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王妃” (1)

自從決定以夫君的名義把姜莺騙進王府, 福泉很是忙碌了幾日。做戲要做全套,他特地找人寫好婚書,還專門請了位寫話本的書生編撰姜莺身世。

王府上下統一口徑, 到時便對姜莺說她本是汴京沅陽王府收養的孤女,自小與殿下青梅竹馬成婚一年有餘, 今年開春沅陽王沒辦好差事惹怒龍顏,一道聖旨被貶至臨安自省。

五月初五兩人到千臺廟祈福, 哪知姜莺意外受傷,又突逢陛下召沅陽王入宮,只能暫時把姜莺托付給好友姜懷遠夫婦照顧, 等沅陽王處理好宮中事務再來與之會合。

這麽編造一番似乎還挺像那麽回事, 福泉聽完都覺得是真的。當然除了編造姜莺身世, 福泉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便是改造沅陽王。讓獨身二十四年, 這塊沒人能捂熱乎的冷玉學會讨女子歡心。

福泉做了好多功課,當他将一摞書堆在書房時,王舒珩揉揉眉骨, 用一種極其冷淡的語氣推拒:“福泉, 好好做你的差事,不用操心這些。”

“殿下——”福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您自小與女子接觸甚少, 怎會明白女子的心思?”

王舒珩好笑,“有何不明白的, 娘親不就是女子?我與她相處就很好。”

那怎麽能一樣!福泉感覺自己像個操心的老媽子,“屬下聽說女子的心思極其難猜,光一句‘不要’就可能有好多種意思。二姑娘又一直被姜老爺寵着,性子難免嬌氣, 若到時因為殿下不懂她的心思惹來猜忌,那還怎麽把人騙進王府。”

“又或者好不容易把二姑娘騙進來,殿下惹她不高興,一生氣離家出走麻煩的不還是咱們”

王舒珩氣笑了,“你還懂得挺多。”

“那當然,屬下這是無師自通。”福泉認真向主子傳授夫妻相處之道,說:“殿下萬萬不能冷淡,得主動找話同二姑娘說,實在沒話就誇她好看,說思她之情如洪水,必要時來兩句情話也是可行的。”

王舒珩被他念叨的不行,還好外頭有人來報,說孫嬷嬷從鄉下回來了。

孫嬷嬷是老王妃的陪嫁丫鬟,當年王府出事一直沒走,王舒珩出征後孫嬷嬷偶爾回臨安打理家墳,更多時候呆在鄉下。前幾日孫嬷嬷兒女雙雙成家,王舒珩念她獨居寂寞便請她回王府做事。

很快,一個身着青灰布衫,滿臉褶子的婆子跨了進來。手上挎着一只木籃,裏頭裝着十來只雞蛋和一小袋白面,佝偻着腰要行禮。

王舒珩制止了她,詢問過孫嬷嬷身體狀況讓她早些回房歇息。

近來府中有大事,田七雄送孫嬷嬷回屋的路上說:“王府又不是當年日子難過的時候,嬷嬷怎還從鄉下帶東西來。”

“你懂什麽!”孫嬷嬷睨他一眼,“這十五個雞蛋是鄰居送的我沒舍得吃,白面是在家吃剩下的,擱在鄉下也是浪費還不如帶到王府,能吃一頓是一頓。”

孫嬷嬷是過過苦日子的人,節儉二字深深刻在骨子裏。

“王府馬上要來一位王妃啦,王妃自小不缺銀子花,您這習慣得改改,要不然到時惹怒王妃,為難的還是殿下。”

恍若一道驚雷,孫嬷嬷驚喜道:“殿下要成親了?怎麽現在才與我說。是誰家姑娘品行如何”

“不是不是”田七雄細細與她解釋起來。

福泉收集的書冊厚厚一摞,王舒珩随意翻閱幾頁便失了興致,他對福泉的話不以為意。與女子相處有何困難,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姜莺。

他随手将書冊歸置于書架最上方,正取過一本兵書來看,外頭福泉慌慌張張跑進來:“殿下,二姑娘二姑娘她自己上王府來了。”

“這麽快!”王舒珩起身往正門去,昨日才讓人暗中給姜莺透露夫君在王府的消息,今日她就找來了?速度那麽快,足可見尋夫心切。

福泉阻止道:“二姑娘不在正門,在跑馬場那堵白牆,二姑娘不走尋常路,是爬牆來的。”

又爬牆!

