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仲卿 “祁大哥!”
寒食春過半,花濃鳥複嬌。
直到清明時節,西威才終于有了些許春意。
幹枯的枝頭冒出星星點點的嫩芽,離去一冬的鳥雀重新歸來落巢,連家中的婆子們都比冬日裏活泛許多,相互之間大聲的招呼說笑,隔着院牆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樣難得的熱鬧裏,站在堂屋外頭的蘇昭昭,心神有一大半去留意了隔牆的笑聲,對面前蘇虎的勸說,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昭姐兒,你當真不與大夥一道?四叔四嬸的墳……”
蘇昭昭聞言擡頭,客氣而堅決的打斷了堂兄蘇虎:“不用,爹娘是在城外被戎人殺的,屍首也沒找着,那墳裏就埋了幾件衣裳,我出去買點瓜果,在屋前後燒點紙也是一樣。”
“那也成,今天外頭人多,你當心些,早些回來,別拖到天黑。”蘇熊叮囑道。
蘇昭昭點頭答應。
蘇虎原本就要走了,轉了一半的身,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對了,蘇熊那小子是幹了什麽,你怎麽下這麽重的手?”
蘇昭昭回得簡潔:“他拿蛇吓我,說我瘋了,是克死爹娘的瘟神煞星。”
“這小子!”
蘇虎怒喝一聲:“他再這樣,你來告訴大哥,大哥替你教訓他。”
蘇昭昭又擡眸看他一眼,目光通透又平靜。
在這樣的目光下,蘇虎面色一滞,便有些尴尬似的,幾次欲言又止,卻到底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蘇昭昭也無意與他多說,正巧身後袁氏帶着蘇熊往外走,她瞧了瞧,随口問:“伯父怎的不在?”
蘇虎松一口氣:“最近軍中有事,操練的緊,我過了晌午,也得一道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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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這麽要緊?連過節的假都不許回來?最近也不是戎人活動的時候啊……
沒等蘇昭昭多想,出來的蘇熊已在拉着袁氏大叫:“娘,我不要和蘇昭昭一道出門,她邪性的很,上次她還……”
蘇昭昭聞言,隔過堂兄,眸光幽幽的看了這小子一眼——
吓得蘇熊将剩下的話頭猛然噎了回去。
蘇虎明顯的嘆了一口氣,最後從懷中掏出一角碎銀:“出門買些零嘴吃。”
說完,也不等蘇昭昭回應,就硬把銀子塞到她手裏,就轉身去迎蘇熊與袁氏。
母子三人挨到一塊,袁氏就高聲冷笑:“全家就你是個好人!”
這是看到蘇虎給她塞銀子了。
之後便是蘇虎低聲與袁氏解釋,蘇熊又高聲告狀,被母親兄長訓斥教訓……
幾人就這樣熱熱鬧鬧,又旁若無人的從蘇昭昭的身旁走過。
大伯一家子就是如此,即便打鬧沖突,但只要聚在一處,就總有一種和諧的氛圍。
但是現在,被撂在原地的蘇昭昭卻顧不上豔羨,她看看手上發黑的銀角,心中忍不住泛起猶疑。
“大哥為了好像很……愧疚?好像幹了什麽錯事沒臉見我一樣?”
蘇昭昭抓緊時間回自己屋裏,一邊兒換上出門的衣裳,一邊兒喃喃自語:“是因為大伯娘罰我?不對,他弟弟胳膊都斷了,關了我兩個月應該不至于慚愧。”
“……那就是為了別的事,是大伯伯娘兩個打算幹什麽,讓大堂哥知道了?”
“別是又給我定了比李家還坑的親事?”
“總不會是把我賣了吧!”
說到這兒,蘇昭昭彎了彎嘴角,面上瞧着是笑,心下卻忍不住發沉,手上都不自覺的加快了速度。
用親事的名義把她賣了,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她的父母雙亡,按照這裏的規矩,同族的伯父是有她的“所有權”的。
這事兒到現在之所以沒有發生,不是因為大伯的良心,其實只是因為沒人拿出來值得的價錢。
若是尋常的姑娘家,遇上這種境遇,說不得就認了。
但蘇昭昭天生不同,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什麽地方和其它人不一樣,仿佛她那混沌的記憶裏種着一顆不安分的種子。
叫她不肯這般輕易屈服認命。
收拾妥當之後,算算時間,家裏人該是都出門了,蘇昭昭便也轉身順着小道出了門。
她準備了這麽久,當然不是為了閑逛的,她出門之後,便是腳下匆匆,一刻不停的朝着城中最大的客棧行去。
天氣回暖,從東邊來的商隊漸漸多了起來,西威平日裏沒太多生人,只每年商隊來回的這幾個月時,各處的生意才最是熱鬧。
蘇昭昭的運氣不錯,她原本是想去客棧挨着打聽,只在路上賣羊湯炊餅的小攤上,便意外瞧見了要尋的人。
她立在原地分辨了一下,确定就是祁仲卿,便幾步奔上去,很是高興的叫了一聲:“祁大哥!”
回頭的是一個不到二十,風塵仆仆的年輕人,一身天青色的細布衫,濃眉大眼,五官端正,一看就是一位忠直可靠的淳厚人。
瞧見蘇昭昭後,他明顯愣了一會兒,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一遭,才也笑起來:“喲,這不是大小姐嗎?兩年不見,長高不少,怎的瘦這許多?”
