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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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走進門來。
趙維桢稍作一想,她身邊除了魏興之外,确實沒有合适的幫手。
還是需要一名女性助理的。卷耳有膽識、有野心,僅是兩點,就為趙維桢身邊的女侍高出一層來。
但不論如何,卷耳不能留在鹹陽。否則豈不是白白為陽泉君提供破綻。
何況卷耳奴隸出身,十四歲的少女,別說是先秦時代,就是放現代,她九年義務教育還沒完成呢。文化課得補上,而趙維桢沒時間去幫她專門補習。
“若我确保你絕非僅是一名農家女子,你願意下地做農活麽?”趙維桢問。
如果不願意,那趙維桢就沒地方需要她了。
沒想到的是,卷耳既不回答願意,也不回答不願意,她只是擡起頭,充滿希冀地開口:“妾可有機會識字?”
趙維桢勾了勾嘴角。
知道識文斷字的重要性,這孩子挺不錯。
“那是自然。”趙維桢回答:“農家的頭領蕩威,準備離秦去蜀,搜羅新的種植物去。只是他與妻子,多年無子,就想尋一名繼承人。農家的子弟,雖然旨在務農、種田,但也不乏士人出身。蕩威為人質樸,知識底蘊還是有的。”
一聽說蕩威識字,卷耳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下來。
“願聽太傅吩咐。”卷耳喜道:“我家為奴隸出身,本就有種地經驗。同樣是種地,為農家做事,不比當奴隸,或者做農女好!”
“也別高興的太早。”
趙維桢提醒道:“我只能為你推薦,不能為你做主。要不要認下你這名學生,還得看蕩威自己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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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耳又是叩首:“謝太傅!”
不過,趙維桢覺得差不多。
選繼承人,肯定選反應快、膽子大的,卷耳還有一個加分項,那就是她有基礎經驗。
“那就這麽定了。”趙維桢看向魏興:“明日就帶她去拜見蕩威。”
“是。”魏興應下。
卷耳臨走之前,又是再三言謝,直到魏興都不耐煩了,怎麽把小蘿莉拎過來的,又怎麽把小蘿莉拎了出去。
待到二人離開,室內只剩下了趙維桢和呂不韋二人。
呂不韋轉頭看向趙維桢:“如此高看她?”
趙維桢側了側頭:“也算是個小測試吧,她通過了。”
她承認自己是故意的。
卷耳長得很漂亮。放到現代,再過幾年就是出道直接爆紅的級別。
女孩子一旦好看到這種程度,完全可以靠臉吃飯,根本不用吃苦受難、下地幹活。
所以趙維桢才問她,願不願意去做農家子弟。
這是個好機會,但恐怕難以與錦衣玉食、備受寵愛沾邊。
卷耳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這證明她心裏還是很清楚的:靠臉吃飯是一時的,有技術和知識傍身才是一輩子的事情。
“她願意為自己賭一把,沒道理不欣賞她。”趙維桢說。
“有野心的人反而更好驅使。”呂不韋點頭認同。
趙維桢擡眼看向呂不韋:“說你自己呢?”
呂不韋失笑。
“鹹陽宮內傳來了消息。”他總算步入正題:“太後得知此事後,連夜趕去拜見王上,聽宮人說,明日她會親自送陽泉君到王上面前認罪領罰。”
華陽太後主動讓步,陽泉君是跑不了的。
這就是呂不韋所言的讓秦王出面。
眼下不宜與華陽太後撕破臉面,到這個程度,既是滿足了呂不韋,也是順了趙維桢的意,勝楚系勢力半頭,這就夠了。
不過——
“陽泉君大概也是沒想到。”
趙維桢出言揶揄:“他能敗在這一處。”
呂不韋:“維桢是指?”
趙維桢:“你就不覺得傳言在侮辱你麽?”
