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會是什麽感覺呢

蘇南收回想戳他臉的手,噢了一聲後遺憾告訴他:“可是沒有其他衣服了,而且……”

她拉起他的裙擺,裙擺上針線繁複,繡着花無聲盛放,明豔至極。

小蘇南雙頰透着粉紅,認真說:“你穿着明明很好看呀。”

小寧白按住蘇南亂扯裙子的手,黑曜石般的眼瞳盯着她,告訴她,聲音混沌而輕微:“阿姐,我是男孩子。”

“男孩子。”寧白又重複了一遍,随即目光錯過她的,落在窗外飄落的雪上。

可他耳根子,脖子全都紅了。

蘇南覺得他快哭了一般,睫毛濕濕的,上面閃着細碎的星辰,便不再說同他說他穿裙子很好看之類的話。

他好像不太喜歡。

可她明明是誇他呢。

小蘇南透亮的眼瞳轉了轉,很懂事地安慰他:“只穿這一晚啦,明天我讓夏竹姐姐給你穿男孩子的衣服。”

“恩。”寧白點點頭,聽後又恢複了在她面前的乖巧樣子。

他松開按她的手,縮着身子走到牆角,然後蹲下,臉埋在膝蓋裏。

蘇南一臉問號,震驚:“你蹲牆角那裏做什麽?”

寧白身體瑟縮在一團,生澀地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聲音卻是冷的:“我晚上睡這裏,阿姐。”

“睡那裏?”小蘇南覺得這弟弟雖然長得漂亮,但腦子卻不太好,需要她多多關照,便也朝牆角走了過去,蹲在他面前。

小女孩看着小男孩,眉目如畫好看,兩雙瞳仁裏都清晰地映着彼此。

“地上好冷的,今天太晚了,房間他們還沒收拾出來,你和我一起睡吧。”小蘇南還透着些嬰兒肥的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眨啊眨,十分認真地說。

小寧白愣了一下,平靜地說:“沒事的,這屋子裏不下雪,我不會死。”

小蘇南無端又想起了在雪裏瑟瑟發抖的小孩,衣服很髒很破爛,他像只流浪的小狗,大雪落在他身上,幾要将他掩埋。

她蹙眉搖頭,随即将他從牆角拉起。

“不可以睡地上。”蘇南拉起他,堅決說,“娘親和我說了,睡地上會着涼的,着了涼就會發燒,會很難受的”

“沒事的,阿姐,”寧白被蘇南拉拽起,兩個人的紅裙子纏到了一起,“這裏很好,不會死就很好。”

在他看來,只要不會死,那便行了。

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屋檐,不會挨餓受凍便足夠了。

“有床鋪為什麽要睡地上呢?以後你就是我弟弟了,是蘇府的人了,我不會讓你再睡地上。”小蘇南雙頰紅紅的,溫軟的奶音也發起急來,“以後你不是一個人,我也不是一個人了,以後我們可以一起玩耍,陪伴,知道嗎?”

小寧白長長的睫毛垂下,冷白的臉上蒙了一層柔和的燭光,朦朦胧胧的,透着不真實。

他低頭,長久地沉默後擡頭,唇邊扯出一個笑容,忽然問蘇南:“阿姐為什麽要救我呢?”

他扯了這麽多人的腳,求了這麽多人,只有她沒有打罵他,還牽他手把他帶回了家。

“恩……雪很冷,不想看你被雪埋。”小蘇南亮晶晶的眼珠轉了轉,認真地思考片刻後,回答了他。

“就這樣嗎?”寧白瘦而單薄的手緊抓着裙子,發抖。

“恩,就這樣,不想讓你死,”她語調拉長,聲音嬌嬌的,奶奶的,後打了個哈欠,拉着他離開牆角,“不說啦,很晚了,要睡覺了,娘親說晚睡會長不高的。”

小寧白點頭,乖順地任她牽着手,洗過澡後的他不再是那髒兮兮的小狗模樣,他白皙的皮膚浮着一層淺光,面目漂亮,小女孩亦是,看着他笑了起來,很是好看。

随後,寧白聽蘇南的話睡在了溫暖的、有厚厚被子的床榻上。

他近似惶恐地裹着被子縮在床邊,同蘇南中間隔了長長的距離。

他怕碰到她,他身上這麽冷,這麽髒,他怕她會讨厭他,讓他離開。

盡管他已經洗了澡,但小寧白還是如此認為。

就這樣,小寧白縮在一角,終于不是在大雪裏,而是在溫暖的被子裏睡了過去。

他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閉上眼睛,睫毛卻不安地抖動,似枯蝶,似落葉,似飛雪,長久盤旋後終于落地,安靜下來。