聯系前兩次姜莺進王府的方式,王舒珩也不奇怪。不過之前都有積正,現在她一個嬌嬌姑娘,爬牆也不怕摔了。

這麽想着,王舒珩加快步子去迎她,吩咐衆人:“本王去就即可,你們該做什麽做什麽。”

彼時,姜莺正順着木梯往上攀爬。自意外受傷後,她在床榻上躺了好些時日,雖說現在傷口都好的差不多,但好像也落下了病根。四肢時常綿軟使不上勁,就連久站都撐不住。

那架木梯約莫三十來級,放置的還算穩當,她手腳并用往上,途中竟停下來歇了四次。尤其爬至高處時,只覺手腳酸軟又顫又抖,好幾次差點摔下。

等姜莺終于爬到牆頂,已經感覺去了半條性命。她癱軟地坐在牆頭,等養足了力氣擡眸,望見一片比身後更為廣闊的天地。碧草如因翠□□滴,遠處院落不似姜府華麗,卻古樸幽深隐隐透着股神秘。

她的夫君會在這裏嗎?

罷了,總要進去找找才知道。姜莺俯身打算一躍跳下,然而眼前駭人的高度實在可怕。太高了,白牆另一面沒有木梯,下面鋪着一層淺淺的綠草。她情不自禁摸了下自己的腰臀,摔下去肯定疼。

內心做了一番激烈的鬥争。聽那個叫小鸠的丫頭說,她從九十九級的石階滾下,那種情況都能活下來可見福大命大,與之相比這點高度算得了什麽呢?更何況,她不想呆在身後這個鬼地方了。

她要去找夫君!

什麽都無法阻擋她找夫君的路!

姜莺咬牙,奮力做着決心。然命運已經等不及了,腳底不知踩到什麽一滑,身子飛了出去。

下落瞬間,姜莺腦海一片空白,心跳快得似乎要蹦出嗓子眼。她聽到耳畔風聲獵獵,本能地發出尖叫:“啊啊——”

身體急速下落,讓她沒有時間思考。她閉眼靜靜等待落地的疼痛,然而等了許久,耳畔風聲停止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姜莺察覺,自己似乎重重落入一個清冷的懷抱,她再次聞到夢中那股熟悉的烏沉香。

她睜眼,望見一張陌生的俊臉。

這人約莫二十多歲,面上無悲無喜眸子冷冷清清,容貌仙姿秀逸,說不出的翩翩絕世。

他是站着的,而姜莺穩穩落在他的懷中。好奇怪,明明方才下落時那樣害怕,現在卻好像歸巢的倦鳥,她感到內心前所未有的寧靜。

“那個”

她想說點什麽,然剛開口已被男人冷漠的聲音打斷。他的語氣不容置喙,還帶着斥責:“不聽話!”

聽他說話的語氣,這人認識自己?

“放着大門不走爬牆也不怕摔了,姜莺,我是不是太慣着你了!”天知道,方才看見姜莺從牆頭摔下,王舒珩有多害怕。這姑娘不久前才摔過一回,這一摔誰知道會摔出什麽怪病。

還好他飛速而來接住下落的姜莺,若再來晚一點姜莺肯定摔了。

“那個能先放我下來嗎?”

王舒珩依言将她放在地上,姜莺站穩立馬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挺拔高俊,她特意繞至身後望了望背影,與記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簡直如出一轍。

“這位公子”

王舒珩挑眉:“公子?你以前可不叫我這個!”

