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悸

荊無憂聽聞後呼吸一滞,不再做掙紮,而視線自始自終也一直停留在鳳遲齡的身上。

他木納地看着眼前的這個人用手指取出藥瓶裏的藥膏,嘴中說出的話雖是惡意相向,滿為猜忌,可一垂眸看見他如履薄冰地握住自己的手輕柔塗抹時,讓荊無憂無意竟聯想到了一句話。

刀子嘴,豆腐心。

可後來想了想他又覺得是不是豆腐心不好說,但口是心非一定是真的。

鳳遲齡給他塗抹膏藥時的動作是有些僵硬別扭,斷斷續續捏疼他傷口處好幾次,但荊無憂始終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至于沒有說出來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早已經歷過比這還要疼好幾倍的毒打,這點疼痛對他來說根本不足言道,而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想這麽一直——看着鳳遲齡。

原本他是不怎麽在意鳳遲齡的外貌的。

既為恩人,對方不想讓他瞧見,自然不會刻意去瞧,也不會把這事久久放于心上,可是眼下,他竟對此感到有些好奇。

在這張可笑的面具之下,究竟隐藏着一張怎樣的臉。

世上人臉無數,有醜有美,有平凡有脫俗,由于他從小在東煜國皇城被灌輸過“人不可貌相”的理念,乃至于荊無憂對相貌一事一直都沒有确切的定義,覺得世界上的人長得怎麽樣都無所謂,也包括自己,不過只是一副皮囊而已。

鳳遲齡望他出神,故意往他手心裏掐了一把,這一下掐得荊無憂的表情瞬間變得怪異,很快就回過了神,疑惑不解地盯着他。

鳳遲齡無波無瀾地道:“你小子在胡思亂想什麽?”

荊無憂搖搖頭後,瞥見鳳遲齡手上動作頓住,連忙老實道:“大師兄你為什麽要帶着面具。”

鳳遲齡冷哼一聲,嗔道:“我當你想說什麽,原來只是想問這個?”

荊無憂道:“是有什麽特殊的理由嗎?”

鳳遲齡悠悠道:“沒有,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我戴面具僅僅只是因為我相貌醜陋,怕吓到人嗎。怎麽,你給忘了?”

……他哪是那種會擔心別人被吓到的?

要是真的因為長得醜會吓到人,以大師兄的個性,巴不得天天跑出去吓倒一片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荊無憂頓了會兒,又道:“大師兄不願意說嗎?”

鳳遲齡無聲無息地吸了口氣,道:“既然知道何必多問——好了,這兩天你就別練了。”

替他上完藥後,鳳遲齡直起腰板轉身欲走,被荊無憂急忙扯住衣袖,目光炯炯地問道:“為什麽?”

黑琉璃般的眸子中流光碾轉,銳利有神,本該是一股凜然正氣中無端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慧黠。

鳳遲齡望着那雙眼片晌,面具之下的嘴角一陣痙攣似的抽搐,嗤笑一聲後道:“練得都快瘋魔了還敢問為什麽。我看你年紀小小,學識卻不淺,‘急于求成,反而壞事’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去,把安定咒抄一百遍,明天——三天後交給我。”

荊無憂傻眼了。

安定咒這三個字聽起來就是一條咒語,實則內涵成千上萬晦澀難懂的字,直白說比上官允那四千字還要來的多得多。

荊無憂緊繃住的臉逐漸軟了下來,帶了點兒哭意的笑道:“大師兄,我不練了,當時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沒地方發洩,想出下氣才……你不要罰我好不好?”

鳳遲齡甩開袖子,一副身不關己的模樣道:“別解釋,我不聽,三天後交給我。”

荊無憂聽他這話,無意中回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跟他講道理時,由于他不肯聽話,就會被身旁的母親調侃“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引得父親是一會兒吹胡子瞪眼,一會兒又無奈地笑了笑。

荊無憂纖長濃密的眼睫撲哧幾下後,弱弱念道:“大師兄……”

