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院

車行半日,停在一座古樸幽靜的山院前。

澄山書院坐落在臨安城西北,此處山林環繞最适合潛心治學。書院以學識論高低無關門第,而程意在其中獨占鳌頭,頗得書院先生賞識。

去年上元節賽詩會,程意更是以一首白山賦拔得頭籌,捧回臨安第一才子的美名。姜莺倒不在乎這些虛名,她與程意自小相識,訂親成婚一切都順理成章。

山間涼,從馬車上下來茯苓拿過披風哄姜莺穿上,姜莺不肯,為了見程意她今兒這身都是精心搭配過的。華美雀紋的煙粉長裙,柳腰微束,裙子剛好到腳腕處,搭配鎏金繡鞋再合适不過。

沒有法子,茯苓只得哄道:“二姑娘忘記了,上回見程家郎君你便穿着這條黛色披風,當時程家郎君還誇好看呢。”

這招姜莺果然受用,嬌嬌一笑不好意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為其難穿上吧。”

馬車上有姜莺帶給程意的東西,筆墨書本,還有一張金箔書簽,她知道程意喜歡這個。小鸠将行李取下,姜莺候在一旁腳下踢着小石子,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胳膊,

姜棟立在她身後,一臉的倨傲:“喲,二妹妹也來了。”

這會姜棟手裏拎着一條腥味陣陣的黑魚,渾身濕淋淋一看就知才從外頭瘋玩回來。姜莺後退幾步,生怕弄髒自己的裙子。

好在姜棟沒時間捉弄她,剛扮了個鬼臉另一頭曹夫人就喊開了:“棟哥兒,心肝哦——快過來讓娘瞧瞧。”

作為姜府嫡孫,姜棟自小是府中衆人捧在手心的寶兒,走到哪都呼風喚雨,對姜莺缺少幾分敬重也沒人管教。

曹夫人摟過兒子一番噓寒問暖才想起旁邊還站着個姜莺。昨日老夫人都交待了,務必讓姜莺見程意,她這個二嬸也得在旁提點幾句,省的解元郎生出異心。畢竟以姜莺的腦子,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了,況且若婚事黃了丢的是整個姜府的面兒。

可曹夫人沒空管姜莺的破事,她笑道:“聽聞書院從汴京請來大儒講學,就在竹林那邊。二姑娘到那兒與程家郎君說說話,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姜莺也沒打算和曹夫人一塊,欠身福了福:“二嬸請便。”

幽深竹林中,清泉流淌,連綿琴聲婉轉不失激揚。一處亭子中,坐的是兩位公子。

“今日來的可是明海濟,那是大名鼎鼎的帝師,聽說年初向聖上提出休致,難不成要到咱們臨安養老?”孫仕昀搖着折扇一臉風流,不忘打趣一旁的程意:“不過也說不準,莫非是程兄臨安第一才子的名氣太大,明太師想一睹風采?”

琴聲忽然停了,程意并不言語,顯然心思不在此處。

孫仕昀還在喋喋不休:“要是被明太師看中,說不準直接舉薦你入仕,哪裏還需費勁準備會試。畢竟會試上汴京,誰知道會有什麽變故。”

“不管何種變故,進士我志在必得。”程意這番話頗有幾分傲氣,他已經等待太久,絕不僅僅滿足臨安第一才子的美名。

好友知曉,程意這人家境不好卻是難得的杞梓之才,又生的一副好皮囊,可惜年紀輕輕做了贅婿,否則臨安肯定不知多少風流才子配美人的佳話。

孫仕昀又是一陣為好友可惜,攬過程意肩膀,小聲道:“說真的,年及弱冠沒碰過女人的書院裏頭怕只有你,明天跟我上煙柳巷瞧瞧如何?放心,我出錢。”

煙柳巷中秦樓楚館聚集,夜晚男子路過也能被姑娘拽進屋,久而久之這個名字自帶旖旎氣息。

程意臉色瞬間陰沉的可怕,“你當我是什麽人?”

“自然是正人君子。”孫仕昀聲音低了幾分,嗡嗡道:“怎麽,你當真打算娶那個傻子為妻?娶便娶了畢竟報恩嘛,但守身如玉不必吧。”

守身如玉這個話題敏感,近來簡直是程意的逆鱗。他冷冷掃視孫仕昀一眼,一言不發拿起琴走了。

走了一段,正巧碰見來尋人的姜莺。不用想也知道,是姜府讓她來提點自己的。恩情,恩情,以前程意不覺得有什麽,如今只覺得恩情如山能壓死人。

遠遠望見他,姜莺高興地招手,然後便小跑過來了,“程意哥哥,我們真的好久沒見了。”

程意的笑容很淡,“有嗎?我不記得了。”

“上次見面還是冬天,大雪飄飄的時候你來我家拜見祖母。”姜莺提醒他說,說罷從小鸠手中接過包裹,雙手舉到他面前:“喏,給你的,猜猜是什麽?”

左不過是筆墨金書簽,或許還有一袋銀錢,姜莺每回送的東西都是這些。

姜莺舉了好久,遲遲不見程意有接下的動作。她對人的情緒向來敏感,放下包裹小心問:“是一張金書簽,娘親找城西鋪子專門做的,程意哥哥不喜歡嗎?”

不是不喜歡。

程意愈發心煩氣躁,頭一回埋怨眼前這人怎就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姜家于程家有恩,他願意報。姜莺傷了腦袋他願意娶,願意照顧她一輩子。

但是,姜莺為什麽非要追到書院來?

程意暗自苦惱,姜莺卻不懂他的煩躁,只以為這回帶的禮物程意不喜歡,仰着小臉示好道:“程意哥哥不喜歡書簽了嗎?那喜歡什麽,下次我帶來好不好?”