許是緊張,姜莺變的語無倫次起來,“抱歉,我我不久前受過傷什麽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夫君。有人告訴我夫君在這裏,請問我我的夫君是住這兒嗎?”

對方久久不回答,姜莺心頭漫上一股失望,他真不是自己的夫君嗎?

轉眼卻見男人已經走到跟前,似是微微嘆息一聲,擡手拿掉她烏發上不知從何而來的落葉,聲音放軟幾分:“怎麽這麽晚才回家。”他語氣極淡,也很平常,“抱歉是我的錯,不該扔下你獨自去汴京的。”

“你到底是誰?”

王舒珩又走近了些,“不是找夫君嗎?夫君就在眼前,怎麽,認不出我了?”

有過前幾次被騙的經歷,姜莺很謹慎,“那你告訴我我的身世,父母是誰與你如何相識何時成婚?還有我為何醒來會在姜府,那裏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王舒珩按照事先計劃一一作答,說完見姜莺沒反應,不禁心道:莫非自己演技太過拙劣,姜莺不信?

其實這會姜莺已經信了大半,莫說此人身形與記憶中的對得上,周身烏沉香更不會騙人。不知怎的她有點難受,又想哭了。

姜莺忍着眼淚,擡眸眼睛紅紅地瞧他:“抱歉,我不是不信,實在是這些天被太多人騙了。你既說這裏是我們從汴京移居過來府邸,能否帶我看一看。”

若他們真是夫妻,那生活起居的痕跡是騙不了人的。

“好。”王舒珩依她。

兩人往王府後院走,王舒珩走在身側,與姜莺之間始終隔着一尺距離,這不禁又讓姜莺生出好感。這人沒有因為是她的夫君就冒然靠近,想必是顧及自己的感受,與姜府那位随随便便就來抓手腕的壞人真是天壤之別。

謙和有禮,她的夫君就該是這樣子的。

穿過垂花門遇見兩個王府小厮,恭恭敬敬地喚她:“王妃萬安。”

姜莺有片刻怔愣,又走了一條長廊,她望着周遭景致竟生出幾分親近之感,好似以前來過一樣。

這種感覺尤其行至籬笆圍起的院落時愈發強烈,一只兔子停下吃草的動作,蹦蹦跳跳朝她而來。

“這兔子你從前就喜歡。”

姜莺點頭摸了摸兔子的小腦袋,她确實喜歡這只兔子。

不過這種信任在來到卧房時遭遇了危機,卧房在玉笙院,福泉提前打點過,院中物品齊全且都是雙人份,看上去毫無破綻但姜莺還是起了疑心。

她打開一只紫檀雕花立櫃,不解道:“屋內全是男式的衣物,我的呢?”若他們真是夫妻,不可能家中沒有一件她的衣物吧。

想必是福泉出了纰漏,王舒珩頓住!還好他反應快,随便尋了個由頭:“還不是你自己扔的,總說衣裳穿過一次就不能再穿,所以汴京衣物只帶了換洗的過來還在箱籠裏,新的沒做好。”

姜莺一點不懷疑,甚至頗為贊同地點頭。穿過的衣服怎麽能再穿呢,潛意識裏她認為自己就該每天穿漂亮的新衣裳。

看見二人婚書,姜莺已經完全放下懷疑。她立在桌前,小聲喚他:“夫君。”

折騰了一個時辰,王舒珩見目的達到,正欲交待幾句,卻見姜莺紅着眼睛湊近,纖纖素手攀上他的腰側,仰頭好不委屈:“夫君,抱我一下。”

顯然,事情還沒完,眼下姜莺認完夫君,這便要開始撒嬌了。

王舒珩不擅長應付這個,雖之前已經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但肢體接觸還是越少越好,畢竟姜莺一個清白女子以後還要嫁人。

他正猶豫,姜莺已經抱了上來,聲音悶悶地,“夫君。”

“夫君。”

她叫地實在可憐,像一頭搖尾乞憐的幼獸,貼着自己撒嬌耍橫。無法,王舒珩只得應聲:“夫君就在這裏。”

