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自信
“茉茉你問清了, 我真的可以和你一道兒去弘文館?”
直到走出承乾宮的偏殿,蘇昭昭都還有些不确定。
“你放心吧!”
蒙了面紗的葉茉在這方面一副前輩的模樣:“我問了宮裏的掌事嬷嬷,她沒說不成, 那就是可以的意思!你看, 這不是也沒人攔着?”
葉茉說的對, 兩人現在已經走出了承乾宮的大門, 眼前都還是一派太平。
蘇昭昭見狀,便也微微松了一口氣,在屋內憋屈了這麽久,能夠出門, 即便看到到只是宮道上長長的天, 她也覺着心下暢快了不少。
一旁的葉茉卻像是比她還要高興:“真好啊,七巧姐姐你這麽聰明, 肯定能聽懂師傅們的課!”
葉茉雖然口口聲聲的不想讀書, 但其實, 并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葉茉當然知道讀書是好事,若是還在西威,如她這種情形,一輩子也不會識字。
更別提能與皇子們一般,在弘文館裏, 由能教授皇子們大儒上課——
這簡直是幾輩子的福分換來的!
但她偏偏□□成都聽不懂、學不會, 白白糟蹋了福氣。
事實上,葉茉對讀書的這事上最大的痛苦, 也正是來源于此。
這種感覺,就像耗費無數貴重的材料準備了滿滿一桌子的珍馐,但因為她的緣故, 一轉臉的就全都倒了——
且還是三天就倒一回。
折磨葉茉最深的,與其說是讀書時的無趣,更多的,還是這種暴殄天物時的罪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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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了蘇昭昭一起,就等于有了夥伴将這罪孽分去了一半。
葉茉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氣的。
這幾日的相處裏,蘇昭昭早已将葉茉這姑娘的心思摸出了七八成,此刻聽了就也忍不住一笑,又與她問起另一件事:“為什麽要戴面紗蒙面?是怕春日裏的花粉?”
“嗯?不是呀。”
葉茉立即搖頭,接着挨到了蘇昭昭近前,小聲說:“我之前聽說,因為陛下帶了我進宮,就有好多外頭的惡人,也按着我的模樣,冒充那位小姐送壞女人進來!我出門的時候,把臉蒙起來,這樣他們就看不見了!”
蘇昭昭聞言一頓,便也立即明白,開元帝之前質問她是誰派來的,這話是什麽意思了。
“是陛下讓你戴的嗎?”蘇昭昭又道。
葉茉搖頭:“陛下不和我說話的,可我戴了,陛下也沒攔着……應該,是沒錯吧?”
看着葉茉面上的遲疑,蘇昭昭微微嘆一口氣,伸手幫她撫了撫額角發絲。
葉茉滿足的眯起眼:“七巧姐姐,我爹娘就生了我一個女兒,可是我覺着,你就像是我的親姐姐!”
