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合一v章更新~

大黎盛京, 靜平宮內殿。

周沛天身着月白底的石青起花八團袍,頭上只一根瑩潤的羊脂玉寬發簪,身子清隽欣長, 不必多加配飾, 只是随意立在供奉的木案前, 便已令人不敢直視, 貴氣難言。

案上的水晶塔裏,供奉的是國安寺的鎮寺之寶佛骨舍利,佛骨裝在琉璃盅內,擺在高臺, 以藏紅花奉養祈拜。

陣陣檀香之中, 皇子殿下沉默無言,伫立許久, 放在不知情的人眼裏, 便顯得格外虔誠。

可進來的魏寧海卻清楚, 他伺候的這位殿下,早在許多年前,就與仁善虔誠毫不相幹了。

“殿下。”魏寧海收斂心神,恭恭敬敬的将漆盤內的瓷瓶呈上。

瓶中裝的自然就是宮中常備的平氣丸。

原本這多半月裏,殿下的頭疾都痊愈一般,從不犯病了, 最近這幾日不知怎的, 卻反複起來,又吃起了這平氣丸。

周沛天神色陰沉拿起瓷瓶, 忽然對身旁的正奉茶的魏寧海開了口:“明日就是萬壽節。”

這話說的莫名,魏寧海有些心驚,小心應了一句是。

周沛天幽幽道:“再不去把消息傳給你背後的主子, 就遲了。”

周沛天這話說的輕描淡寫,落在魏寧海耳中,卻叫他如遭雷劈一般手心一顫,溫熱的茶湯立時順着手背浸濕了袖口。

剛泡的熱茶,魏寧海被燙得不輕。

但魏總管此刻卻壓根顧不得這些,他的面如土色,冷汗涔涔:“殿……下,殿下明鑒,小人從沒有做過背叛主子的事! ”

周沛天低眉看他,星眸之中似乎毫無溫度,冷的令人心顫:“你的主子原也不是我,倒也不必與我分辨。”

“小人從沒有背叛殿下!求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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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寧海跪伏于地,雖還在分辨求肯,但面容慘白,身若抖篩,已是膽虛了。

魏寧海沒料到,殿下竟早已清楚他的來歷。

魏寧海十歲就進了靜平宮了,那時,的确有宮中的少監總管給魏寧海留了一條路子,提點他,若是在二皇子宮裏發現了什麽隐秘,順着這路子傳出來,自有你的好。

魏寧海那時才第一次知道,能伺候陛下的少監爺爺偷偷認他這個幹孫子,并不單單是因為他運氣好。

但魏寧海那時就沒打算掙這份前途,他天生膽子小,不敢幹。

再往後,他在靜平宮裏受人前輩排擠欺負,大冬日失足跌進了冰池子沒人肯理,是當時的小殿下瞧見了,吩咐将他拽上來,又給他賞了熱湯熱藥。

自那之後,便是機緣巧合,殿下随手指了殿內灑掃的他一步登天、貼身服侍。

即便當時的小殿下已是脾氣大變、喜怒無常,即便他升任靜平宮總管太監之後,各路說不出來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來,對他威逼利誘,諸多勾引。

魏寧海也決意将少監爺爺的話忘爛在肚子,裝傻充愣,只當自個就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貼身內監,在主子身旁安心服侍。

但那又如何?誰會相信他一個閹人也會知恩?

魏寧海心下惶然,他的來路不幹淨是實打實的,這些東西,此刻說出來,也并不會有人在意。

靜平宮裏的宮人砍韭菜似的換了一批又一批——

他魏寧海又算個什麽?

漸漸的,魏寧海求肯的聲音也低下來,面上已滿是絕望。

“魏總管這話說的實在沒錯。”

說話間,木槅扇外的陳鋒出現了周沛天身旁。

看到這笑面虎陳将軍,魏寧海便忍不住想起之前那些刺客與叛徒下場,一時連眸光都渙散了。

陳将軍笑呵呵的在魏寧海面前蹲下:“原以為,公公多年本本分分,按兵不動,是要等有朝一日辦一樁大事。可如今,這麽大的一樁消息擺在公公眼前,再不冒頭,殿下就要出宮了,公公還是視而不見,就實在是叫人看不懂了。”

許是在鎮撫司養出的毛病,陳鋒的行事,不将事情弄個明明白白,就總覺得不能完全放心,他客客氣氣的把魏寧海扶起來,又繼續問:“殿下面前,公公不如有話直說,也順道為在下解惑?”