“夫君抱我一下。”

再三猶豫,王舒珩輕輕攬住她削薄的背。又聽姜莺道:“再抱緊一些。”

王舒珩依言抱緊了些,姜莺埋首在他胸前哭了。她輕輕啜泣,轉眼哭聲越來越大,嗚咽道:“夫君我好怕,好怕。醒來一個人都不認識,就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她緊緊抱着王舒珩,好似要一口氣将這些天的委屈說盡:“姜府那位曹夫人好兇,還騙我。人人都說是我的夫君,可我知道他們不是的。”

她醒來意識渾沌,感覺自己置身孤島。一個沒有來歷的人,和世界沒有任何聯系人,就算沒有熬過那場劫數,悄無聲息死去又有誰在乎呢。幸好,她還記得夫君,把他帶回人世的夫君。

懷抱太過熟悉,姜莺抱住就不願撒手了。她嗚嗚哭着,仰頭已然是個淚人,眼睛紅鼻子也紅,“夫君不能再丢下我,要和夫君一直在一起。”

“好。”

王舒珩說完,轉身進隔壁淨室拿了塊濕布巾出來替她擦眼淚。姜莺還是抓着他不放,衣裳都抓皺了。王舒珩好笑:“我不走,可以放手了。”

姜莺這才不好意思地縮回了手。她止了哭聲,周遭不可避免地安靜下來,王舒珩想起福泉的話與女子相處萬萬不能冷淡。可他實在不知能說什麽,只得道:“數日不見,姜莺莺愈發好看了。”

“夫君也好看,比我夢中還要好看。”姜莺熱情回應他,“不過都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許是我們夫妻分開久了,都覺得對方更好看了。”

屋外,福泉和一衆小厮偷摸聽着牆角。方才聽聞哭聲他以為出了什麽事,急急忙忙趕來只見主子抱着二姑娘,分明是受難夫妻好不容易團聚的感人畫面。

他悄悄退出屋,有小厮問:“可是主子把人欺負哭了?”

“早說了主子不會和女人相處,說不定嫌麻煩要上軍法了。”

福泉得意一笑,“你們知道個屁,我看主子挺會的,肯定沒少看我送的那堆書。”

天漸漸黑下,今日找到夫君姜莺已覺是天大的驚喜,不過她還有些事要做。

她從袖中掏出那只平安扣耳墜遞至王舒珩跟前:“夫君可還記得這個?醒來便在我身上,它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嗎?”

白玉質地中間鑲嵌血紅寶石,王舒珩眸色漸深。這東西眼熟,他也有只一模一樣的,不過是受人所托。王舒珩下意識想問她從何得來,然而又想到如今姜莺記憶全無,問了也是白問,還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倒不如讓她繼續誤會好了。

很快,王舒珩從一只箱箧中取出木盒,裏面也是一只平安扣耳墜,與姜莺手上那只一模一樣。

“真的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姜莺又朝他纏了上來,“我好喜歡夫君,再抱一下!”

王舒珩目光坦蕩,卻是頭一回知道了何為心虛。

他垂眸望向趴在自己胸前的少女,忽然一股愧疚漫上心頭,這副場景若叫姜懷遠瞧見,只怕對方能氣得把棺材蓋掀開,掐住自己脖頸質問:賢弟怎可打莺莺的主意?簡直是罔顧人倫!

可沒有別的法子。姜家出事惡狼環伺,姜莺若繼續當姜二姑娘只會被磋磨死。他看着姜莺高高興興的模樣,又覺得愧疚感淡了一些。如果欺騙能保住她的命,叫她一直快樂下去,似乎也不虧。若姜懷遠還在,必定也希望姜莺一生順遂,無憂無愁。

要騙過姜莺不容易,夜色漸濃,見姜府二姑娘嬌嬌喚着主子夫君,王府衆人懸了一整日心才放下。晚膳已經備好,姜莺随王舒珩去聽花堂用膳,她想起什麽腳步頓住,面上有些悲凄:“夫君,我想回姜府一趟,有些事還沒辦完。”

“何事?”