呂不韋一哂。
他當然是不在乎的。
長身玉立的青年勾了勾嘴角,難得流露出幾分嘲諷意味,卻不是對着趙維桢來的。呂不韋明亮的視線往趙維桢的方向一瞥,那幾分淩厲的譏色頃刻間化為溫順。
“維桢若是無事,早點歇下吧。”
他甚至懶得回應,只是溫言道:“不韋就先回去了。”
趙維桢:“慢着。”
呂不韋:“維桢還有何事?”
她沒開口,直接拎起衣角起身。
趙維桢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又慢吞吞地向前。步子踏得慢,放緩的動作便沾染上了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
最終趙維桢停在呂不韋面前。
“喜歡那些還未及笄的黃毛丫頭?”她看向呂不韋。
“維桢知道傳聞都是假的。”呂不韋壓低聲音。
趙維桢勾起嘴角。
連帶勾起的,還有她擡起的右手。柔軟的指尖落在男人的腰帶上,她輕輕勾住深衣之外的布料。
四目相對,趙維桢似為挑釁,似為追究:“那你得來證明證明你自己。”
…………
……
兩個月後,蕩威正式認下卷耳為徒,改名蕩隽。
在秦的這一脈農家子弟,為了尋覓新的種植物,随着呂不韋的商隊,前往土地肥沃、物種豐富的巴蜀地區。
由此贈妾風波徹底翻篇。
而且呂不韋如此行事,反倒是給趙維桢送了點好處:鬧了這麽一出,鹹陽城的貴族們,更是不會打呂不韋身邊的主意了。堂堂相國出面走動,不少人都直接免去了舞姬環節,直奔正題。
不過,這和趙維桢沒什麽關系。她的本職為太傅,本就不用參與這些虛與委蛇的活動。
蕩威走的當天,趙維桢派魏興去送了送,自己還是早早地來到了學堂。
她來的早,沒想到小嬴政和嬴成蟜來的更早。
趙維桢:“什麽事?”
平日裏小成蟜很愛賴床,縱然有嬴政監督提點、還住在鹹陽宮內,他們也不會比趙維桢早。
顯然今天是特地守着她呢。
嬴政直接開口:“我聽阿父說,夫人把農家頭領送走了。”
趙維桢:“非為我送走,而是蕩威想去尋覓新的種植物。”
嬴政:“他新認了個女兒。”
趙維桢挑了挑眉梢:“太子消息好靈通。”
嬴政張了張嘴,一時間沒出聲。
十歲的小嬴政,褪去了嬰兒肥,面容之中已有少年意氣初現。特別是當他眉心起皺的時候,沒有稚嫩與懵懂作為底色,那雙鳳眼中揮散不去的淩厲終究是提升到難以令人忽視的地步。
但此刻,嬴政雖銳利,但嚴峻的神情卻是展現出不易察覺的擔憂。
“夫人向來行事大膽。”嬴政不贊同道:“可我覺得不應以自己的人身安危冒險。”
“哦?”
趙維桢倒是沒料到,小嬴政還教訓起人來了!
瞧着他板起臉,她頓覺有趣:“太子覺得哪裏不妥?”
嬴政:“想要……打壓外臣。”
話說至此,嬴政飛快地瞥了一眼仍然懵懵懂懂的小成蟜。他接着說道:“有很多辦法,毋須借着姬妾之事下手。更何況,蕩隽已有背叛先例,為何要贈與她信任?”
言下之意,也是瞧不上呂不韋用這種手段。
但趙維桢卻是忍俊不禁:“太子,陽泉君是外臣,那我與呂不韋就不是麽?”
嬴政不語。
沉默,也算是默認了趙維桢的說法。
少年人目光炯炯,雖然神情嚴肅,但仍然不免讓趙維桢心中一暖。
“謝太子關心。”趙維桢揚起笑容:“既是太子擔憂,那今後我小心就是。免得讓太子挂念。”
說完,她話鋒一轉:“可我卻是自信得很,覺得蕩隽确實能用呢。”
嬴政不認同,但也沒出言反駁。
他想了想,然後坦誠開口:“我想不出理由。”
這就是要聽聽趙維桢想法的意思。
趙維桢:“太子可曾想過,蕩隽為何背叛陽泉君?”
