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登門

清明将近接連數日陰雨綿綿,朦胧煙雨仿若一張鉛色大幕,遙遙籠罩在臨安城上方。山間,馬車辚辚風聲瑟瑟,繞過幾處崎岖才停在朱雀庵門前。

朱雀庵位于臨安城外,依山而建乃是前朝遺跡,因天啓三十六年奉敕重修過而得以綿延香火。庵內都是青白長袍,手持佛珠的姑子,一路過來并無男子,可見規矩森嚴絕非逾閑蕩檢之地。

庵內千年古樹矗立,又有灰白佛塔相映,不失為尋幽訪古的好去處。姜莺孟瀾循路匆匆穿過古道,其間不時聽見殿內鳴鳴的誦經之聲。繞過大殿停在一座古樸的小院前,便聽帶路的姑子道:“夫人,到了,七弦師父就在裏頭。”

姜莺的姑姑姜苒,削發為尼後法號七弦,庵內姑子不論年紀皆以師父相稱。姜莺跟着孟瀾朝姑子微微颔首謝過,又見孟瀾朝那姑子懷中塞過去一只錢袋。

推門而入,姜莺望見一個瘦削的身影,這便是她的姑姑姜苒了。姜苒年歲不大二十有五,着一身灰衣腰肢纖細,朱唇素面容貌極好,有股冷清的仙子氣質。她正抄寫一冊經書,看清來人趕忙擱筆起身。

“姑姑——”姜莺先一步進屋,歡快地迎了上去。她小時候與姑姑感情極好,被長姐姜芷欺負也有姜苒護着,兩人經常鑽一個被窩說悄悄話。

她記事時,姜苒正值說親的年紀,媒人天天往府裏跑。姜莺有糖吃樂的高興,姑姑卻不開心。有一回偷聽大人說話,她才知姑姑有個放在心尖兒的人,自然瞧不上臨安城這些纨绔子弟。再後來長姐逃婚姜家大亂,沒多久姑姑也絞了頭發上山做姑子,她在家裏的玩伴就更少了。

孟瀾阻止了她,“莺莺,要叫七弦師父。”

出家人皈依佛門就等同與紅塵割斷了聯系,到了親人跟前也不能逾越。姜莺被孟瀾一呵吓的腳步頓住,抿唇雙手合十,乖乖叫了聲:“七弦師太。”

寒暄過後落了座,趁姜苒煮茶時孟瀾才得以打量這座小院。屋內書香彌漫環境清雅,姜懷遠每年往朱雀庵捐萬兩白銀,就為了讓親妹妹過的好些,現在看來效果不錯,至少在吃住上庵裏沒讓姜苒受委屈。

“無妨。”姜苒說,她本就是随心無跡的性子,當姑娘時縱馬山林多大的規矩都圈不住,削發為尼只為清淨不求佛法。“多年不見,莺莺都是大姑娘了,可訂親了?”

孟瀾接過姜苒奉上的茶,不知怎麽說女兒的親事。卻聽姜莺老實道:“下個月十五,我要成親了。”

姜苒有片刻恍惚,舉杯的手指不由一顫,笑意中染上幾分惘然。旋即轉身打開紅木箱箧,取出一支黑色的錦袋交到姜莺手中。

“我也算看着莺莺長大,莺莺成婚理應添妝送你出嫁,不過如今既出不去朱雀庵又拿不出值錢的東西,唯有舊物予以相贈,願莺莺與侄女婿琴瑟樂百年。”

錦袋內是一只平安扣耳墜,白玉質地中間鑲嵌一顆血紅寶石,這是江南女子最常見的耳墜樣式,寓意平安順遂。不過這東西都是成對出現,錦袋裏卻只有一只。姜莺想興許另一只被姑姑弄丢了,她懂事地沒再尋根究底,道謝後孟瀾讓她去院子裏玩。

姜苒居住的小院不大,空靈寂靜,仿若與周圍青山融為一體。院中沒什麽好玩的,姜莺繞着晃悠一圈,在幹柴堆旁意外瞅見一個小男孩。朱雀庵禁男子入內,姜莺不免驚奇。

那孩子約莫四五歲,一身舊制衣裳紮着兩個小髻,手持一根木枝在石塊上寫字。人不大,下筆卻極穩。

姜莺無聲無息地湊近望了一會,糾正說:“寫錯了,冒字上頭是日,不是目。”

小孩擡頭,一副蒼白的面容映入眼簾。他固執地堅持,回道:“你才錯了,冒字上頭就是目,雙目成冒豈會出錯。”

姜莺見幹柴堆上剛好放了一本《說文解字》,拿過翻閱找出“冒”字遞到對方跟前,“喏你看看,真的錯了。”

這場争論終以姜莺勝利結束,小孩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人。他在這座小院生活許久顯少見到外人,雖然好奇但忍住了。見他不說話,姜莺自來熟地坐過去,“我叫莺莺,你叫什麽呀?”