在陳鋒的和氣笑容裏,魏寧海生生打了一個激靈,又轉向周沛天,掙紮叩頭:“求殿下看在小人忠心服侍多年,給小人一個痛快!”

若是靜平宮旁的宮人遇到這種情形,這會兒只怕寧願去求陳鋒這個笑面虎心軟,也不會寄希望于惡名在外的災星皇子。

但許是因為曾經被年幼的小殿下救過,魏寧海此刻忍不住祈求的,卻仍然是周沛天。

誰都沒料到,周沛天竟當真開了口:“去把我有意離宮的消息,給父皇送出去。”

魏寧海怔愣擡頭,還以為主子是在說反話,但等他看清周沛天面上神情,多年貼身服侍的經驗又讓他立即作出了判斷。

他一咬牙,伏下-身去,重重的磕在金磚:“殿下說什麽,小人便聽什麽。”

等到魏寧海退下,殿內陳鋒方才笑眯眯道:“可要等魏公公回來就動手?明日要送的九顆腦袋雖說已備好了,咱們再加一顆倒也不妨事。”

這多的一顆頭顱,自然就是魏寧海的。

“十個擺着不好看,先留着他性命,日後或許有用。”周沛天道。

陳鋒便笑:“殿下近些日子仁德了許多。”

周沛天卻皺着眉頭,擡手服下一粒平氣丸,又擡頭看一眼案上的佛骨舍利,面上是說不出喜怒的深沉複雜。

陳鋒見狀,忍不住疑惑:“殿下費不少力氣,從國安寺裏請回這佛骨,怎麽還反叫頭疾加重了?”

分明沒有佛骨前,頭疾都許久不犯了,這怎麽還越折騰越回去?

聽了這話,周沛天的面色更沉。

若按與蘇昭昭三日一次的約定算,他已經失約了三回。

他的頭疾是靠蘇昭昭才得了緩解,現在有佛骨舍利鎮魂,不能移魂附身,自然會重新複發。

但這種緣故太過無稽,對誰都無從說起,周沛天只是冷聲吩咐:“舍利事關重大,你守好了,明日等佛塔雕好,親手交來給我。”

也是因為事關重大,靜平宮內與常法大師仔細打聽了供奉舍利的講究,琉璃水晶,紅花佛塔,一樣都不敢少了,唯恐會有妨礙。

但明日就要出宮,自然沒了再這般供奉的條件。

最終的法子,是找來巧手工匠,用檀木雕成供奉的佛塔,手掌大小,內裏中空,佛骨舍利用黃綢與藏紅花包好放在最中,合起之後,就嚴絲合縫,又全無痕跡。

再已上好的琉璃水晶系帶裝飾,不論挂在腰間,還是收在懷中,都十分便宜。

因為周沛天的要求高,為了結實穩妥,工匠日夜趕工,也到明早才能做成。

陳鋒正色應了。

說起明日來,陳鋒又滿面擔憂:“殿下的謀算,實在太過冒險了。”

周沛天方才故意讓魏寧海将消息傳出去,自然是有目的的。

當今陛下忌憚周氏,得到消息之後,絕不會坐視殿下這個周氏皇子離京做大,說不得,還會趁此機會,派出親信手下,要了殿下的性命。

萬壽節本就雜亂,再耗費大量禁衛兵力攔截對付靜平宮,自身防備就必然疏忽。

而周沛天的謀算,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屆時,周氏留在宮中的後手,亦會借此機會,刺殺他的父皇黎宗。

陳鋒建議:“若不然,趁陛下還未發覺,殿下今夜便先行出宮,明日留屬下演一出空城計。”

“你以為父皇登基,當真只因為他驸了周氏公主?”

周沛天冷笑:“黎宗天性多疑,沒有最大的餌,他不會貿然出手。”

這最大的餌,自然便是他自己。

“其實,若殿下不此大冒,順利出宮,也可待日後……”陳鋒婉轉勸谏。

周沛天的聲音漠然且冷冽:“我既為周氏之後,便不能如喪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

其實,陳鋒又何嘗不明白其中道理?