不知為何,姜莺說起來竟有些難受:“夫君才剛從汴京回來想必不知姜府情況,照顧我的那對夫婦出事一家三口皆死于外海。醒來後沒人告訴我的身世,想必也是姜府忙于辦喪顧不上我。我想着,夫君既能放心把受傷的我托付給他們,這對夫婦定是良善之人。他們死了,我想去靈堂前祭拜。”

王舒珩自然依她,況且于情于理,自己也該去送姜懷遠一程。

這會姜府正門聚着不少人,今日是為姜家大房超度的最後一日,漆老夫人帶頭二房三房一家都在,漆老夫人雙手合十,虔誠道:“姜家遭此劫難,多謝法師超度亡魂,大兒一家在天有靈必能安息。”

千臺廟前幾年重塑佛祖金身,也曾受姜懷遠恩惠,法師道了聲阿彌陀佛。

誦經的十來個和尚一走,曹夫人便嚷着要去慈安院議事。以往大房掌家,姜府各院月銀開銷,庫房,賬冊都由孟瀾親自過目,如今大房一家罹難,漆老夫人便把掌家的的重任交到了曹夫人手上。

可曹夫人知道,漆老夫人交給她的只是府中部分事務,真正值錢的庫房歸屬還沒着落。姜懷遠每年不知要送多少寶貝進庫房,想想都價值連城,是以曹夫人才着急接手。

慈安院內,漆老夫人并不着急,反而問起姜莺的婚事。

曹夫人嘆道:“二姑娘如今生了怪病,哪家公子還敢娶她。前幾日好不容易搭上高家庶子和國公府世子,二姑娘鬧脾氣不嫁可把人家得罪了,這不最近都找不着人家相看。”

大房倒了姜莺一個孤女,婚事也沒什麽講究的,老夫人便說:“臨安不缺財大氣粗的商戶,能保莺莺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就成。她如今病着,男方門第才學都不打緊。”

曹夫人又應了聲,說會再找幾個公子來與姜莺相看。

“大房出事,我的意思是他們院裏的東西先不要動,等日後有用得着的地方再說。”

錦蘭院的東西雖值錢,但畢竟是死人用過的東西,大家夥都有點抵觸,自然沒有異議。不過曹夫人真正關心的是庫房裏的東西,她想要那把鑰匙。

然天色不早漆老夫人似是乏了,打發衆人回去歇着,曹夫人拐着彎提醒:“老夫人是不是還忘了什麽?”

話音剛落,漆老夫人一記銳利的目光掃過,不客氣道:“怎麽?你還有事?”

庫房鑰匙就在漆老夫人手上,這便是不想給的意思。曹夫人雖有怨言也不敢說,神情恹恹退出了慈安院。

人都走了,慈安院安靜下來。漆老夫人由婢女揉肩捶腿,氣道:“二房也是個沉不住氣的,喪事才辦完就着急進庫房,真當我年老眼拙看不出她的花花腸子呢。”

婢女輕聲勸解:“老太太息怒,二夫人目光短淺,往後日子還長着呢,等掏不出各院月銀時就知道難處了。”

漆老夫人嘆息,這也是她擔心的。如今姜家最能賺錢的走了,往後只能坐吃山空自然要省着點。庫房裏的東西萬萬不能拿出來,否則日後幾個姑娘的嫁妝和孫兒娶妻怎麽辦。

雖然除了家中這些財物,臨安還有許多姜府的商鋪,但商鋪一直是姜懷遠打理,背後的經營管理情況他們一竅不通。若冒然插手只怕引起各商鋪掌櫃不滿。況且漆老夫人隐隐覺得想把商鋪拿到手上不容易,只怕姜懷遠還留着後招。