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程意如願拆開姜莺帶來的包裹,手指撫過那張書簽。姜府富貴,送出手的東西自然是珍品。

見他收下禮物姜莺瞬間又開心了,圍着程意叽叽喳喳說這些天高興的事。熱鬧一陣,程意說:“莺莺回去吧,今日我要去聽大儒講學。”

“我知道我知道,剛才聽書院先生說了,是一位從汴京來的很厲害的師長,我也想見見”

下意識地,程意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你聽不懂。”

姜莺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了下去。她沒有去過汴京,汴京來的大人物她也想見見嘛。程意哥哥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也覺得她傻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重話,程意臉色柔和幾分,俯身哄道:“那位大儒講的東西晦澀難懂,連我都要琢磨許久,再說那裏沒有什麽好玩的,你去了豈不無聊?回家去,下次旬休我來看你好不好?”

姜莺沒再堅持,乖乖點頭說好。離開前,她緊了緊身上的黛色披風,在程意跟前轉個圈圈,莫名期待程意再誇一次她的披風好看。可是程意似乎着急,道別後便走了。

走出一段距離,程意回首時已看不見姜莺。忽然間,他心頭湧出不切實際的想法:若莺莺還像以前那樣就好了。他們青梅竹馬,少時程家家道中落他被人看不起,唯有莺莺相信他一定能出人頭地。

如今,他距離出人頭地只差一步之遙,莺莺卻不再如往昔了。

程意在竹林中獨行,林中風聲潇潇偶有鳥雀掠過,一片孤寂之景。他打算先回屋放下姜莺帶來的東西,再去聽明海濟老先生講學。

走過一處石橋,林中忽然傳來簌簌之聲,轉眼的功夫竟鑽出一個蒙着面紗的女子擋住程意去路。

女子身着素淡的衣裳映照陽光,身形比常人更為纖弱一些,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

恍惚間,一些難以啓齒的記憶湧進腦海。程意驚地後退一步,下意識想走。那女子卻已摘下面紗,纖纖素手拽住他的袖子:“程公子,是我。”

姜羽會出現在這裏程意并不意外,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預感姜羽遲早會找上門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今日,姜羽依舊一身素衣,身子比往常更為嬌弱。她從姜府出來沒讓人跟着,在書院轉了半晌都不見程意身影,還好碰見姜莺,偷偷跟在姜莺身後才找到人。

“程公子”姜羽剛剛開口,林子中便起了一陣風,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程意終是不忍,扶她去一處巨大的山石後避風。“五姑娘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吧。”

聞言,姜羽眸中泛起淚意,埋頭道:“我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程公子,那晚的事情不怪你。”

程意閉眼,回憶像潮水一樣湧來。

兩個月前,臨安還是冬天。程意與同門去黃石訪友,恰逢大雪封山與友人走散,他被困在山中兩日,危難之際得鄉下養病的姜府五姑娘搭救,将他帶回莊子安置。

姜羽病弱冬天需得有炭火養着,一個庶女曹夫人自然不願意多花錢,便把人送到有溫泉的莊子過冬,年年如此。

二人朝夕相處,許是冬天的莊子太冷,又或許是山中發悶,總之不該發生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莊子一別已有數月,程意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錯的離譜。他當時大抵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做出此等龌龊之事。他與姜莺已經訂親,更何況姜羽還是姜莺的庶妹。

“那晚你情我願,怪不得旁人。我知道程公子已有心上人,你放心,此事我不會說出去,更不會以此脅迫你什麽。只是希望,程公子不必再因為想躲着我而不去姜家了。”

姜羽說話已經帶了哭腔,她本就病弱,哭起來更是喘不上氣。

嬌弱的姑娘向來最能激起男子的保護欲,程意知道,最好的處理辦法是一走了之與她切割幹淨。但身體好像不聽使喚,他鬼使神差般攬住姜羽肩膀,心中緊繃的那根弦似是斷了。

程意閉眼:“別哭,我并沒有怪你,也沒有躲你。”

竹林中一處木屋內,品茶的王舒珩遠遠瞧見一對男女偎依。他并沒有偷窺別人隐私的癖好,但耐不住福泉慷慨激昂的罵聲:

“臨安第一才子可真不是個東西,前腳才收下二姑娘的禮,後腳又和五姑娘抱上了。”福泉真心實意地生氣,建議說:“殿下,姜二姑娘這會肯定還在書院,把她叫來親眼看看吧,程意是個火坑嫁不得。”

“本王沒有管人閑事的毛病,你也不許有。”王舒珩放下杯盞,又斟了小半杯茶,道:“不相幹之人,大動肝火作甚?”

福泉一時語塞,他想告訴主子:偏心姜二姑娘是不需要理由的。但福泉不敢,思索片刻回答:“屬下就是覺得,跟在王爺身邊這些年,見過太多心計無雙之人。難得遇上姜二姑娘這般性子純良真誠的,她該有更好的歸宿。”

“何為更好的歸宿?你覺得在哪?”

福泉十分認真地考慮了會,忽然茅塞頓開:“屬下覺得,咱們王府就不錯。”

林中有那麽一瞬,風都靜止了。

王舒珩咽下口中清茶,咂摸品出味來,他不可思議地望向福泉,一曬:“你想娶她?”不等福泉辯解,王舒珩的打擊劈頭蓋臉砸來:“你三十有五,她才十六,老男人打小姑娘的主意可不是東西。”

“不敢,屬下不敢,屬下不是那個意思。”福泉跪下了。

“你不娶?難道要田七雄娶?”

那人更不行,年紀大長的還吓人。福泉望向主子轉眼又移開視線,嘆息一聲:“是屬下失言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