與她虛與委蛇。

盡管這人擅長算賬,精明又虛僞,可有時候趙維桢還是覺得,呂不韋和嬴子楚也許是真得意氣相投。

一朝天子一朝臣,孝公碰上了對脾氣的商鞅,文王碰上了對時事的張儀,大魔王昭王誰都不懼,也沒一個臣子能真正走到他的心裏。

可能呂不韋也是發自內心想輔佐子楚,為他打下中原。

可惜的是這位秦王也沒活多久。

當然這話趙維桢沒說出來。她略一思量:“華陽太後……”

呂不韋的神情微凜。

“過兩個月,我離秦去韓,只留維桢一人在家。”他低聲說:“你要小心些。”

趙維桢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說得好像之前對上華陽太後,她圖過他幫忙一樣。

“無所謂。”

趙維桢滿不在乎:“反正今後見到她的機會也少了許多。”

…………

……

幾天之後,鹹陽宮內。

子楚成為秦王後,入住鹹陽宮。

嬴政立為太子,本應單獨出去住,但秦王念及太子年幼,加之為父為母也都舍不得,便仍然跟着秦王、王後住在一起。

同時,秦王子楚為了彰顯對趙維桢的重視,特地把她的學堂也搬到了鹹陽宮來。

至于華陽太後則依舊留在華陽宮住,所以趙維桢才說,今後與太後私下交流的機會估計也會少許多。

趙維桢像往日一樣,第一個來到學堂。

她先吩咐侍人再打掃一邊衛生,然後又重新翻看了一遍幾位學童的試卷。

翻到一半時,嬴政與嬴成蟜來了。

九歲的嬴政,帶着四歲的嬴成蟜,一前一後走進來。

小嬴政依舊是照常開口:“夫人。”

然而趙維桢卻是側了側頭,放下手中的書簡:“太子。”

嬴政一凜。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而後立刻反應過來,那雙鳳眼中流露出幾不可見的笑意。

緊接着,那笑意便由鄭重取代。

小嬴政拉了拉小成蟜,帶着懵懵懂懂的弟弟,認認真真朝着趙維桢行禮:“恭喜太傅。”

趙維桢揚起笑容。

她同樣認真還禮:“謝太子、公子。”

這禮還沒行完,院子裏又傳來了其他聲音。

“大清早的,怎如此鄭重?”

趙姬與子嬴姑娘也走了過來,好奇地看着一大兩小相互拜禮。

趙維桢卻是不直接回答,反而是又朝着趙姬恭敬行禮:“見王後。”

趙姬:“……”

這可把趙姬震住了!

她剛成為王後沒幾天,沒見外臣,又逢國喪,也毋須主持祭祀儀式。除卻搬到鹹陽宮,住的地方變大了、變空曠之外,趙姬完全沒有“她是王後”的實感。

這可是孟隗夫人!

在趙姬眼裏,孟隗夫人一直是高高在上、胸有溝壑的“大女人”。如今這位了不起的女子竟然朝着她行禮。

趙姬有些真切地意識到王後之位的分量。

女官子嬴見趙姬沒反應,身後輕輕碰了碰她。

趙姬這才回歸現實,比着子嬴之前教給她的禮儀回禮:“……見太傅。”

行禮之後,趙維桢莞爾:“不習慣?”

趙姬別別扭扭的:“這,這怎能習慣?”

趙維桢:“那就別習慣了,私下裏就這一回。”

到底是共度過甘苦的人,她也不想搞的太生疏。

昔日的草包美人,如今大有進步——雖然距離成為一名合格的王後還差得遠呢。

“那就好、那就好。”

趙姬長舒口氣:“這幅架勢,吓死人了。”

“孟隗果然是意氣風發。”子嬴姑娘也跟着打趣道:“有官職之後,看上去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趙姬卻是又多看了趙維桢兩眼。

意氣風發是對的,但趙姬也沒錯過趙維桢的滿面春風,她愣了一愣,随即揚起揶揄的笑容:“我看呀,也不止是封官的功勞。”

子嬴:?

趙姬:“嗨呀,你結婚之後就懂了。”

子嬴:???

趙姬向前兩步,湊到趙維桢面前,壓低聲音:“我當你們一直沒行那事,是呂不韋他真的如傳言那般呢。原來他不是不行啊?”

趙維桢:“……”

雖壓低聲音,但兩位小朋友就站在身邊,哪裏能聽不見?

年幼一些的嬴成蟜,茫然地擡起頭:“什麽不行?”

趙維桢:“…………”

救命啊。

平日教趙姬讀書讀史,她總是要想半天、背半天,才能好好記住。可說起這檔子事,她倒是反應飛速了!

被小孩子聽見,她也不害羞,反而笑吟吟地回頭看向小成蟜。

“沒什麽。”

趙姬說道:“你們太傅呀,估計過上一陣子就有小寶寶啦。”

此話落地,別說是嬴成蟜,連嬴政都不禁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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