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池語站在別墅客廳裏,睡眼惺忪倦意沉沉。小鐘已經離去,臨走前道明日早間過來接她去見慕骞堯。
她沒有多看客廳,也不關燈,懶怠的直接在客廳沙發上躺下。順手取過沙發上折疊整齊的羊毛薄毯蒙住頭,即時睡了過去。
午夜過後,別墅裏傳來一聲驚叫,那叫聲尖厲而凄然,響徹在夜間,聽着令人起栗,毛骨悚然。
池語面色煞白,額際冷汗涔涔。濡濕了她的臉,濡濕了她的發。她抖索着身子坐起來,無力的窩靠在沙發背上胸脯劇烈起伏,深重的喘息。
她面色惶然,滿臉的驚魂未定。即後,她驚惶的轉動眼珠,有些迷糊,亦有些神經質的看着眼前這個裝修精致,布置高雅的房間。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在這個別墅的客廳裏。
這個認知令她臉上的惶懼與不安,當即松散開來。她喘着氣,擡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拿薄毯捂住心口,呆呆的看着前方的牆壁。良久,方虛脫般長長的籲出一口氣來。
有些時,不曾做過噩夢了。今天到了這別墅裏過夜,以往那些陰魂不散,鬼魅魑魉的噩夢,全無征兆的重新出現,攫住她的睡眠,攫住了她的心神。
夢裏那陰森可怖,冰寒刻骨的冷意,涼徹她身,涼徹了她的心。
池語不敢再睡,她縮在沙發裏,神情空茫的發怔。
※
小鐘過來接她時,看着她白慘着一張臉,那面色白得發青。臉上唯一的顏色也就那烏黑的眼睛,烏黑的眼眶。
使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搭着她分外清瘦的臉,木讷到冷漠的表情,委實象個紙做的娃娃。只紙娃娃還有紅唇呢!她的嘴卻是血色全無,唇色寡淡。
“是因為認床,沒睡好嗎?”他望着她甚是明顯的黑眼圈,神态關心的問道。心下又不覺有點納悶,昨晚上他瞧她在車後座睡得很沉呢。
池語搖搖頭。
認床?
現如今,就她這樣的,哪裏有挑三揀四的資格。認床那是溫室裏的嬌花才會有的講究。碎木野草不興那般的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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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做噩夢罷了。
小鐘瞧她不欲開口,也不多言,只心裏嘆息。待她坐下後,旋即驅車前往慕氏。不過區區幾分鐘的路程,便到達了目的地。
池語下車,只看了一眼面前高高聳立,無比巍峨氣派的大樓,便斂下眼來。此時,她方知她住的別墅,離慕氏大樓竟然是這樣的近。
到了慕氏後,小鐘帶她乘坐着慕骞堯的專屬電梯,送她至慕氏大廈頂層的總經理辦公室。
到了門前,他朝一路微垂着頭,很有些心不在焉的姑娘溫聲道:“進去吧,少爺在裏面等你。”
說話的同時,他已是輕輕的叩了叩門。
“進來。”裏間馬上傳來慕骞堯清冷淡定的聲音。
“去吧。”小鐘擰開門把手,對她笑道。
池語看了看他,就着他打開的門,走了進去。身後的門随即便被輕緩的合上了。
慕骞堯靠着椅背,捏着筆,不動聲色的打量她。看到她比昨天更加象鬼的臉色,他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
池語就近坐在靠着門邊的皮沙發上,木着臉望向慕骞堯。對他辦公桌前擺放的那張辦公椅視而不見。
她不出聲,慕骞堯也不說話,房間裏一片靜寂。氣氛無端的詭異。
慕骞堯眉眼冷清,淡淡的看她。
池語沒有回避他的視線,她眼神空洞的望着他。眸光裏看不出一絲的情緒。甚至也不見恨意與仇視。比之昨天重逢時,她的神色愈形的陌生,愈形的漠然。
慕骞堯看着她,面容冷靜。腦際卻沒來由的閃現出一個認知,現在她看他的時候,不會笑,也不會臉紅了。
“坐過來。”半晌後,他對着她的眼睛,淡聲道。
聞聲,池語不動。只無所謂的漠然的看着他。
“坐到這裏來。”他微擡下巴點了點桌前的椅子,口氣平淡的朝她再次說道。
語畢,他不再看她。低下頭看着電腦屏幕做起事來。
池語瞧着他低垂着的頭,微扯扯唇,抑制住心下漸生的厭倦情緒,起身坐到他面前。慕骞堯應聲擡頭看着她的臉,将手旁的一份紙質文件推到她身前。
“你看看,确認一下。然後在下邊簽字欄,簽上你的名字。”他說着,完全公事公辦的語氣。但卻說得如斯篤定,有着毫不掩飾的強硬。擺明他不接受拒絕,擺明她只有這一個選擇。