蘇昭昭微笑搖頭,兩人說話間,便也一路到了弘文館。
今日來授課的,是一位翰林院的老學士,教導她四書五經,聖人典籍,據說,是曾在先帝時,就教導過好幾位皇子的。
據葉茉說,也是她最不樂意上的一門。
蘇昭昭剛跟着進門,在葉茉的膽戰心驚裏,都沒敢先坐下,而是等着老學士進來,先低頭行了一禮。
尊師重道,這沒錯。
老學士一進門就板着臉,聲音嚴厲:“葉姑娘,這又是誰?弘文館的規矩,便是正經的皇子皇孫,進館亦不許帶宮人服侍。”
葉茉并沒有冊封位分,所謂的娘娘,只是宮中提起時混叫的,老學士一看就是個古板的,自然不會與宮人一般讨好。
嚴守規定,這也對。
葉茉磕磕絆絆的介紹了“甄姐姐”的身份,老學士用眼角掃過蘇昭昭,嘴角冷笑的抽動下:“罷了,辱沒先賢的一丘之貉。”
蘇昭昭微微挑眉,這一次,就實在說不出贊同的話來。
之後再上起課來,蘇昭昭便也愈發明白,這位老學士的課程為什麽讓葉茉為難成這樣了。
葉茉或許聽不懂這些酸腐的言語,但一個人如果打心眼裏就對你是鄙夷嫌惡,且還毫不掩飾的話,那就算你沒長耳朵,眼睛都能“聽”得出來。
只聽了幾句,發現這位老大人的用詞都是故意一樣的艱深晦澀,明顯就沒有想讓她們聽懂的意思,蘇昭昭便也不多費力氣了,人坐在案後,心神自顧思考起旁的事兒來。
“甄姑娘,你為何不動筆?”不過沒出神多久,蘇昭昭便被老人嚴厲的斥責驚醒。
蘇昭昭回神,看着面前的老學士,又瞧瞧一旁葉茉,已經在滿臉苦大仇深的揉着筆頭,糊了滿手墨跡,寫出字也是滿滿一團,不忍直視。
看來是已經到了習字的時候。
雖然蘇昭昭早想好好練字,但她看着案上的筆墨,卻搖了搖頭:“我從未學過字,直接寫也只是白費物力,按理說,該從描紅開始。”
她自覺自個說的沒錯,但老學士卻像是受到什麽冒犯一般面色更黑:“這位甄姑娘不識字,便連什麽是禮數也不知了?”
蘇昭昭皺起眉頭。
老學士背着手冷哼:“兩位姑娘既是自有主意,不必旁人教導,不如去谄媚惑上,将老朽趕出弘文館!”
“七巧姐姐……”
一旁葉茉滿面擔憂,站起身似要說什麽。
“大人!”
蘇昭昭站起身:“我見識淺薄,的确有一樁事想要請教。”
老學士板着臉把頭扭到一邊兒。
“聖人言,有教無類,不知是何意?”
這話好像把老學士紮着了一樣。
蘇昭昭知道對方學識淵博,真拽起文來自己估計兩個小學生都算不上。
所以她沒給對方這個機會,又立即飛快道:“聽聞大人曾給教導過先帝皇子,大人這般看不得我們,無非嫌棄我們出身卑賤,粗笨愚昧,可皇子之中,想必也有不得聖心,資質平庸的,大人教導之時,是不是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出來?”
給人扣上一頂大帽子之後,趕在人回神回擊之前,蘇昭昭見好就收,立即拉着葉茉告退、離開,一氣呵成。
直到出了弘文館大門,葉茉才徹底反應過來似的,激動的拉着蘇昭昭的手心:“七巧!七巧你好厲害!”
“你居然能把李大人說下去,我上他的課一句話都不敢說!”
蘇昭昭看着葉茉那與自己相似,卻又不同的,亮晶晶的眼神,也忍不住彎起嘴角:“我比你大,當然要比你厲害。”
葉茉撲上來抱住她的胳膊又搖又晃:“姐姐!你就是我的親姐姐!”
蘇昭昭笑着安撫下葉茉的激動,好不容易出來了,也不急着回去。
兩個人好好賞了弘文館外的白梨紅梅,又在地上撿了兩朵白玉盞似的玉蘭,逛了半晌,盡興之後,方才一人捧着一朵踏進了承乾殿的大門。
但一進宮門,便先撞見了一個等待許久的小內侍。
內侍是來傳開元帝口谕的——
陛下召甄七巧面聖。
葉茉聽後滿面擔憂:“怎麽辦,肯定是陛下知道李大人的事兒了!”
小內侍催促:“快着些吧,不知道你們耽擱這麽久,再讓陛下等急了,咱們都得吃罪!”