第一次,他不是在冰冷徹骨的雪裏,不是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裏,不是在一堆野狗裏,不是在雨點般的打罵裏睡去,而是在溫暖的床榻裏睡去。

可,盡管睡得很安心,但不久後,他腦袋混混沌沌,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發燒了。

雪裏的寒氣積累,來得洶湧,他原本便是強撐着身體,眼下在這一刻放松,寒氣入侵,反而病了。

小蘇南半夜便是被他痛苦的咳嗽聲吵醒,還夾雜着一些她聽不清的痛苦喊叫,像是做了噩夢。

她茫然醒來,揉揉惺忪睡眼,循聲爬過去時,一下便被吓到,睡意飛了。

她看到寧白燒紅着一張臉,眉毛痛苦地擰起,便很有經驗地探他額頭。

在指尖觸到他額頭的一剎,蘇南的手被燙到快速縮回,像是摸到了一塊烙鐵。

她知道,他發燒了。

“你怎麽樣了呀,你還好嗎?”小蘇南喊他,搖他手臂,可寧白全沒反應,只一聲又一聲地咳嗽,嘴裏似乎還在喊着什麽,臉燒得更紅了。

蘇南趕緊爬下床,推開門,漫天飛雪卷入,将她散下的黑發吹起,蘇南不禁哆嗦,幾乎站立不住要被吹到。

已是深夜,外面黑蒙蒙的,只廊下挂着的燈籠在發出點點光亮,小蘇南借着燈光,跑去打一盆冷水來,用毛巾敷着,給他降溫退燒。

在這冬日裏,冷水刺骨,她卻顧不上這冷,很是擔心寧白,一次次地給他換敷毛巾。

寧白開始還在咳嗽呓語,全身燒得滾燙,神志不清,後待蘇南用冷毛巾換敷多次後,他擰着的烏眉才慢慢舒展開來。

濃密的睫毛顫抖,幾次似是睜開了眼睛,裏面卻透着茫茫大霧,什麽都看不清楚,眨了幾下後,沉重的眼皮重又覆下。

寧白在反反複複的睜眼閉眼中,在冷熱交替的痛苦中,似是看到了女孩發上的紅色緞帶在眼前拂過,像春日裏的一只蝶,飛過他眼睫鼻尖。

随後,一張瑩潤白皙、好看的臉在他眼瞳裏逐漸模糊。

飄飄浮浮,似是不真實的夢,昏昏沉沉。

許久過去,待寧白醒來後,已然天亮。

他睜開眼坐起身,蘇南敷在他額頭上的毛巾赫然掉落下來。

小寧白一怔,被毛巾覆上的手莫名發顫,指節蜷起。

腦袋的昏漲和酸痛令他恍惚,但意識已然清明,燒也退了下去

他咬牙抿唇,回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他發燒了,而她……

手無意識一動,小寧白發覺,一只軟軟的小手覆在他手背。

手背的觸感清晰傳來,使他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

他順着手看過去,發現了小蘇南。

小女孩趴在床榻邊,細軟的發絲垂下,幾縷落在她面頰,似是有些癢,小女孩蹙眉,後又呼吸清淺,甜甜地睡着。

屋外天光大亮,刺目的雪色與日光交融,透過輕薄的窗紙而進,溫柔地映在她側臉。

小寧白目色冷靜,面上沒有表情,但長睫卻在抖着。

他這一刻覺得,她就像玻璃珠一般透明,好看,無暇。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有人…對他這樣好過。

