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歸來

潭水漆黑混濁,猶如筆墨,平靜得如同死水。

岩石一個接一個從高空中砸落,卻都仿佛有股阻力将其隔開,不讓那些墜物靠近這股墨潭分毫。

這個幻境現今已成一鱗半瓜,興許在下一秒就要徹底消失。荊無憂與上官允已然被四只小狐貍安全帶了出去。

帶走的途中,上官允倒還好,不吵也不鬧。知道他那倔如牛的大師兄是不會聽三師弟的話,自己就也沒有多做摻乎,安安分分地同小狐貍離開。

可荊無憂就與他不同了,所謂桀骜不馴,執意不從的本事,即使是與大師兄相比,也不見會占下風。

無法,鳳遲齡只能悄無聲息地在他後頸上給了他一手刀,把他打暈後再讓狐貍們将其背起,給帶了出去。

而此時此刻,被血漬染紅的一抹水色猛然潛入黑潭之中,激蕩起無數水花,沉澱在潭底深處的鬼氣死氣被這股強大靈氣所吸引,霎時一擁而上。

它們如桎梏一般,瘋狂往鳳遲齡擺放在身側的雙臂上纏繞過去,妄想将他禁锢住。可鳳遲齡只是手指随意一勾,接着一記藍光虛虛劃過,那團霧氣剎那間便消散殆盡,不見了蹤影。

可見就憑這種程度的死氣對他而言,根本起不到任何威脅。

潭底裏空無一物,唯有永無止境的死氣彌漫,而在潛入其中片刻,鳳遲齡的耳朵又開始隐隐作痛,他微微蹙眉,快速喚出溯雪,體內真氣流動。

下一秒,便将所有的靈力全部凝聚在劍身之上,猛地一揮,藍光大盛,如墨黑潭頓時亮如白晝。

破開萬千水花,劍尖直插入地底,伴随着霜雪蔓延,從那條縫隙中兀然湧出一陣陣尖叫與正在洩露一般的死氣。

聽音色是女鬼修與鬼嬰們的。

啧,我說耳朵怎麽這麽痛,果然還沒完全死透。

看來他做的這個決定是正确的。趁早趕盡殺絕,以絕後患。

想到這裏,不止是地底,就連潭水的溫度都變得冰冷非常,如墜冰窟。

劍若銀霜,藍白相印。

不過晃眼,周圍景象盡是一片殘垣斷壁,千奇百怪的驚叫聲倏然一掃而空,歸于死寂。

由死氣凝結而成的結界一破,上方的岩石開始往下墜落,“噗通”砸入潭水中的聲響源源不斷,鳳遲齡卻是紋絲不動地浮在水中,似乎沒有要動身離開的樣子。

他兀然産生了一個想法。

倘若,就這樣安靜離開的話……

潭內水流倏然變得湍急,一道刺耳的碎裂聲響猛然乍開,塌陷的聲音驟然消失,四周的幻境開始起了變化,短短數息時間,支離破碎,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正片黑潭卷成螺旋狀地盡數吸走。

等鳳遲齡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就是一抹胭脂般的黃昏彩霞闖入視線。

他靜靜平躺在濕潤的泥土上,原本被血漬染得鮮紅的衣裳也因為浸泡在黑潭之中而變得烏黑,緊緊貼在身上;绾起的青絲也是胡亂垂落于胸襟處,完全沒有了先前那副仙風道骨,瞧來是既淩亂又狼狽,活活一個叫花子模樣。

鳳遲齡對着天空失神片刻,也不動身,微微扭頭向旁張望,周圍古樹轟然倒塌,數只雀鳥的屍體灑落滿地,寸草不生,生機全無,仿若廢墟。

呆呆地盯着半晌,他像是受了什麽驚吓猝然坐起,喃喃自語道:“完了,後山變成這副模樣,師尊估計……”

不是估計,是一定啊。

璇昆山上的每一株花草樹木,洛潇向來格外愛護,精心創立幾百年的人間仙境自然不可輕易留下污點。

後山雖然不顯眼,但好歹也為其中的一部分,如今被毀成這樣,哪怕洛潇脾氣再好,也難免不會大發雷霆。

……那該怎麽辦呢?

趕緊溜。

鳳遲齡踉踉跄跄地爬起,本想拍了拍身上灰塵,哪知一摸就摸了滿手濕漉漉的泥巴,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掌心,頓時天打五雷轟。

什麽玩意兒,怎麽這麽髒!

“哎喲。”這一動作,他被疼得嘶嘶抽氣,瞥向右手手臂處,捏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撸起袖子管,而這麽一掀開,就見到白皙嬌嫩的皮膚上一塊青一塊紫,還有之前傷到的一道幾公分的傷口正在滴血。

之前沒怎麽管這傷口,經過這麽一泡,可算是徹底惡化。不過也好在他修為高深,回去之後稍加處理,再調息個一兩天也就無礙了。

活了那麽久,都沒覺得有一天比今天更要來的心煩意亂,鳳遲齡精疲力竭地扶額,唉聲嘆氣中卻忘了自己滿手的泥巴,如此一來,花紅柳綠的面具之上也蹭到了,狼狽與滑稽程度登時大幅度上漲幾個點。

鳳遲齡:“……”

還有什麽能比今天發生的事更加令人難以接受嗎?

