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溫應邀前來丞相府飲酒敘話,王述之幾乎不曾與他談及正事,只在一開始問道:“令郎左梧公子年少便名揚江東,朝廷曾兩次虛席以待召他入京,可惜他一直無心仕途,不知如今可曾改變心意?”

陸子修,字左梧。

司馬嵘回想起那個才子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的确有些問題,不由牙疼。

陸溫笑應道:“犬子不成器,只會舞文弄墨,對于朝政一知半解,怕是會辜負丞相厚望。下官入京前也未曾聽說他有為官的念頭,或許是打算一直留在吳郡。”

司馬嵘正替他斟酒,聞言酒壺微微一頓,心中詫異,想不到這陸溫看起來刻板,實則竟是只老狐貍。

王述之搖頭感嘆:“真是可惜!眼下尹大人年事已高,正欲告老還鄉,本相原本還想着将太史令一職留給令郎,如今看來只能另覓良才了。”

陸溫忙拱手告罪。

王述之飲了一杯酒,就不再提及此事,轉而開始與他談論玄學,陸太守才名不虛,二人你來我往說得十分盡興,司馬嵘卻在一旁聽得昏昏欲睡。

大晉崇尚玄學,喜愛清談,上至王公貴族,下至普通士子,無不以清談為樂,司馬嵘對此卻嗤之以鼻:清談能治理國家麽?清談能擊退胡人麽?清談誤事啊!

陸溫離開後,王述之舒展腿腳打了個哈欠,顯得十分懶怠,目光從司馬嵘低垂的眉眼間掠過,笑道:“瞧着都快睡着了,有那麽無趣麽?”

司馬嵘打點起精神:“丞相與太守義理精深,小人愚鈍,聽得雲裏霧裏,便有些犯困。”

王述之挑眉,點點頭:“陸公子想必也常與人清談,我還當你學了不少,看來你每回都在一旁打盹啊。”

司馬嵘抿抿唇,含糊應了一聲。

正說着話,王亭從外面疾步走了進來,遞上一份拜帖:“禀丞相,散騎常侍單大人求見。”

王述之斂了唇邊笑意,接過拜帖未看一眼,揮了揮手中如意:“讓他進來。”

司馬嵘見他不開口屏退自己,便一臉坦蕩地留了下來,對于皇帝身邊的人暗中投靠王丞相一點都不驚訝,很快就見到一名瘦骨嶙峋的年輕男子提着袍擺跨過門檻,瘦得不用仔細看便能記住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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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單大人上前跪拜在地,面色焦急:“丞相,大事不好!”

如意擊在案上頓住,王述之沉着眼道:“起來,出什麽事了?”

單大人抹了抹汗:“回丞相,那批賀禮的事不知何處走漏了風聲,杜大人尚未入京,皇上卻已經知曉了,這會兒正大發雷霆,且有意在皇子之間挑一人出來徹查此案。”

王述之眉目驟冷,倏地起身:“快去提醒四皇子,讓他即刻面聖!”

“已經禀報四皇子,只是太子那裏先一步得了消息,怕是來不及。”

王述之蹙着眉來回踱了兩步,擡手指向門外:“你先回去,我即刻入宮!”

“是。”

王述之将旁邊蹙眉思索的司馬嵘一把拽起,拖着他便往內室走:“快替我更衣!”

司馬嵘沒料到他手勁這麽大,當即一個踉跄,連忙跟上去,此時顧不得多想,不會也只能硬着頭皮上,手忙腳亂地替他換上繁雜的朝服。

好在亭臺樓閣四人及時救場,王亭利落地替王述之理好衣擺,王臺則替他戴好梁冠,王樓跪在地上替他換好履鞋,王閣替他束好腰帶。

司馬嵘就差揣着手在一旁觀賞了,見王述之目光淡淡瞥過來,連忙跑出去吩咐人準備馬車。

一切準備妥當,王述之拽着司馬嵘登車,路上一直冷着眉目,顯然是在心中思索良策。

等他下車後入了宮門,司馬嵘掀開簾子左右看看,望着巍峨的宮牆長嘆一聲,又将簾子放下,轉頭盯着案幾上的熏香暖爐輕輕一笑:丞相大人看着風光滿面,實則也夠苦啊!

他原先還在猜測究竟出了什麽事,如今看來就是賀禮一案了。

司馬嵘在車內靜坐,将記憶中此事前因後果理了一遍,不由感慨:有個包打聽皇兄,真如得了一雙千裏目,長了一對順風耳!算算時間,皇兄也快去封地了,不知如何才能與他見上一面。

僅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王述之便從宮內出來,面上倒是看不出什麽,依舊是那麽一副閑雲悠水的模樣,司馬嵘不得不佩服他的鎮定自若。

王述之沒有回丞相府,而是一路出城往幕府方向而去,到了那裏只吩咐了一句:“你在車內候着。”

“是。”司馬嵘應了一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內。

司馬嵘在馬車內等了很久,時過晌午,餓得頭暈眼花,才見王述之回來,連忙讨好地将案幾上的小碟遞到他面前:“丞相忙了這麽久,想必早就餓了,可要先用幾塊糕點充充饑?”