小孩不理她。

姜莺吃了閉門羹也不惱,自顧自道:“你住在這裏,應該認識我姑姑吧?就是七弦師父,屋裏那個。”

聽聞七弦的名字,男孩唇角微微一動,這才有了反應:“旻思,我的名字叫旻思。”

旻,乃秋天的意思。姜莺默念這個名字,眼前不由地浮現天高雲淡,長風浩蕩的秋景,雖蕭瑟卻充滿了收獲的希望。她沉思着,忽聽一陣響動,身側旻思劇烈地咳嗽起來。旻思咳地撕心裂肺,消瘦的身軀一陣陣顫抖,停下時臉色發白額頭冒汗。

他似乎早對此習以為常,自個拍着胸口,姜莺也幫忙順氣,好一會才聽旻思道:“好了。”

“你生病了。”姜莺板起小臉,滿面嚴肅:“需要看大夫,喝很苦很苦的藥。”

旻思嗓子還嘶啞着,答:“我當然知道要看大夫,等我認全字可以幫庵裏抄經書就有錢了,到時候不光能請大夫娘親也不必上山砍柴。”

未曾想萍水相逢,竟聽聞這麽一段傷心事。姜莺凝望那孩子瘦弱的臂膀,心頭微動。生病不好受,沒錢不能看大夫病會越來越重,娘親說過外祖母很多年前就是這麽沒的。她詞窮不知該說什麽,摸摸腰間心道不巧,今兒出門竟一分錢沒帶。

一時無言,沉默一陣孟瀾從屋裏出來,招手喚她回家。姜莺小跑過去和姑姑道別,卻見姜苒指着旻思對孟瀾道:“這便是阿昭的兒子旻思,阿昭對我處處照拂,還望嫂嫂能請位大夫過來給旻思瞧瞧。”

孟瀾連聲答應:“既是你的恩人,莫說請大夫治病,就是保人衣食無憂也無妨。不過阿苒,我說的話你再想想,老夫人那頭我自有說辭,懷遠也盼着你能回來。”

沿古道往朱雀庵外走,繞過一處轉經筒孟瀾冷不丁撞上一個姑子,那姑子附在孟瀾耳畔,飛快說了句什麽,孟瀾臉色突變道一句多謝,拉住姜莺由朱雀庵側門下山回府。

傍晚暮色将至,落日餘晖為朱雀庵覆上光彩,恰似一座金色的宮殿。王舒珩一行人于林間策馬,山中霧氣朦胧沾濕氅衣。

福泉腰間別刀一雙鷹眼警惕地巡視四周,走了好一會才道:“殿下,那幫人撤了。”

說來也巧,王府今日出門祭祀新墳,天晚歸途中發現一夥山賊埋伏于朱雀庵正門前,福泉随手抓過一人拷問,才知這夥賊人的目标正是姜家母女。他當即派姑子傳話,讓孟瀾務必換條道走。

王舒珩極輕地嗯了一聲,轉而問:“姜懷遠現在何處?本王有樁生意要同他談。”

“據今早的消息,三日後就該到臨安了。”福泉知道主子心中所想,不禁憂慮道:“殿下,姜懷遠會願意和咱們合作嗎?”

玩弄人心的事王舒珩向來擅長,篤定道:“他一定會。楊家缺錢都将手伸到臨安姜府來了,姜家再坐以待斃只能等死。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誰能護住姜家老小。”

日子飛逝,很快就到了四月初十,首富姜懷遠回臨安的日子。姜府得了消息早早忙開,太陽初升數十輛馬車裝箱載貨沿街而過,沉甸甸的绫羅綢緞,玉石珠寶似乎要壓斷馬腿。有小孩跟在車隊後嬉笑,姜懷遠看的高興,撩開車簾随手贈了一粒金稞子。

姜府門前衆人翹首以盼,望見姜懷遠和姜二公子下了馬車簇擁而上。姜莺拎起裙擺跑至跟前,甜甜叫了聲:“爹爹,二哥。”

少女聲音甜軟,笑靥如花,一眼便能勾起人的保護欲。姜懷遠在外許久認出姜莺不禁喜笑眉開,拍拍姜莺薄肩笑道:“莺莺瘦了,等會家宴爹那份燕窩給你喝,吃的飽飽的才有勁和爹爹掰手腕。”

“我那份也給二妹妹吃。”姜楓摸摸妹妹腦袋,一臉寵溺。

孟瀾正指使小厮卸貨,烏泱泱的箱子流水似的往府裏搬。聞言一眼睨過來,目光雖淩厲嘴角卻壓不住笑:“家裏又不缺那一兩份燕窩,值得你們三讓來讓去嗎?”