鳳遲齡倨傲地擡高下巴,背對着他,負起手幾乎是大搖大擺,盛氣淩人地走出了房門。

遠遠盯着大師兄背影的荊無憂嘴角又渾不自知地微微瞥動,不知是笑是哭。

須臾後,他暗搓搓且輕微地揉摸起掌心傷口處上的位置,盯着那層薄如蟬翼的青綠膏藥深吸了口氣,在座椅上蜷起雙腿,抱膝睡了過去。

至于後來,鳳遲齡進入上官允的房間,望他還在倒頭大睡,口水哈喇子流了一地,便随意拿起桌上一疊厚厚的紙張翻看了下子。

盡管字體支離破碎,橫七豎八,歪歪扭扭,龍飛鳳舞,眼花缭亂得像雞爪子,但好歹也算是完成了的。

于是乎,他從懷中掏出一把折扇戳了戳上官允的胸口,道:“師尊回來了,你不去見見?”

上官允被他戳得聳了聳鼻子,逐漸拉開惺忪的眼皮,半支起身子迷茫地盯着一塊小角落片刻,随即毫無預兆地睜大眼睛,感慨道:“終于回來了!”

他終于可以不用承受大師兄的欺辱打壓,從而重新做人了!

緊接着,他慌忙下床,手舞足蹈地換衣服穿鞋,站在一旁的鳳遲齡愣愣地望着他這副活像是趕着去投胎的急匆匆的鬼樣子,開口道:“你幹嘛呢?”

上官允激動道:“我去見師尊啊。”

說完他就要撒腿跑出去,被鳳遲齡一把按住肩膀,只聽他道:“師尊等會就來,在此之前,我先跟你說個事。”

上官允寒毛倒豎,僵硬地扭過頭,支支吾吾地道:“什,什麽事——大師兄吩咐的四千個字我都一字不漏地抄完了,您可不能反悔……”

鳳遲齡松開手,順勢坐在上官允的床榻上,翹起二郎腿搖着扇子惬意道:“我沒說這個,我是想讓你在師尊問話的時候,替我說幾句好聽的話。就例如我教的不錯,挺照顧你們,有大師兄在就天不怕地不怕等等……總之怎麽誇都行。”

上官允:“……”

這句話被他說的語氣平穩自然,聽不出一分一毫的羞澀感,就是不知道這張副面具之下,是否也是臉不紅心不跳的。

如果是,那他的這位大師兄也太不要臉了吧。

上官允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尴尬地咳了聲後道:“大師兄,實不相瞞,我阿娘從小就教導我做人得誠實,恕我——”

話說到一半,鳳遲齡迅速合起扇子往桌案上猛地一敲,“砰”的一聲巨響直讓上官允抖了三抖,抖得頭皮發麻。

不言而喻的,上官允得知這是大師兄又在威逼利誘自己了,若是不答應今後指不定又有不少好果子吃。

要知道昨晚他只是随便說了一句,不小心被大師兄給聽到,就被罰了四千個字以示檢讨,若是當面怼,雖不至于一劍殺了他,卻很有可能在被眼前之人給折磨了個遍後趕下山,顏面掃地地回去繼續做着整日無所事事,家中人人可欺的庶出公子。

他既然不願意,也就有了在洛潇處理完手頭上的事物後,把鳳遲齡吹上天了的這一幕。

據他所言,大致就是用畢生所學的好詞全都一個不差的用在他身上,譬如誇鳳遲齡是器宇軒昂,玉樹臨風,內外兼備,才華橫溢等等。

前面的這些都沒什麽,問題就在于他後面接的兩句“狗見狗誇,豬見豬贊”,引得洛潇垂斂輕笑幾聲,鳳遲齡聽到後也因此差點打了個趔趄。

不過望在洛潇真的誇獎了鳳遲齡,輕柔地撫了他頭頂一陣子後,也不再做計較了。

可這件事不做計較,不代表其他事也一樣。

·晌午

天空晴空萬裏,暖煦的陽光打在層巒疊嶂的山之上,陣陣鶴唳參差不齊、來來回回地鳴啼着。

由于處在清明時期,空氣尚且絲絲清冷。

山中拂起的岚風帶着濃重的涼意,驅趕着肉眼可見的白色霧氣,自山下游蕩。

而鳳遲齡,洛潇,荊無憂三人正以一排的形式圍望着對面那手握木劍,呆呆立在土地上的上官允。

因長幼尊卑有序,洛潇同鳳遲齡正襟危坐在涼席上,而荊無憂則負責在一旁站着。

他偶爾會幫兩位長輩沏茶倒水,幹得很是勤快,就連鳳遲齡讓他捶背捏肩,用扇子來給自己扇風,玩着花樣地伺候也是毫無怨言,甚至還有些勝任愉快的姿态。

上官允見狀,拿着木劍滿臉愁苦,怨聲連連道:“為什麽師弟不用跟着一起練,就我一個人在這裏練習,還要被你們這樣盯着,搞得我就像個傻子一樣。”