王述之閉着眼靠在蒲團上,聞言揮揮手:“你吃罷。”

“謝丞相!”司馬嵘立刻撿了一塊糕點扔進嘴裏,低垂的眼睫擋住眸底一抹笑。

王述之沉思片刻,睜開眼一瞧,糕點竟剩下不到一半,再看看司馬嵘吃得嘴邊都是碎屑,忍不住笑起來。

司馬嵘嘴裏還在嚼着,聞聲朝他看了一眼,連忙将碟子放下。

王述之大笑不止,直起身子将手伸過去,拇指在他嘴角不輕不重地劃了一下,撚着指尖碎屑笑道:“我說怎麽變得如此貼心,原來是自己餓了,本相真是覺得心寒吶。”

司馬嵘一愣,也不知哪裏不對勁,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看他,連忙拾起衣袖在嘴邊擦擦,擺出恭敬之色:“丞相恕罪。”

“給你個将功贖罪的機會。”王述之笑了笑,“替我寫幾份請帖,也好讓我瞧瞧你的書法。”

王述之一字難求,請帖由人代筆情有可原,只是眼下馬車正在行進當中,雖不至于晃得厲害,可終究有些左右不穩。司馬嵘簡直要懷疑他是否有意為難,卻只好恭敬地應一聲是,将筆墨紙硯擺上。

“下月初八,新亭文會,對了,先給你原主陸公子寫一份。”

“是。”司馬嵘波瀾不驚,心思卻迅速轉了一圈,邊研墨邊狀似不經意道,“陸公子才德出衆,必定能在文會上大放異彩。”

“哦?”王述之微挑眉梢,笑意盎然,“才學可考,德行又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內瞧得出來?”

司馬嵘擱了墨錠看向他,氣定神閑道:“小人曾随陸公子赴江左詩會,有一名叫劉其山的儒生言語刻薄,甚至出言羞辱,陸公子卻不與他一般計較,可見胸襟廣闊。”

王述之微微一頓:“劉其山?可是豫州牧府的那位主簿?”

司馬嵘故作茫然:“小人不清楚,只知那劉其山生了一副八字眉,文采倒是不錯,不過略有些尖酸刻薄,據說是顧公子請過去的好友。”

江南士族以顧、陸兩家為首,如今陸氏投靠了丞相府,顧氏則與太子一黨親近,想不到劉其山竟然與顧氏暗中往來……

王述之面色微沉,急忙提筆,在紙上寫下五個大字:嚴查劉其山。

寫完從袖中掏出私印蓋上去,将紙折好塞入信囊,掀開簾子遞給外面的扈從,“速将此信送去幕府!”

“是!”

王述之将事情交代好,靠在車廂壁上盯着司馬嵘打量,見他眉目不動如山,正專心寫着請帖,不由露出幾分笑意:“王遲,這江左詩會是何意?我怎麽從未聽說過此事?”

司馬嵘頓了頓筆,從容應道:“小人心思粗,并未注意這詩會究竟叫什麽名目,想着被邀請的都是江左名士,便稱之為江左詩會,丞相見笑了。”

“嗯……”王述之勾起唇角,點點頭未再多問,只俯身湊近了看看他寫的字。

沉香木的清雅之氣幽幽鑽入鼻孔,司馬嵘一擡頭差點撞着他下颌,見他對着自己笑,不由心中腹诽:都快被疑心淹死了,竟還能笑得出來。

“丞相請過目,可是這麽寫的?”

王述之接過請帖,見他寫了一手極為漂亮的字,不由面露贊嘆,只是細看之下,卻發現他雖然字字清峻如松竹,可行文間卻隐隐透着一股淩厲之氣,不由暗自心驚,便擡眼朝他看過來,目光中有着極為明顯的探究。

司馬嵘面色鎮定地任他打量,仿佛自己是一尊木雕。

王述之輕輕一笑,收回目光:“沒錯,就這麽寫。”

司馬嵘下筆極快,馬車回到丞相府,一沓請帖已全部備好。

王述之去了書房,命人将心腹裴亮叫到跟前,卻半天不吭聲,只蹙着眉來回踱步,一只手持沉香如意不停在額頭輕叩,如此思索半晌才重新坐下,不鹹不淡地吩咐了一句:“去将王遲的底細查清楚。”

裴亮有些吃驚:“丞相不是說他不值得懷疑麽?”

“可我好奇啊!”王述之笑起來,又起身在書房內來回轉了兩圈,沉吟道,“觀其字,便如識其人,這王遲可真會處處給我驚喜啊!我若不調查一番,怕是夜裏都會心癢得輾轉反側,那可如何是好?”

裴亮有些無言以對,愣了愣,好奇問道:“那丞相覺得,王遲此人究竟如何?”

“唔……”王述之踱至窗前,負手朝外面看了半響,緩緩開口,“身似燕雀,心比鴻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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