眼前忽然模糊,水霧飄起,昨日那她發上的紅色緞帶似又在他眼前拂過,還有小女孩的那張臉。

他本就心思深重,不同于一般小孩,此刻什麽都知道了。

他昨日發燒了,她半夜被吵醒,打來冷水給他退燒,一直守在他身邊,直到他燒退,直到困倦睡去。

小寧白沉默地看着小女孩,無措又錯愕,綿密的眼睫被水霧沾濕。

驀地,他垂眼,睫毛輕眨,一滴淚毫無緣由地滾落,啪嗒一聲,落在了小女孩眼尾處,暈開水光。

日光映照在上,淚光閃爍,将女孩的眼尾襯得愈發純白。

寧白有些怔然,漆黑眼瞳放大,擡手猛地擦掉又将流出的眼淚,反反複複,直至将眼角擦得發紅,甚至将破皮流血。

眼淚沒有再流,小孩的眼眸裏仍是潮濕一片,牙齒将嘴唇咬得血紅。

她的皮膚如此幹淨,像雪一般,可是被他的眼淚弄髒了。

小寧白伸手,想要擦去那弄髒她的眼淚,可是手指卻在将要碰觸到那水光時頓住。

盡管他的手并不髒,在小蘇南的眼裏可能還像玉一般好看,但他下意識仍舊覺得自己手髒,不敢碰她。

她看上去好可愛,又好似很脆弱,像瓷娃娃,不該去碰的,碎了怎麽辦。

寧白第一次顯露出了有些可笑的孩子心性,漆黑眼睫垂下一片陰影,掩住眸子裏的黯然。

而在那滴眼淚落下後,小蘇南覺得眼尾愈發得癢,卷翹的睫毛顫顫巍巍,後小手不自覺擦了擦,眼見着就要醒來的樣子。

寧白瞳孔一縮,還蘊着水霧的眼睛裏滿是驚愕。

他的手還在她眼尾處,不過分寸之間,只差一些便沾觸到那水光。

或者說,他會碰到她那潮濕的眼尾。

她一睜眼便會看到。

“寧白……”

小蘇南還未睜眼,即使是在睡夢裏,她也擔心着那發燒的漂亮弟弟,先哼哼唧唧喊了一聲,聲音奶甜奶甜的,一點都不似寧白那沉靜到帶着冷意的聲音。

嘴唇幹澀,喉嚨發啞,寧白鮮紅的唇微微張開,似是想要應她一聲。

很奇怪的,她快醒了,他該縮回手的,但寧白沒有。

他指節顫抖,指尖向前些許,第一次生出了想要碰觸那純白的心思。

會是什麽感覺呢。

他眨了眨眼,目光有些抽離恍惚,現出了孩子的幾分迷惑。

但這想要親近的念頭不過一瞬而已,很快,在蘇南烏黑的大眼睛将要睜開時,寧白極快收回,縮回被子裏,背對着她。

“寧白……”蘇南又喊了一聲,揉着眼睛醒了過來。

她烏發散下,有些淩亂地垂在兩肩,雪亮的杏眸半睜不睜,睫毛上還挂着困倦的淚珠,顯然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蘇南嘴裏一直念着寧白,寧白四肢越發蜷縮在一起,睫毛抖着。

“額頭不燙了。”蘇南模模糊糊地摸了下寧白額頭,小手觸到冰冷後,她呼了口氣,“嗚……燒終于退了,應該沒事了吧。”

确認好寧白沒事後,蘇南便出了門去。

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一番洗漱過後,夏竹替蘇南梳好發髻,又綁上紅緞帶,系了個蝴蝶結,兩邊發髻別上了毛絨絨的團子發飾,愈發顯得她白皙可愛。

可蘇南全然沒有照鏡子的心情,和夏竹說了寧白的衣服和房間的事情後,很快飛奔去了廚房。

她爹爹昨天和她說了,家裏得了一些名貴的雪蓮,廚房明早熬成粥會送過去,讓她提醒母親吃下,對身體好。

她們才不會送過來呢。

蘇南像個小兔子一樣,飛快繞過回廊,跑得氣喘籲籲。

從她懂事來便知道,這府裏的人都慣會欺負她和她娘親。

爹爹來娘親這的次數越多,他們便欺負得越厲害。

小蘇南很懂,她若是不去要,她們是不會給她娘親的。

果然,在蘇南跑去廚房後,廚房裏的嬷嬷看都不看她一眼,端着準備好的精美膳食就要往大夫人那處走。

走出門外時,鼻子都快對着天上了,還特意撞了一下她。

小蘇南不過八歲,瘦瘦小小,一下沒站住撞到了身後的柱子,差點跌在地上。

背部一陣疼痛,蘇南蹙眉,咬牙捏拳,可下一刻擡頭,她卻只能将氣忍下去,好聲好氣地問:“李嬷嬷,爹爹讓我來取雪蓮粥給娘親。”