先帝固然英明神武,遺澤頗多,但成王敗寇,世人本性,終究是畏強欺弱。

西威陳王雖口口聲聲是周氏家臣,朝中也有不少文武官員動辄不忘先帝。

但今時不同往日,當真面對在陛下的威壓之下逃出的周氏皇子時,這些周氏舊臣,又到底能有幾分正視忠心?

唯一的辦法,便是以雷霆手段,顯菩薩心腸,便是殺不成陛下,也必得重傷帝王,惹來朝政動蕩。

如此,殿下歸來之時,才會是萬民期待,群臣拜服,周氏重複,江山一統。

“殿下英明。”

陳鋒便微微嘆氣,雖然敬服與殿下的謀略氣魄,可一想到明日要面對的兇險,還是擔心不免主君的安危。

刀劍無眼,将在陣前,哪裏會有全身而退的?

是死是傷,又有誰能說得準?

殿下果然還是這般,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看出了陳鋒的心思,周沛天放下瓷瓶,張口之前,竟又莫名想到直到還冥頑不靈,只當他是第二人格的蘇昭昭。

仿佛積年的堅冰裂出一條幾不可見的縫隙,他的眸光微微一動。

“放心。”

周沛天沉聲開口:“我便是要死,也不會是現在。”

他遲早會死,但在他死之前,還有許多人要先死在他的前頭,以及……

西威的蘇昭昭,他要親眼見到人,讓她悔不當初。

一句話,又令不知內情的陳鋒胸懷激蕩。

不畏生死才對!

如此,方才稱得上先帝血脈,周氏子孫!

“是!”

陳鋒手握刀柄,屈膝低頭:“屬下必然拼死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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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佳節,普天同慶。

沒了宵禁,盛京徹夜燈火通明,整座都城,都如一只在夜幕中閃爍的明燈,夜半時分,隐隐還有絢爛煙火。

即便遠在盛京城外,也能感受到城中喧嚷熱鬧——

像是壓根無人知道,被這萬民慶賀萬歲的帝王,在這一日的禁宮之中,發生了何等驚天動地的異變。

京郊的一處隐蔽莊子內,周沛天赤着上身,跪坐于屋中的木案前,隔着鴉羽般的發絲,下颌上滾落一顆汗珠,更襯出面無血色,唇色慘白——

在燭光之下,他正由大夫為他上藥裹傷。

周沛天自幼被頭疾折磨,身形原本就偏于白皙單薄,但腰背之間,也仍舊挺秀,絲毫不顯孱弱,抛卻胸前見之心驚的刀傷箭傷,簡直像個君子如玉的世家公子。

但即便是這般狼狽的時候,仍舊不掩其俊美雅致之态,火燭的微光斜斜的灑在周沛天身上,倒活像是生來尊貴的皇子湛湛閃光,令暗室生輝。

只是若能看清他面上的陰鸷冷厲,這樣的錯覺便立時消失的一幹二淨。

“宮中的消息如何?”

忍耐着蝕骨的刺疼,剛剛将傷處包紮妥當,周沛天便問起了宮中情形。

自宮中拼殺出來,雖然中了兩刀一箭,傷的極重,但最終,也的确如周沛天昨日所說一般——

他不會死。

事實上,比起自己,周沛天更關心的,還是他的父皇,此刻是不是還好好活着。

也中了一箭的陳鋒自屋外行來,将剛剛飛鴿傳來的密信呈了上來:“陛下未死,但傷了肺腑,加上中毒,如今還不能起身。”

沒能徹底要了陛下的性命有些可惜,但這樣的結果也早在意料之中。

能令陛下傷重不起,其實就已算是成功了大半。

周沛天微微垂眸,并不細看,只随口問:“怎麽中的毒?”

黎宗天性謹慎狡詐,身旁被護的密不透風,明知不可為,他們便并沒有安排下毒。

陳鋒沉默了一陣:“皇後娘娘聽說了殿下離宮的事,得知陛下要下殺手,為救殿下,萬壽宴上,娘娘親手祝了毒酒。”

周沛天聞言一愣,猛然擡頭,像是未曾聽清,又像是不肯相信。

“皇後……現下如何?”

半晌,周沛天終于開了口。

問出下一句時,周沛天的嗓音是他自己都未覺的嘶啞:“是死是活?”