嬴政:“有更好的機會。”
趙維桢:“那為何蕩隽認定,投靠我與呂不韋,就是比投靠陽泉君更好的機會?”
第二次發問,讓嬴政楞了瞬間。
但小嬴政反應很快,他旋即明白了趙維桢的意思。
“陽泉君收用蕩隽,名為提拔,實則是把蕩隽的家人圈禁起來以供威脅。”嬴政斟酌道:“而且,蕩隽在陽泉君府上時,待遇也不是很好。克扣衣食、遭遇打罵,都是很常見的事情。”
是這樣沒錯。
嬴政能知曉這些細節,估計還是從秦王那裏聽來的。
看來嬴子楚對嬴政的教育也是很上心,完全把他當做自己的繼承人來培養。
“而夫人與不韋先生不同。”嬴政總結道:“夫人不會威脅她,不會束縛她,更對蕩隽沒有直截了當的利益要求。”
“沒錯。”
趙維桢颔首:“所以太子,說蕩隽是‘背叛’,我不認同。她是抓住機會逃脫了牢籠。”
打個比方,要是魏興投靠了陽泉君,那叫背叛。
可蕩隽是被陽泉君逼着上了這條賊船,一個不慎就是全家遭殃,這怎麽能把她算在陽泉君的勢力範圍內呢?
趙維桢不覺得自己是信任一名背叛者,她只是提供給一個向自己,向呂不韋求救的小姑娘逃生機會罷了。
“再者,”趙維桢又道:“她敢于冒着生命危險背叛,就證明她有野心。”
她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給嬴政講述道理的機會。
“馭人之道,在于有用、能用,以及敢用。”趙維桢又開始滔滔不絕:“先識別對方是否有用,再判斷是否能用,最重要的,是太子作為未來的國君,敢不敢用。”
“有野心之人,不怕他未來翻天麽?”
“太子就對自己如此沒信心,覺得自己控制不住對方麽?”
一大一小對言,而後嬴政無所謂地歪了歪頭。
擺明了小嬴政有這個信心。
“有野心的人,其實比沒野心的人好控制。”趙維桢語重心長道:“公子還記得,我講過魏惠王時惠子與莊子的故事?”
“夫人講過。”嬴政回答:“惠施為相時,聽說城中謠言,說是莊子要來取代他宰相的位置。于是派人在城中搜索了三天三夜,莊周知曉後,嘲諷惠施乃‘鸱得腐鼠’。”
“當時人都說,是惠子不如莊子,把自己身邊的財權等俗物視作珍寶,覺得莊周這樣的大家也會稀罕。”趙維桢接着說下去:“可是我卻覺得,對于一名國君來說,惠子是要比莊子更值得信任的。”
嬴政陷入思索:“因為他有野心?”
趙維桢:“沒錯。”
“有野心,就有所求。”趙維桢說:“身為國君,就可以把對方想要的東西挂在前面,驅使他為自己做事。這中原各國,游策之士,數不勝數,哪個不是有自己的野心抱負?為錢也好,也名也罷,哪怕僅僅是為了施展抱負,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也是有目的在的。若非如此,昔年孝公的求賢令,為何會招募如此之多的能人賢臣來到秦國呢?”
嬴政的思路卻是不禁往另外一個方向跑去:“莊周也是位大才。”
看出來你是一個也不打算放過了!
趙維桢笑道:“确實如此。不過,若是莊子還在世,太子打算給莊子個什麽職位?”
嬴政:“……”
向來自己有主意的小嬴政難得卡殼了!
正因為想不出,嬴政才深刻地理解了趙維桢的意思。
“莊子确無所求。”他心領神會:“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要給他什麽。夫人所言的有用、能用,就是這個意思。”
“是。”
趙維桢做出肯定:“莊子于國君有用麽?他如此才能,自然是有用的。但卻卡在了能用這一環節上。”
“那又何謂敢用?”