說着,祁仲卿讓出榫條凳請蘇昭昭坐下,跟店家又要了一碗羊湯:“多加些肉!”
這熟悉又親近的态度,立時讓蘇昭昭發沉的心境輕松不少。
她笑了笑,坐下之後,祁仲卿便隔着一臂的距離将竹筷遞給她:“大小姐是出來過節踏青?”
蘇昭昭:“不是,我是特意來尋你的。”
祁仲卿驚訝之後又笑:“這可擔不起,大小姐于我既是恩人又是貴人,我正想着過了晌午就去府上,給您送銀子去吶!”
這話是有緣故的。
祁仲卿雖然祖籍西威,但打小就跟着娘在南越長大,長到十五六歲時,便被繼父送到了蘇四,也就是蘇昭昭的父親手下當夥計,叫他跟着商隊學學本事,過兩年好賺些本錢回來自立門戶。
不料祁仲卿第一次出門不服水土,才剛到西威,便上吐下瀉,虛得起身都不能。
蘇父看在和祁仲卿繼父還算相熟的份上,給他請了大夫開了幾服藥,見反反複複的總不見好,便再不肯為了一個夥計耽擱了生意,只把人留在家裏,便領着商隊自行去了。
蘇昭昭的娘自個還整日的怨天尤人,祁仲卿與她無親無故,又病成這個模樣,自然也沒有多留心在意。
那時蘇昭昭才八九歲,偶然在家裏閑逛,便隔着窗子,看見面色蠟黃的少年祁仲卿靠在床柱,顫顫巍巍端着送來的藥碗,一口口咬着牙咽藥汁,好容易咽下半碗,一扭頭全吐了出來,那模樣,簡直病的都有出氣沒進氣了。
可就算這樣,祁仲卿好不容易爬起來之後,第一個動作,卻還是伸着手去夠一邊的藥碗,想要繼續喝剩下的半碗藥汁。
蘇昭昭看到這兒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跳出來:“你這樣不行,再這麽吐下去要死的!”
說完,她一把奪走藥碗,跑去沖了一碗鹽水、一碗甜水,一點不嫌棄的要喂他。
那時的祁仲卿的确是就差最後一口氣了,一來無法反抗,二來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由她擺布。
誰能知道,這樣胡鬧的法子竟然當真有用!
一碗鹽水喝進去後,祁仲卿沒有再吐,身上也似乎有了些力氣——
簡直比使不少銀子讨來的湯藥都神妙些!
有了這樣好的開始,祁仲卿之後就當真聽從蘇昭昭的囑咐,靠着煮沸之後,略加了些鹽糖的熱水,直到能忍住不吐之前,都不肯再多喝一口藥。
也是少年人的底子在,在蘇昭昭的照顧下,祁仲卿就這麽慢慢恢複了起來。
死裏逃生之後,祁仲卿便打算把他貼身藏着兩顆大南珠送給她報恩。
南越臨海,向來産好珠,祁仲卿機緣巧合得着這三顆上好的,原本是打算跟着商隊到大黎出手,中間被撂在西威為了治病花去一顆,剩下的他都索性都來報恩。
不過蘇昭昭沒要,非但沒要,得知祁仲卿的打算之後,還收拾了收拾自個的壓歲銀子和項圈銀鎖什麽的,湊在一塊兒給了祁仲卿,說是讓他再跟着旁的商隊繼續走,這些錢算是她也投了一筆,賺着之後回來再分給她。
祁仲卿是一位信人,雖只是一句口頭約定,沒有任何憑證,但蘇昭昭敢說,他就當真認了下來,将賣出南珠的銀子算作一人一半。
之後幾年間,祁仲卿跟着商隊摸出了些門路,又拿着這銀子當作本錢再轉幾圈,加起來也有三百多的銀子。
他剛說打算去找蘇昭昭送銀子,說的就是這一樁事。
蘇昭昭聽了,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也忍不住笑道:“怎麽,我的天使投資又有回報啦?”
祁仲卿聞言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勸阻:“大小姐私下玩笑便罷了,在外頭還是不要亂說。”
天使這詞,時下用來形容帝王派來的欽差使者,蘇昭昭拿來形容自己,真論起來,是僭越的大罪,要殺頭的。
蘇昭昭也是一愣,祁仲卿見狀,面帶了然,又關心道:“兩年不見,大小姐的前塵舊事可都想起來了?”
幾年前的蘇昭昭比現在活的更肆意些,在祁仲卿面前,自然也說過她生而知之,腦子裏有許多不太記得的東西這樣的話。
她曾提過,自己每過一陣子,就會想起些新東西,什麽時候徹徹底底的都想起來了,她就會徹底明白。
這會兒蘇昭昭聞言,忍不住垂眸抿嘴——
這兩年間,她腦子裏的确又冒出了不少東西,可或許是知道的仍不夠多,模模糊糊,非但沒有解惑,迷惑反而更多。
這就算了,幾個月前,她的腦子裏甚至還冒出一個第二人格。
只怕她心裏的病,是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要更嚴重了!
蘇昭昭搖搖頭,放下這些心思,繼續開口:“你去我家裏找不到人的,我父母都亡故了,現在我借住在伯父家裏。”
祁仲卿叫這消息震的一驚,還未細問。
蘇昭昭已繼續道:“我有事想找你幫忙。”
“我要離開西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