陳鋒低下了頭去:“不知,暫且還沒有娘娘的消息,不過咱們在此處未曾聽聞大喪,想來……”

說着說着,陳鋒的聲音也低了下去。

萬壽當日,宮中怎麽可能為皇後之死敲響喪鐘?

更莫提,皇後娘娘到底姓周,陛下便是當真報仇,也必然是在私下裏動手,皇後本就多年卧床,少顯人前,說不得娘娘屍骨已腐,宮中都還能天下太平。

他們遠在天邊,更無從知道。

陳鋒停下話頭,周沛天也未曾開口。

半晌,屋內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蠟燭爆開一聲輕響。

“殿下,”陳鋒又小意開口,似要勸慰。

周沛天卻按着桌案緩緩起了身。

他仿佛壓根沒有聽到周皇後三字一般,面無表情轉了話頭:“備好馬車,現在動身。”

陳鋒一驚:“殿下傷得這麽重,還是先……”

“不能等。”

周沛天的眸光猩紅的打斷了他,冷靜又陰戾,如暗潮湧動的冥河:“追兵很快回來,不能耽擱,傷在路上養……”

一面說着,一面已走了出去。

但周沛天的挺秀的身姿只維持了幾息,他原本就受了不輕的傷,清洗包紮流血受疼又是一場折磨,能支撐到現在都已很不容易。

傷勢只叫他走出兩步,才剛到門口,人便已沉沉的倒了下去。

“殿下!”

陳鋒的呼喊像是隔了很遠,但他的清醒又出乎意料的快。

周沛天覺得,他的眼前甚至還沒來得及徹底黑下去,只一個恍惚,便又重新睜開了眼睛。

眼前也是一派靜谧夜色,但不論是是吹來的涼風,還是寂然的夜幕,都宣告着與熙攘都城的全然不同。

“段段?”

緊跟着,耳邊又響起熟悉的清朗女音。

這聲音低低的,又帶着不可思議似的疑惑與試探。

而這熟悉的聲音與情境,也立即讓周沛天證實了,方才的恍惚并不是他的錯覺——

分明檀木佛塔內的佛骨舍利,還與脫下的衣飾一般,就在幾步之內放着。

但不知為什麽,他又附身到了蘇昭昭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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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夜幕沉沉,這個時辰,正常人早該睡過一覺了。

但偏偏蘇昭昭沒有,在蘇昭昭的身體內睜開眼後,周沛天便看到了一派移動中的昏暗夜景,視角很低,像是蹲在地上移動,寂靜中只偶爾響起細碎的窸窣動靜,透着一股鬼祟。新鮮輪談純潔的像朵花

蘇昭昭非但沒睡,反而還在這三更半夜不知在偷摸幹什麽。

“段段?我還以為,你已經消失了呢。”

蘇昭昭的聲音也是壓着嗓子,偷偷摸摸的。

說話時,她也沒有停止移動,只是躬着身子,小步往前趕着了幾步,打開一扇簡易的木門鑽了進去。

這地方低矮逼仄,說是屋子都勉強了些,不過是用泥草堆出來的棚屋,靠着泥牆,一層層的堆着些柴火與雜物,像是柴房。

但進來之後,蘇昭昭卻終于放心了似的,她拍拍手心,找出一塊略平整些的樹幹坐下來,之後舒展開手腳,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她的心境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愉悅,還有一種有所期待的淺淺歡喜,并不濃烈。

但這心情,于分別了這麽久,被頭疾折磨,又剛剛經歷過萬壽之變故的周沛天來說,卻如橫穿幹枯沙漠之後,嘗到的第一口清泉。

甘甜冷冽,潺潺不絕,從幹裂的唇舌直入肺腑,滋潤枯竭的骨肉,放松疲憊的精神,舒服的叫人想要眯起眼睛,悵然嘆息。

難得的寂靜裏,蘇昭昭竟也沒有開口,她仰起頭,穿過透光的屋頂,靜靜看着自縫隙之中穿進的月光。

第二人格沒有出聲。

瑩瑩月光下,蘇昭昭也沒有追問第二人格這段日子的消失,她休息片刻之後,便輕輕晃動着腳尖,低低的哼起一支不知來歷的小調。

這小調怪異卻溫柔,悲憫婉轉,卻并不自傷,哀嘆之後又隐隐透出向上的元氣。

如越冬之後的春芽,生機勃然。

【這是什麽曲子?】

半晌,仍舊是沉默的第二人格主動開了口。

蘇昭昭回過神:“我也不知道,最近幾天剛剛想起來的,好聽吧?”