“那就是看國君怎麽考量了。”趙維桢說:“有的國君,或礙于臣子的名聲,或覺得對方太過有能力,自己駕馭不住,就此失去信任、君臣離心。”
嬴政頓時了然。
雖然趙維桢是頭一次講述馭臣之道,但師生二人相處這麽久,他立刻摸透了趙維桢的意圖。
諸子百家,争吵數百年,在趙維桢眼中全然是在做無用功。她主張誰有用用誰,誰說得在理就是對。
看來在選擇臣子方面,夫人的看法仍是一樣的。
“夫人是覺得,只要有用、能用,就得敢用。”嬴政道。
“太子懂我。”
趙維桢笑眯眯地接道:“為國君,若總是忌憚臣子,怕臣子風頭蓋過自己,因而手底下聚攏一群只會追捧國君的庸才,那這國必然不能強大起來。”
嬴政沒接話。
他認真思考起來趙維桢言語之中的內容,而後自行延伸下去:“歷代先王用人,甚至都不在乎臣子的名聲。”
那可不是嗎,不然秦國虎狼之國,秦臣各個不講禮義的負面形象從哪兒來的。
張儀欺楚被罵了幾千年,範雎睚眦必報亦是作為俗語流傳下去,更別提像呂不韋這般商人起家,而後坐到相國的位置上了。
也就秦國這麽做,也就秦國強大了起來。
“耿耿于懷的小人,也要比坦蕩蕩的君子更好控制。”趙維桢的語氣逐漸變得凝重:“他們更為好用。”
“對夫人來說,萬事有用為上。”嬴政出言。
“這戰國亂世,就是你打我、我打你。”趙維桢認真回應:“那自然是身邊有什麽家夥事就拿什麽,你死我亡的局面,還要顧及手中的武器出身、目的不成?”
說到這裏,也差不多了。
于是趙維桢又把話題引回蕩隽身上:“我敢給蕩隽一個機會,是自信于我能控制住她。而且投資她,為我也能帶來利益。”
嬴政:“如此,農家頭領的繼承人,是你選的。”
未來的農家,也會心甘情願為趙維桢驅使,很簡單的道理。即使蕩隽沒那個能耐,也算是趙維桢送了蕩威一個女兒,這個人情他不得不領。
趙維桢:“我的理由,能說服太子麽?”
嬴政滿意地做出認可:“用人不疑,我大概明白了。”
至于之後具體運用、如何實踐,小嬴政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呢。
二人言談點到即止,也是到了準備上課的時間。
其他的學童,也跟着趙姬和子嬴陸陸續續來到學堂。
趙姬一手拎着書簡,一手拎着籃子。見趙維桢,眼前一亮。
“夫人。”
她笑吟吟地把籃子遞給趙維桢:“這幾個小崽子,之前不是總是上課上到一半喊餓麽?我便學了你之前給的方子,做了些羊油酥餅。是宮中老廚做的,定然安全。”
“好。”
鹹陽宮內的吃食自然是安全的,趙維桢欣然應允:“讓我嘗——”
話說一半,她掀開籃子上的布,撲面而來的膻腥直襲肺部,險些被讓趙維桢撅過去。
她只覺得胃部一陣翻湧。
趙維桢把籃子塞回給趙姬,轉身不住幹嘔:“嘔——”
不對啊!
之前食肆做羊油酥餅,她可是親自嘗過的。骟過的羊腥臊味大減,吃起來是沒什麽問題的,今天是怎麽了?!
鹹陽宮的廚子,也不至于手藝這麽差吧?
趙維桢滿頭問號,趙姬則是愣了愣,而後一張絕美的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
明明是對着自己送來的吃食幹嘔,趙姬卻是高興得恨不得原地跳起來。
身為過來人,她可太明白趙維桢的反應是什麽意思了!
“快快。”
她激動得不能自已:“子嬴,快去喊醫師來——再把相國也請過來!維桢夫人這是終于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