另一頭,王舒珩和姜莺從側門進了姜府祠堂,這個點祠堂撤下白幡,明燈也暗了幾盞。四周昏暗看不清腳下,姜莺便自然而然抓住了夫君的手。

對方明顯一怔,手微微瑟縮了下被姜莺抓住,姜莺擠着他問:“夫君害怕?我不怕,夫君害怕就牽着我。”

眼下已經進了祠堂,姜懷遠靈位就在前方,王舒珩更覺心虛。他見姜莺在蒲團上跪下,便也跟着跪了下來。

身側,姜莺虔誠地閉上眼睛。她明明沒見過他們,卻覺內心酸澀有種想掉淚的沖動,想必死去的一家三口生前定待她很好。她點燃一炷香,默默祝禱:以後歲歲年年,定要常安樂少悲苦,才對得起這條被撿回的命。

身側,王舒珩望了一眼姜懷遠靈位,又望了望姜莺。兩人鄭重地拜了三拜,上完香後走出祠堂路過沉水院,姜莺想起那個叫小鸠的丫頭。

王舒珩看她腳步微頓,問:“怎麽了?”

猶豫了下,姜莺還是決定回沉水院一趟。沉水院女眷衆多,夫君還是不要跟着進去了。姜莺便道:“這是我在姜府住的院落,我進去收拾一下,夫君回府等我好不好?”

“你自己能行?”

姜莺點頭。今夜許是姜府所有人都累壞了,一路過來連個小厮都沒見到,路她都熟悉不會有事。

漫天星鬥下,沉水院已褪去往日繁榮,丫鬟們都睡了,姜莺進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這些東西雖然喜歡卻是姜家的,姜莺只收了兩件換洗衣物。

她動作極輕,沒有吵醒趴在桌上的小鸠。出門前姜莺望望小鸠,心頭漫上一絲不舍,狠了狠心還是決定不當面道別了。她從手上摘下一只镯子放在小鸠身旁,頭也不回出了沉水院。

像來時一樣從側門出姜府,面前是一條狹長的小道,前方拐個彎便是王府大門了。想到夫君此刻就在府中等她,姜莺心頭一熱,緊了緊肩上包袱加快步子。

忽然間,有人在身後叫住了她。

“姜莺?”程意叫她。

白天和姜莺吵過一架後,程意就一直候在姜府外院,姜羽還在李姨娘的院子,程意等的無聊來回踱步,隐隐約約看見夜色中一個背着包袱的瘦削影子。他覺得有點眼熟便跟過來看看,竟真的是姜莺!

程意不解:“你這是打算去哪兒?”

再次見面,姜莺還是有些怕他,這人白天粗魯的行為實在讓姜莺印象深刻。她着急去找夫君,轉身想跑又覺得:這人雖然壞,但若沒有他自己不會如此順利找到夫君,還是道聲謝謝好了。

“謝謝你,我找到夫君了。”她頓了頓,忽然有些得意,插腰道:“你說的沒錯,夫君果真就在隔壁。若沒有你的指點,我不知還要找多久。”

“不過你以後不要這麽沒禮貌,會被人嫌棄的。多讀些書,才能成為我夫君那樣謙和有禮的人。”教育完程意,姜莺不再回頭快步離開。

身後,程意傻眼了,她哪裏來的夫君?也是這時程意才意識到,姜莺并非裝瘋賣傻,而是真的患上了失魂症。回想白天自己說過的話,程意慌了,比那天被姜懷遠發現自己和姜羽茍且還慌,姜莺莫非信了?

而姜莺離開的方向,正是王府。程意快步追上,他用力奔跑,終于看見前方那個小小的身影。

王府門口燈火煌煌,照亮姜莺回府的路。姜莺走着走着心頭漫上一股甜蜜,夫君覺得她怕黑才點燃這麽多盞燈嗎?她走至王府門口,身後程意也追了上來。

四周靜谧,程意望見那道朱紅木門,擡眸便是鎏金的四個大字。這道氣宇軒昂的沉重木門背後,于姜家人來說卻是地獄。

“姜莺——回來,不要去那裏!”程意不知怎麽同她解釋,好像一切詞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那裏沒有你的夫君,絕對沒有!不可能有!”