她原本以為,以段段那傲嬌的脾性,最好的誇贊,也就是和上次一樣,誇一句“也有幾分野趣。”

但沒想到,段段這一次的回應卻淡然幹脆:【好聽。】

蘇昭昭一愣,之後笑起來,閑聊一般:“你最近在忙什麽?”

她的平靜令周沛天既詫異又熨帖。

雖然是他故意借佛骨鎮魂,但現在的他,卻也實在沒有精力應對什麽追問質疑。

【忙着從我父皇手中逃出來。】周沛天只簡單道。

蘇昭昭微微“哇”了一聲,像是驚嘆他人設裏日漸豐富。

“你為什麽不太高興?是不順利嗎?”蘇昭昭又問。

她能夠發現段段不太尋常的低落,

腦海中沉默了許久,半晌,方才聽見第二人格道:【母後為我毒殺父皇,未成,現在生死不知。】

段段的語氣低沉陰郁,提起為自己而陷入危險的母親時,也并不單單是純粹的擔憂或自責,仿佛有摻雜着許多旁的東西,十分複雜。

蘇昭昭想起段段上次提起母後時的反應,自然猜到對方的這部分設定,肯定也有很複雜的內情。

但既然對方沒說,蘇昭昭就也尊重的沒有主動多問。

她只是道:“那你最後成功逃出來了嗎?”

【成功了。】

“真好!”

蘇昭昭真心的感嘆,之後看看天色,也開口道:“你這麽厲害,我也要加油了!”

說完,不等段段反應,蘇昭昭就也站起身,

她像是早有準備,低頭從稻草間找出一方不小的酒壇。

蘇昭昭打開酒壇,內裏流出的卻不是像是酒,反而飄散出一股油膩的味道——

壇裏裝的是菜油。

蘇昭昭謹慎的将菜油倒在最易燃起的稻草與木柴上,最後慢慢後退到門口,把菜油澆出一條繩一樣的線。

酒壇倒空,随手扔到,蘇昭昭退在門口,确認全身上下都沒差池,便從懷中逃出了封好的火折——

她想縱火。

這麽明擺着結果,周沛天自然能看得出來。

但周沛天對此毫無反應,他平靜的仿佛蘇昭昭只是幹了一件吃飯喝水一般,不值一提的小事。

對剛剛刺殺了君父,從禁宮逃出的皇子來說,燒一個蘇宅,也的的确确算不得什麽。

莫說縱火了,就算他附身時,遇見蘇昭昭兇性大發,持刀殺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親自出手幫她誅盡這蘇宅滿門。

火折落下,最初只是細小的一縷火苗,繼而飛快的跳躍擴大,眨眼間,低矮的柴房便已燃成一把炙熱的火球,将四周照的燦若白日。

蘇昭昭原本還等着第二人格問她自己的舉動,但段段卻壓根沒有,他只是等着火勢漸漸大起來之後,提醒她該往後躲一些。

火光下的蘇昭昭回過神,嘴角也忍不住彎起微微的弧度。

果然,最懂自己、支持自己的,永遠只會是自己……的第二人格!

蘇昭昭轉身後退,趁着現在還沒有驚動太多人,順着昏暗的壁角,貍貓一般,腳步輕快的向堂屋的方向走去。

柴房本就都是易燃之物,又有菜油助勢,等到蘇昭昭順利躲到堂屋附近時,這麽大的動靜,早已将大半個蘇宅都驚動起來。

蘇昭昭躲在僻靜黑暗之處,沒等一盞茶功夫,便聽見了劉嬸那驚惶至極的大叫與拍門禀報聲。

軍中不知有什麽動靜,從清明至今就一直操練不停,大伯父與堂哥蘇虎最近幾日都住在軍營,沒有回家。

這麽大的事兒,家裏唯一頂事的也只剩一個大伯母袁氏。

好在西威的當家主母,并不是那等只會躲在屋裏退讓的怯懦婦人,片刻之後,蘇昭昭便也不出意外的,看見身形健碩的大伯母披着一身褙子沖出房門,風風火火向柴房方向沖去。

隔着老遠,還能聽見伯母袁氏又驚又怒的叫喊:

“柴火不值什麽,先把旁邊畜生棚裏的驢和牛拉出來!”