又是一陣笑聲。

姜懷遠給漆老夫人請過安,又與二房三房寒暄完便催着姜莺:“去庫房看看有沒有喜歡的,這回爹帶回的好東西可不少。”

姜楓附和道:“我帶二妹妹過去。雲南的翡翠石還有西域的瑪瑙,有幾顆是我親自為二妹妹挑的。”

兄妹二人攜手而去,今晚姜府設家宴有話不急在一時,二房三房也相繼告辭離去。姜沁走時唇線抿直嫉妒的不行,大伯父每次歸家帶回的好東西都是姜莺先挑完,孟瀾再送些過來,其餘的歸置庫房誰也碰不得。

二夫人曹氏也眼紅,不過這麽多年她都習慣了。轉頭見女兒步子走地飛快,曹夫人追上無奈道:“你別扭個什麽勁?”

姜沁一哼,頭也不回地回了院子。

錦蘭院內,孟瀾伺候着姜懷遠更衣梳洗,夫妻二人向來有說不完的話。姜懷遠說完這回在外所見所聞,見孟瀾愁眉不展便摸着她的手背問:“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

孟瀾一聲嘆氣,事情太多竟讓她一時不知從哪件說起,頓了頓才一一說了。

現在想來孟瀾還是心驚肉跳:“還好在朱雀庵得沅陽王相助,否則我們母女生死難料。說起這位沅陽王,他的所作所為毫無章法讓人猜不透。一回臨安便繳了姜府貨船,我剛開始以為他心存報複擔心了好一陣,直至後來浴佛節莺莺得他相救我瞧着又不像,你說他到底想做什麽?”

姜懷遠用了好一會才消化完妻子所言,樂觀道:“夫人無須擔心,沅陽王戰功赫赫若想對付姜家豈會等到今日。他出手相助,想必還是因為兩年前我捐糧草助他平定南境,之後又與他秉燭夜談解開心結。”

“秉燭夜談?你與他有甚好談的?”孟瀾實在想不通,兩個大男人能談什麽。

說秉燭夜談實在太過,其實當時沅陽王為表謝意不過請他吃過一場酒。姜懷遠仔細回憶,那晚自己喝多了,拍着沅陽王肩膀說一定幫他找位王妃,除此以外,似乎還說要與沅陽王結拜做兄弟

孟瀾不敢置信:“你與他做哪門子的兄弟?沅陽王答應了?”

姜懷遠也不記得當時沅陽王到底答沒答應,讪讪:“我當時一心想與王府冰釋前嫌,便想到攀親的法子。沅陽王權勢滔天,我總不能認他做幹兒子,思來想去只有兄弟合适些。”

“放心吧。”姜懷遠又安慰妻子,“沅陽王不是小氣之人,當年錯不在姜府,等找回阿芷我定讓她給王府賠罪。”

“姜府欠他一個王妃,我會幫忙物色一個合适的。”

一番開解,孟瀾才緩和了臉色。她忽想起女兒的婚事,又道:“莺莺與程意的婚事,還是算了。你是沒瞧見那日程夫人問罪咄咄逼人的态勢,我們莺莺什麽好夫君找不到,何必吊死在程家這顆歪脖子樹上。”

夫妻二人還要繼續,外頭來人傳話。傳話的丫鬟一臉驚懼,匆匆忙忙跑進錦蘭院氣都沒歇一口,喊道:“夫人,老爺,有客人來了,是貴客”

今兒有家宴姜府不見客,姜懷遠撩起衣擺訓話:“冒冒失失成何體統,多貴的客都讓他等到明日,家宴閉門謝客的規矩還要我教你嗎?”

傳話的丫鬟滿臉通紅,等主子訓話完才道:“是沅陽王”

沅陽王已有六年不登姜府。姜懷遠和孟瀾雙雙頓住,目光相對皆是一愣。

姜府正廳,王舒珩被漆老夫人親迎進門,這會正端坐在一方圈椅上品茶。姜府所有人都在,臉色各有各的精彩,皆大氣不敢喘一下。

王舒珩呷下一口茶,正廳內響起姜懷遠帶笑的聲音:“賢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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