池語垂頭看向這份文件。這是個一式兩份的協議書。上面一項一項,十分詳盡的羅列出她需要償還慕家的債務明細。
從她奶奶生病後的各項治療費用,到她奶奶死後的一應喪葬事宜,包括慕家給奶奶買的那一塊幾能稱之為天價的墓地。
她看了看最末債務統計出來的金額數字,那是一個大概花上她下半生,也遠遠無法償還得清的數額。
但慕骞堯很慷慨……
他只要她在慕氏工作五年,五年後她欠下的債務便算是一筆勾銷。從此,她與慕家兩不相幹,再無瓜葛。而在此期間,她吃穿住行的一切用度,均由公司支付和承擔。
至于具體的工作職務,可以視她自個的意願,在慕氏行政部門或者工會,人力資源部,財務部等部門,任選一個辦公室文員或助理的工作。屆時會有專門的人員帶她,給她做崗前培訓。
“呵呵……”池語低笑出聲,擡眼迎上慕骞堯顯見有些意外的面孔,蒼白的臉上滿是諷意。
“不用這麽麻煩。”她低低開口,一字一頓說得異常緩慢。
長時間不說話,使得她的聲音聽着有點兒怪異,澀澀的,沉而沙啞。
“不用這麽麻煩。”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再一次重複的說道。
慕骞堯黑眸深幽,凝視着她,眸心閃動着莫測不明的情緒。此刻,她的臉上現出不同于木然呆愣,但于他卻是同樣陌生的神情。
而她的聲調語氣于他亦是全然的生疏,甚而她的聲音也與以往迥然相異。記憶中,她的聲音清脆悅耳,相當的甜美動聽。
但她現在的聲音卻是如此的生澀,鈍鈍的,還帶着些沉悶的嘶聲。一點也不象是她這個正處于妙齡的年青女孩,該有的嗓音。
“只為了安心,為了良心好過一些,真的犯不着這樣的大費周章。”他凝着她的臉,聽她不無譏諷的說道:“你不如直接再給我一張卡,”她緩緩的說着,表情變得認真:“你盡管放心,這一回我不會再犯傻,不會再做将卡給丢棄掉的蠢事。”
她說完,定定的注視他,眸色冷漠,但滿臉等待答複的神情表明她并非是在開玩笑,她的确是在說真的。
她一個坐過牢,高中都沒畢業的社會邊緣人,“何德何能”得以進入本市企業納稅額,常年盤踞第一,在行業內具執牛耳權威地位的慕氏工作。
多少大學生,碩士,博士們擠破頭也未見得能進得去的公司,她“何其有幸”竟然可以自由的選擇工作崗位。
只是可惜,她曾經夢寐以求,并為之刻苦努力的人生目标——進入慕氏,離得他更近,以期為他分憂,以期終能有一天,與他比肩,得他所愛。
如今已然毫無意義!
現實給了她一記沉重而響亮的掌掴。徹底的打醒了她!
奶奶說得對,她果真是自不量力,大大的高估了自己。
人與人之間是有階層的,有三六九等,有身份有別。這是無論人類文明怎麽發展,時代如何進步,社會有多麽開明,也不會消亡的東西。
可悲的是,她明白得太晚!
她為此賠上了她自己整個的人生。陪葬了她所有的希望。
現在慕氏再不是她的向往,他亦再不是她的想望。
此番,她肯跟他回來,原因很簡單。正如她剛才所言,她需要他給的補償,需要一張銀&行&卡。如此而已。
他用錢買他的心安,自此不必再為她費神;一星半點也不必。
而她拿到他補償給她的錢,亦可自度她醉生夢死的後半生。
由此,各取所需各得所求各行其路。俱兩廂情願兩全其美,各自圓滿。
她太清楚慕骞堯是個什麽樣的人了!他既然發現了她,既然開口要她回來。她便是逃不開的。
所以,她壓根不做螳臂當車,螞蟻撼樹的徒勞之舉。她沒有那樣的心力,與他做必敗的無謂的周旋。
而半年前剛出獄時,她身上那僅餘的一點自尊,及至昨天她發洩出的,在她心裏對他壓抑了整整六年有餘的憤恨。
在這半年的窮困潦倒中,在昨晚夜半時分的噩夢驚吓裏,已經不再重要!她這樣的人,她這樣的人生,是沒有資格驕傲的!
眼下,她需要錢!
需要足夠的錢!
足夠她買到喝也喝不完的酒。
足夠她喝到死的酒錢。
自殺過一次的人,有很多通常不會再有勇氣進行第二次的自殺。她便是如此。四年半以前,那個冰涼的夜,那個疼痛難熬的夜晚。她已沒有勇氣再來一次。
不能自我了結,卻又活得行屍走肉般,沒有目标,沒有想望,沒有任何生的樂趣。唯有酒精的麻醉能使得她痛苦無望的心,得到暫時的安寧。
可就是這樣的安寧,于她也不是容易的事。她沒有太多餘錢,可以來支付她買酒的花費。
現下,正好。
她的酒錢有了出處。
她可以慢慢的喝,享受的喝,直到喝死為止。到那時,她便能徹底解脫,再不會有痛苦!再沒有噩夢!
所有如跗骨之蛆般,萦繞于懷的絕望與陰霾,統統化外塵土。自此,肉身死,精神滅。塵歸塵,土歸土。塵世種種灰飛煙滅,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