“人呢?都天殺的睡死了?給我敲鑼!”

“打水,救火!”

吵嚷的聲響漸漸遠去,堂屋附近又漸漸安靜下來。

确認前後都再沒有人之後,蘇昭昭自陰影中走出,進屋關門,爬上炕頭、搬箱、撬鎖,一系列動作順暢一氣呵成。

即便在做這樣的事兒,蘇昭昭只是動作盡可能的麻利,面上坦然至極,不見一點膽怯心虛。

她還記着祁大哥說過的話,京城居,大不易,單單靠她投在祁大哥商隊裏的銀子,要去都城謀生,還遠遠不夠。

即便現在還去不了盛京都城,可南越還不知是什麽情形,日後的事,誰又能說的準?

蘇昭昭總覺得,自己遲早會去這天下繁華的地兒轉轉。

要獨自謀生,錢財這東西,多少也不嫌多。

家賊難防的古話是有道理的。

即便是蘇昭昭這個并不被伯父當作真正一家人的侄女兒,也能清楚的知道,大伯娘習慣将家底銀子都收在什麽地方。

壓在最角落處的大梨木箱,最外頭除了算盤秤盤,就只是些編好的銅錢與碎銀,更貴重的,都另有更穩妥的地方安置。

譬如角落處,有一方錾着喜上眉梢圖案的精巧小匣,蘇昭昭就熟悉至極——

那是當初她娘親陪嫁過來,壓箱底的寶貝。

蘇昭昭并不限于只拿娘親的嫁妝。

她的父親蘇四于家中雖不合格,但行商卻頗有些手段,這麽多年下來,積蓄頗豐,除了錢財,還有置下的屋舍田産。

在父母死後,這些東西同她一樣,都合理合法的落在了大伯父的手裏。

合的是陳國、或者說大黎朝的禮法,但并不是蘇昭昭心裏的。

在蘇昭昭的概念中,父母留下的遺産,在沒有祖輩的情形下,她才應該是第一繼承人,這和她是男丁還是女兒沒有任何相幹。

這些都算起來,她就算把這一口箱子都搬走,也遠遠不夠的。

更別提,裏頭光是銅錢就有十來斤,她不可能帶上這麽重的累贅出門逃家。

蘇昭昭只能在她能夠帶走的東西裏,先撿銀票這些輕便的裝上,兩錠金元寶塞進袖口,用碎銀子把腰上挂着的荷包香囊都塞滿。

只是塞滿,不至于鼓囊起來惹人注目。

首飾頭面裏,只要最值錢的珍珠紅寶、綠松石之類,能扣的扣出來,摳不出就直接掰折剪斷。

剩下的,只挑純金的,金子夠軟,不論什麽花樣手工全都不管,一點不可惜的用秤砣砸扁,壓成純純的一團,方便攜帶。

娘親的喜上眉梢小木匣,蘇昭昭是最後打開的。

內裏東西,蘇昭昭都十分熟悉,其中最顯眼的,就是一只結結實實的赤金石榴镯。

這是是蘇昭昭的娘陪嫁裏,最貴重的首飾。

娘親曾對着年幼的蘇昭昭說過,等她出嫁時,就把這只镯子傳給她,石榴多籽,希望你別像娘這麽命苦,往後能順順當當的生兒育女,多子多福。

蘇昭昭甚至還清楚的記着,那時的她對娘親的祝福渾身抗拒,一面大聲說着“我才不要,娘你就不能給你盼點好事嗎,”一面扭頭就跑了出去。

想到從前,蘇昭昭垂着眼眸,輕輕笑了笑,把镯子拿起來,試着套在自己手腕上。

镯口寬大,顯得手腕越發纖細,随随便便就會滑落下來。

還不是蘇昭昭現在能戴的尺寸,她拿手絹把镯子包起,單獨塞在懷裏。

做完這些,蘇昭昭便站起身,幹脆的從炕上跳了下來。

她顯然是謀劃了許久了,在袖口衣擺處都留了暗袋,能随身帶着的都随身攜帶,搜羅了這麽一圈,出門時,也只是在身後背了一條系好的小包袱,整個人還是雙手空空,十分利落。

周沛天附身在蘇昭昭體內,像看什麽有趣的玩意一般,默不作聲的完了她這一番忙忙碌碌。

直到她出了堂屋,在将明未明的天色裏,借者夜色與火情的掩護,順着老松翻過院牆之後。

周沛天才忽的開了口:【你要去哪?】

縱火且罷了,一時半日或許還不會被發現,可将錢財翻找成這番模樣,蘇昭昭自然不能再在伯父家裏待的下去。

直到現在,恢複了精神了周沛天便又注意到,蘇昭昭今日的打扮也很有些不同。

蘇昭昭今天的确收拾的很利索。

她拆了辮子,用布帶在頭上紮了男子的利落發髻,一身簇新的煙栗綢布短衫,褲腿都緊緊紮在皂色短靴。