這話他是嘶吼出來的,程意幾乎崩潰,他感到什麽東西正漸漸失去。

可即便他如此用力,姜莺只是回頭風輕雲淡地說了句:“我找到夫君了,你回去吧。”

“姜莺——”程意聲嘶力竭地呼喊,“你會沒命的,回來,回來我同你說,裏面不是你的夫君,他會殺了你。姜莺!他與你是宿敵”

可惜姜莺聽不到他的呼喊,倒是惹來了王府府兵。田七雄帶頭,一幫府兵兇神惡煞地提刀架上程意脖頸。

而此時,姜莺用力踢開王府沉重木門,沖着空曠府宅高喊:“夫君,我來啦。”

她的聲音是清亮的,帶着久別重逢的喜悅。姜莺跨過門檻猝不及防撞上一堵人牆。王舒珩早已等候多時了,因擔心姜莺再遭遇不測一直等在這裏,如今見她好好歸來不禁浮起笑意。

他等的有些久了,許是今夜溶溶月色照在小姑娘身上格外漂亮,王舒珩忽然俯身湊近逗她:“可想好了,進了這扇門,這輩子都是我的人,逃不掉的!”

姜莺仰頭,面上浮現一絲疑惑,她又不蠢為什麽要逃呢?好不容易才找到夫君的,況且她的夫君這麽好,一輩子怎麽夠啊!

“那個只有這輩子嗎?”姜莺拽着夫君衣袖,有點不好意:“我們商量一下,下輩子也是好不好啊?”

王舒珩怔住,這完全是他沒想到的回答。

“好不好呀?”姜莺還在期待他的答案。

王舒珩擡眼看到門外被府兵壓制的程意,他臉色漲得通紅,即便如此還在奮力反抗。兩人目光隔空對上,王舒珩忽然感到一股快意。

他答:“好!”

方才等待姜莺時,他便想過了,只要姜莺在他身邊一日,他自會護她一日。若以後姜莺的失魂症治好,無論出嫁還是留在王府他都依。

現在,就依小姑娘的意思好了。

“那人在說渾話,你莫要當真。”王舒珩指着程意說。

姜莺點頭,她知道的。那個壞人,方才不光說夫君的壞話,還要阻止她找夫君,若非念及自己是經他提醒才翻越白牆,姜莺一眼都不會看他。

“我不當真,夫君也不許當真,夫君對我好我知道。”

王舒珩笑了下,捂住姜莺耳朵帶她飛快離開大門。同時遞給福泉一個眼神,福泉立馬就懂了。

片刻後,福泉從王府出來,壓着程意的府兵瞧福泉管事面露兇光,不禁心生畏懼。他們知道福泉此人雖面目溫和,平時以笑待人,但背地裏的黑心手段比誰都多。

果不其然,福泉上前沖程意腹部就是一腳,罵道:“你們這幫不中用的東西!人都鬧到王府來了還客氣什麽,動手打一頓不就老實了!再罵罵咧咧就割了這小子舌頭!”

今日整個白天幾乎都在哭,姜莺的眼睛早就腫了,鼻頭也紅紅的。王府下人已經重新做好晚膳,熱乎乎擺上桌。因為想到姜莺初次來王府時,特別饞那道栗子糕,一個人就吃光了一碟,所以福泉特別吩咐廚房務必做這道甜點。

以“王妃”身份順利回府的第一頓晚膳,姜莺胃口并不好,就連栗子糕都只吃了一塊。旁邊孫嬷嬷一直轉着烏溜溜大眼觀察這位冒牌王妃,心說怎麽胃口跟貓兒似的,吃兩口就不吃了。

只有姜莺知道,她這是情緒大起大落鬧的,今兒實在太累,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她回卧房不久,王舒珩就跟了進來,問她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

這會夜已經很深,四周阒然無聲。姜莺不知為什麽,忽然緊張地開始手抖,視線不經意與王舒珩撞上,她慌亂的低下頭。

“沒有,是我眼睛哭腫了,明天一早醒來肯定很難看。”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王舒珩心生疑惑。他不明白胃口好不好和眼睛哭腫有什麽關系,又不是用眼睛吃飯。他本不想回應,又想起福泉的箴言:對女子不能冷淡。

王舒珩便贊同地嗯了一聲,“難看幾日不打緊。”

難看?