鳳遲齡頗為優雅地舉起茶杯,喝不了就拿來把玩,悠哉悠哉地道:“你師弟最近身子不大舒服,休息三日,這幾日裏就你一個人練習吧。”

不一會兒,他又跟上一句:“師尊在場,好好練。”

聽完,上官允話也不說轉眼就狠狠瞪了一眼邊上站着的荊無憂,心底下想肯定是這個小鬼頭使用什麽苦肉計,妄想一個人偷懶。

畢竟他昨天還有功夫和自己對着幹,怎麽可能今天就說身體抱恙,無非就是不想練,找借口罷了。

洛潇手指敲打了幾下座椅扶手,若有所思道:“從姿勢上瞧來,阿允有些許功底,除了出招不穩,過于求快外問題倒也不大,只是不知今後與人過招時的威力究竟如何。”

鳳遲齡有感發言道:“師尊想讓我跟他過下招?”

荊無憂聞聲扭頭看他,洛潇則笑着搖頭道:“你明知他對你毫無勝算可言。而我的意思只是想讓阿允對着旁邊那棵樹試一試,看單單以木劍朝樹幹上劈下去的深淺,會有多少。”

鳳遲齡捧着茶杯兀自道:“是想測他勁道嗎?師尊對二師弟未免抱有太大期待了吧。我敢打賭,二師弟往那樹幹上劈下的瞬間,不但樹毫發無損,那把劍也得折,弄不好的話人也得飛出去。”

他說的中等音量,沒有刻意遮蔽也沒有刻意放大,就很平常的那種。

可恰恰是這種平常自然的态度讓上官允握着劍柄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好久,他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般張嘴呼了口氣,目光突然變得堅定無比,轉頭眺望向鳳遲齡與洛潇的位置,沉聲道:“既然大師兄這麽篤定,那讓師弟我來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鳳遲齡目光從洛潇臉上移到上官允的身上,讪讪說道:“你試吧。”

上官允咬了咬唇,徑直走到一旁的粗樹幹邊上,舉起緊握着木劍劍柄的那只手,緊張得額頭與手心上都凝出了幾滴汗。

他阖上雙眸屏氣凝神了半晌,周圍的環境頃刻間變得安靜至極,等到樹上枝葉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他才猝然睜眼并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腕陡轉,木劍迅猛無比地往兩人粗的樹幹上猛烈砸去。

“哐啷”的一聲,簡潔明了。

木劍斷了,劍柄與劍身整個呈人首分離的狀态,上官允自己也因為用力過猛而承受不住沖擊力,絆倒在了地上。

他仿佛還有沒有晃過身來,呆愣地盯着眼前的兩只手手心看。

鳳遲齡道:“三公分,可惜。”

上官允眼睫微顫,倏地回神昂首一望。

而他這麽一望,也只望到先前那粗壯的樹幹上只留下了一道微乎其微,淺得不能再淺的小道刮痕。

他對幾個月前在山下的自己的想法感到大錯特錯。

而在這個時候,上官允才切實體會到了什麽叫做欲哭無淚。

這個死面具壓根就是個令人厭惡至極的讨厭鬼,從頭到尾沒有一點惹人順心。

憑什麽處處針對他?

偏心的要死!

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助心情霎時湧入心頭,碾轉反側地揮之不去。

之前的種種丢人都可以撇去,唯獨現今,他是真的感到無地自容。

洛潇站起身來,向前走去,朝上官允遞出一只手,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莞爾道:“不用在意你師兄的話,勤加練習總能出成果。”

上官允呆望着手中那脫離劍身的木頭劍柄,躊躇了一時片刻,似乎為自己該如何下臺找到了個很好的理由,義正言辭道:“是劍的問題,如果我手中的這把劍不是木劍,我定能将這棵樹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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