這是西威少年常見的打扮,都是她這些日子親手給自個做的,服帖合身,不會像是穿了旁人的衣裳。

蘇昭昭如今十三,因為打小就知道要鍛煉身體,年前才抽了一截,只個子長得快,曲線倒還不大顯。

加上她早有打算,堅持不修眉毛,又幾年不帶耳飾,耳洞長得瞧不見了,換上這麽一身,再加上她落落大方的舉止,丁點不顯女态,任誰看都是個幹淨利落,又俊俏至極的白面後生。

将雖然已撲滅了火,卻還是一派忙亂的蘇家抛在腦後,蘇昭昭迎着隐隐透出一絲天光的城門,頭也不回,越行越快,越跑越高——

像是一只掙脫樊籠的囚鳥,即便前途不明,但只奔向自由的一剎那,就已足夠她閃閃發光、雀躍歡喜。

她在跑動之中爽朗回答:“去南越!”

蘇昭昭這三字回的簡單,卻讓腦海中第二人格震驚至極。

【為什麽要去南越?】

【你要怎麽去?】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提早與我說!】

城門已經近在眼前,蘇昭昭的腳步慢了下來。

她垂下眼眸,低低開口:“我是想問你的,可你在哪兒呢?”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令周沛天的話頭戛然而止。

“決定之前,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法子都想過了,試過好多次。”

“我沒能叫出你來,可現實已經不能拖了。”

“後來我就想,這可能是潛意識在提醒我,讓我不要逃避,認清現實。”

“你只是我的第二人格,是我的朋友,可是說到底,我才是自己的主人格呀。”

“我不能真的把你當成一個人來靠望,往後的事兒,我得學會獨立面對。”

這一句句,讓周沛天的心情莫名發沉。

但說到最後,蘇昭昭的語氣反而漸漸輕松起來。

她擦擦額角的汗水,又抿唇微笑:“我想的沒錯,你看,我現在我都沒有指望你了,你不就自己出現了嗎?”

【你這次是怎麽叫出我的?】

提起這事來,周沛天又忍不住道。

周沛天暗自思量,他在靜平宮中時,便已經試過,只要将佛骨舍利放在內殿,蘇昭昭便無法召喚他。

他出宮之時,分明随身帶着佛骨舍利,一整日都無妨礙,怎麽此刻就突然又到了西威?

是因為他上藥之時佛塔離了身?還是……

周沛天又想到最大的可能——

來之前,他受傷昏迷,神智不清。

周沛天試圖從蘇昭昭的回答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但沒想到,蘇昭昭的反應卻仿佛比他還要奇怪莫名。

她奇怪側頭:“你不知道嗎?我沒有叫你呀。”

【什麽?】

周沛天:【怎麽可能?】

城門前已經已有一支收拾妥當的商隊,正在做着最後的打點,只等當家一聲令下,便可啓程出發。

商隊當前,當前立着一身着布衣,五官端正的年輕男人。

在周沛天的眼裏,這男人平平無奇,絲毫不值得在意,但蘇昭昭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之後,卻毫不遲疑的向其迎了上去。

“就是這樣呀。”

蘇昭昭信步向前,這才又回答了腦中的第二人格:“這一次,明明是你自己主動出來的,我太忙了,都沒顧得上想起你!”

“大……昭兄弟!”男人看見了蘇昭昭,一頓之後,笑着她招手。

蘇昭昭便也擡手回應。

她不再理會腦內的第二人格,而像是看到了什麽格外信任倚靠的親人,言語親熱,言笑晏晏——

“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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