對姜莺這種愛打扮愛穿新衣的女子來說,難看一日都不行,更莫說幾日。她想到個消腫的法子,便急急忙忙說:“夫君能不能幫我叫人煮一個雞蛋。”

除了孫嬷嬷,王府下人都是男子,王舒珩習慣獨處自小院中除了福泉不留其他人。因姜莺在玉笙院,這下福泉也省了,有事只能麻煩孫嬷嬷。

王舒珩以為她餓了,叫孫嬷嬷去辦。吩咐孫嬷嬷時,還想着姜莺晚膳吃的少怕一個不夠,叫廚房煮五個。

孫嬷嬷年紀雖大,手腳卻勤快,沒一會端着五只煮雞蛋進了卧房。她退出去後,姜莺拿起一只雞蛋剝殼放在眼睛周圍熱敷。王舒珩從淨室沐浴完出來有點驚,卻聽姜莺解釋說:“這樣可以消腫。”

熱敷完眼周,姜莺還湊到他跟前,問:“夫君看看,是不是不難看了?”

他這才慢半拍反應過來,姜莺似是在意他那句無心的難看。其實也看不出來消沒消腫,但王舒珩知道症結所在,這回總算給出了姜莺滿意的答案。

“好看。”他說。

姜莺如願被誇了,反而很不好意思。她眼睛不自覺瞟向那張垂花柱式拔步床,記起書裏曾說過夫妻生死同衾兩個人躺一張床上,也不知夫君會不會嫌棄她睡相不好。随即想到兩人已經成婚一年有餘,又是青梅竹馬,她的醜事夫君肯定都知道。

想到這,姜莺放松了些。她腦海中思緒紛紛的時候,王舒珩已經在身上披了件長衫,指着淨室說:“沐浴完了你先睡,我還有些事情,不必等我。”

說完他要出門,姜莺追了出去:“夫君要去哪裏?”

“哪兒也不去。”姜莺那副緊張的樣子,讓王舒珩聲音軟下幾分,說:“就在隔壁書房,你有事叫我,聽得見。”

姜莺眼睛趴在門縫上,等了一會果然看見隔壁屋子亮起來燈光,窗戶上映照着夫君讀書的側影。知道這人沒有騙她,姜莺便解開衣裳盤扣進了淨室。

淨室裏頭擺放着一只木桶,旁邊布巾,薰花,澡珠一應俱全。熱水是現成的,姜莺泡到水快涼了才起。她起身用布巾把身子擦幹,又輕揉濕噠噠的長發。穿衣時才發現旁邊架子空空如也,她忘記帶衣服來淨室了。

怎麽辦?

姜莺糾結了好一會,雖說屋裏沒別人,但無論如何赤/裸走出淨室這種事她絕對幹不出來!然後,她就想到了夫君。

既是夫妻,給她遞衣裳沒關系吧

早在姜莺來之前,王舒珩做好了打算。每晚以事務繁忙為由讓姜莺先睡,等姜莺睡熟了他就宿在書房,翌日再早早去卧房穿衣。這樣就能制造兩人同榻而眠,但作息不同的假象。

況且王舒珩本就起得早睡得晚,和姜莺這種大小姐的作息完全不同,解釋起來并不費勁。他計劃得好好的,且對這個計劃的成功性隐蔽性頗有信心。

然而,王舒珩到底低估了姜莺。

手中兵書看了一半,書房一角銅壺滴漏轉眼來到亥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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