這李嬷嬷是大夫人王氏底下的人,應說,這蘇府除了夏竹這一個丫鬟,沒人會将這母女放在眼裏。

他們都得了大夫人的庇護,或者說,默許。

“哎呀,三小姐,這雪蓮極為名貴,分量極少,據說還是皇上賞賜,西域進貢的呢。”李嬷嬷陰陽怪氣,眼角皺紋扯成溝壑,呲呲笑着。

“這和給我娘親有什麽關系嗎?”蘇南費力地揚起脖頸,眼瞳清澈,堅定說,“爹爹說了,娘親有。”

“既然三小姐這麽不懂事,那老奴就直說了,這雪蓮珍貴,是給大夫人和幾位少爺小姐的,沒有三小姐和你那娘親的份。”

“我娘親病了,不能給我娘親一點嗎,我娘親很需要,她身體不好。”小蘇南垂眸,喃喃請求,小拳握着,還在忍着心裏的氣。

為達目的,她能屈能伸。

“這個實在沒辦法,三小姐你就別為難老奴了,這雪蓮粥就這麽一點,大夫人那都不夠呢。”李嬷嬷敷衍着,壓根不把蘇南的話當一回事,

“可這是爹爹說的!”蘇南心裏的氣再也忍不下了,她眼眶一紅,用盡力氣吼了一聲,“我娘親病了,為什麽連這一點粥都不肯給我娘親?”

“這話和我們說可沒用,誰讓二夫人是這樣的出身呢,三小姐,這你可怨不得別人,只能怪自己沒投胎到大夫人的肚子裏。”

李嬷嬷嘲笑一聲,扔下這句話,便端着一碗碗香氣四溢的雪連粥,輕飄飄走了。

“我才不要當那老巫婆的女兒,老巫婆生出小巫婆,讨厭死了。”

蘇南一想起那大夫人和蘇黛便龇牙咧嘴,攥緊拳頭,她杏眸被氣得發紅,水光粼粼,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李嬷嬷将粥端走。

粥的香氣混着冰涼寒氣,随着四散飛雪飄到蘇南發絲、鼻尖,然後融化,沁入她皮膚血液裏。

她忽就低頭,手背用力地擦着眼尾,肌膚薄嫩,很快通紅一片,要流血了一般。

廚房裏剩下的人都在看熱鬧,低聲說笑,無外乎都是些嘲弄她和她母親的可氣話。

蘇南看着李嬷嬷那将要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一瞬間很想直接搶過來。

但她娘親不讓她惹事。

也不讓她将這些事情告訴爹爹和祖母。

八歲的蘇南不明白,為什麽不讓她和爹爹說,每次都是忍着。

但她不敢違背,有一次她沒聽話去找了爹爹,她娘親氣得一下便吐血了,把她給吓壞了。

蘇南只能先回去,和她母親說這件事,若她母親同意,她便去找父親,還有祖母!

于是,蘇南抹了兩滴眼淚,兇狠地瞪了廚房裏的丫鬟一眼,然後一路踏雪,跑到了她娘親房間。

蘇知禮要上朝,早早便離了蘇府,蘇南去時,只看到她娘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雖病弱蒼白,但兩頰卻浮着紅暈,眼睛彎彎的,看着她笑。

小蘇南知道,肯定是昨晚她爹爹陪她娘親了,爹爹不來的時候,她娘親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小蘇南看着她娘親鼻子一酸,一下委屈極了,跑過去撲到了雲芊懷裏,将剛才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但蘇南母親卻只是笑笑,溫柔地抱她:“不要緊的,南南別生氣了,娘親不喝也沒事的。”

“怎麽可能沒事!娘親你的身體……而且他們太欺負人了!”

蘇南手握成小拳頭,氣憤地捶床,剛又想說什麽時,夏竹沖了進來,氣喘籲籲地扶着門。

蘇南眨了眨眼,疑惑看她。

“啊呀,三小姐,不好了,昨天那小孩偷東西被抓了!被打得渾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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