蘇昭昭聞言,顧不得多言,放下玉蘭,與葉茉笑了笑:“沒事,等我回來。”
承乾宮,與帝王寝宮原本就是挨着最近的,只隔了兩道宮牆。
蘇昭昭在小內侍的帶領下一步不停,一盞茶功夫便也到了開元帝的寝宮。
陛下在書房,得了禀報之後,也沒有晾人,蘇昭昭氣都沒喘勻,就被召進去——
殿內很安靜,乍一進來,好像到了空屋子裏。
分明一眼掃去,蘇昭昭前後能看見了宮人就有七八個,但每一個都是低眉垂首,連個呼吸聲都聽不着,仿佛連陽光都不能照在這些人身上。
在這樣的氛圍下,蘇昭昭也不自覺的屏氣斂息,腳步都輕緩的幾乎毫無聲息。
就這麽一路飄進內槅間,看見開元帝的身形後,便結結實實的跪下行禮:“陛下萬安。”
“甄七巧。”
開元帝的聲音涼涼的:“能将翰林院的老師氣走,你的本事不小。”
蘇昭昭聞言擡頭。
或許是今天不用上朝,開元帝今天沒穿龍袍,就一身寬松舒服的素色燕居服,幹幹淨淨的素色,一絲紋繡不見,沒有束發冠,只用寬玉簪與發帶挽起,拇指上套着同色的白玉扳指,
從蘇昭昭的角度,能看到暴君睫毛格外的濃密,在白到過分的面色下,黑得像是一團墨,他的骨節分明的指節,甚至比那白玉扳指更白。
即便是這樣清淡溫潤的君子打扮,都掩蓋不住他與生俱來一般的尖銳寒氣。
真是奇怪,分明剛剛進殿時,蘇昭昭看着外頭木頭一般的宮人時,還十分有共感的,滿心都是緊張與畏懼。
生殺予奪的封建帝王,還是惡名在外的暴君啊,心情不好,随随便便一句吩咐,就能讓你丢了性命、甚至生不如死。
當你連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的時候,怎麽可能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但等當真看見開元帝之後,分明對方一開口就是冷峻的質問,蘇昭昭卻不知為什麽,反而不那麽怕了。
刀鋒的确尖銳冰冷,危險至極,但她就是覺着,這刀刃并不會對準自己。
淺淡一些的顏色總是要比深沉顯得溫暖一些,今天的開元帝不太像傳聞中的暴虐帝王,反而更接近蘇昭昭在府城時,第一次見到的清瘦少年。
蘇昭昭眨眨眼,緊張與畏懼消掉大半之後,她甚至才感覺自己跪的地方不太好,正在地毯和金磚的邊緣,膝蓋被硌得很疼。
她微微的動了動膝蓋的受力點,不甚有誠意的說了一句:“奴婢不敢。”
這一次,便換成了對面的周沛天沉默不言。
他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追究這甄七巧身上的不對破綻。
也或許是她上兩次面聖時的膽大妄為,包括她雙眸坦然寧澈,向着他看過來的模樣……
都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觸動與在意。
他原以為,長大後的葉氏,便該是真正見到的蘇昭昭的模樣。
但即便是最近一年的葉氏,都遠不如此刻甄七巧給他的熟悉。
周沛天緩緩閉上眼,重新開口:“李才節方才觐見,說朕若是再逼他教導你這無知婦人,便寧願丢官告老。”
這李什麽節估計就是剛才那個老學士了,
蘇昭昭擡眸:“奴婢覺着,陛下,不會是受臣下威脅的君王。”
周沛天又看她一眼,忽的笑了。
雖然是笑,卻冷得令人心驚。
“你說的對,一介酸儒老朽,也敢如此,可見是朕以往太寬和了些。”
他的聲音幽幽涼涼,帶着漫不經心的殺意:“朕打算,賜他一杯毒酒,給衆人一個教訓,你覺得如何?”
蘇昭昭沉默了一會兒。
片刻,她說:“奴婢覺得,可以把賜下一碗又苦又腥的藥汁兒去,當作毒酒……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