兀然陷入一種心緒不寧的感情之中,他再瞧了一眼那慘不忍睹的景象,手下意識的一揮,藍光游過,也做出了一個幻境。

這個幻境裏的景象便與還沒變成荒地的後山如出一轍。

古樹參差葳蕤,鳥兒叫聲喋喋不休。

……大概就是這樣子,祈求能蒙混過關吧。

帶着寒意的春風迎面而來,鳳遲齡身上本就濕淋淋的,被這麽一吹,吹得瑟瑟發抖,雞皮疙瘩都起了來,忙抱臂來回摩挲幾下,縮起脖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走了好久,以他現在所站的這個方位,剛好能眺望見山峰之上的木屋,鳳遲齡扶着大樹深深看了一眼,又負起手在這片草地裏來回踟蹰,時不時揚起脖子張望,可就是不敢再邁出去一步。

按照這個點,洛潇應該回來了。而自家的那兩個師弟也十有八九向他道明了……

這該如何是好?以現在這副模樣去見人?

怕不是會以為我掉進陰溝裏給自己洗了個澡,得勁!

正不知所措中,突見房內白光微微閃動,一把通體雪白的長劍從房門中蹿出,浮在半空中嗡嗡而動。

見狀,鳳遲齡忙不疊躲到一棵樹後,半晌,稍許探出半個腦袋朝那兒瞧去。

這把劍名喚“淵瀾”,是洛潇的貼身佩劍。

別看他這個人的模樣向來斯斯文文,溫文爾雅的,劍意卻是與之截然相反,不僅一點不溫柔,反而宛如滔天大海,潮湧兇猛,具有力挽狂瀾之意,浩瀚無比,剛勁十足。

如果說溯雪為霜冷沉靜的一方,那淵瀾便是破除一切寂靜,化腐朽為神奇,撇去修為不談,單論雄勁力道,兩兩相比,後者還是要更勝一籌。

驀然,淵瀾像是感應到了什麽,順勢掉了個方向,劍尖直指向躲在樹後的鳳遲齡,停滞片刻,猛然襲來。

鳳遲齡:“!”

眼看泛着白光的銳利劍尖直直往這邊刺來,鳳遲齡驚得身形一顫,拔腿就跑,然而淵瀾也窮追不舍地跟在他身後追趕。

拖着濕答答的衣裳橫沖直撞,铮铮劍鳴不絕于耳。一把劍一個人圍着一棵粗樹幹繞了不下十圈,一會兒上樹躲避一會兒下樹逃亡,上跳下竄,好不忙活。

鳳遲齡大喊:“你追着我做甚啊!?”

淵瀾沒有回應,仍然窮追不舍地跟在他身後,白光凜凜,嗡嗡作響。

也不知道是不是壓抑了好久的郁悶,經過現下這番奔波仿佛得到疏解一般,鳳遲齡此刻的心情竟然還不錯,忍不住呵呵笑了幾聲。

他背過身,腳步不停,邊倒退邊瞧着前方淵瀾,挑釁道:“來啊,有本事追過來啊,啧啧。”

說話期間,後背猝然撞上一人,鳳遲齡腳步一頓,連帶着脊背生硬,盈盈悅耳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回來了?”

這聲音冷得天寒地凍,鳳遲齡咽了咽口水,渾身僵硬得猶如雕塑,動彈不得,好久才啞聲道:“嗯。”

“怎的不回頭?”

聞言,鳳遲齡手腳依舊僵硬,額前發絲淩亂地貼在面具上,滿身水漬。他戰戰兢兢地轉了個身,低垂着頭一語不發。

把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收入眼底,洛潇嘆氣道:“先去洗漱,之後我再來問話。”

預想中的一頓責罰并沒有很快地如期而至,鳳遲齡豁然擡頭,便望見洛潇那張盡顯擔憂之色的臉,餘光一掃,又掃到了跟着他出來的兩名師弟。

兩名師弟早就換了身潔淨的衣裳。

一身錦衣,一身鴉黑。

身着錦衣的上官允一見鳳遲齡便要整個人湊上去,他托着下巴左東右瞧,瞧完後還貼近些許,厚着臉皮嗅了嗅。

對此,鳳遲齡趕忙抵住他額頭,連聲問道:“你幹什麽?哪來的變态?”

上官允嚎啕道:“大師兄,你這是在陰溝裏洗了把澡出來麽!?”

鳳遲齡:“……”

跟這臭魚真是沒話講,令人無語!

鳳遲齡道:“行了,你別在我眼前礙我的眼了,我去洗把澡。”

說完,他沖洛潇淺淺颔首,徑直往木屋那兒走去。邁步過去的途中,他與從剛剛開始就一直低着頭的荊無憂擦肩而過。

鳳遲齡有意用餘光掃看他一眼,看他站的筆直,猶如松竹,也沒多想,繼續行走。

可在躍過他的一剎那,鳳遲齡的手倏然被一只溫熱的手給緊緊握了住。

樹葉婆娑,沙沙作響,兩個溫差極大的掌心相觸,鳳遲齡緩緩撇過頭,發現荊無憂始終垂着頭,烏發垂落,遮擋住他半張臉,語氣平靜地問道:“什麽事?”

荊無憂沉默不語,手下卻還死死地握住他,不肯松開。

鳳遲齡無聲嘆了口氣,道:“若是無事的話,我要去洗澡了。不過就算有事,你也得等我洗完澡再同我說。”

荊無憂依舊一語不發,也不肯撒手,洛潇的視線在這兩人身上徘徊,随即搖了搖頭,淡聲道:“齡兒,無憂他很擔心你。”

看出來了……

所以該怎麽說。

鳳遲齡想了想,轉了個身,改去正對與荊無憂。

他慢慢俯下身,伸出另一只手在荊無憂的頭頂上輕柔撫摸,語氣放緩道:“謝謝你。”

感受到對方身形猛然一顫,鳳遲齡手微微僵住,心道莫不是他說錯話了,尴尬須臾後又改口道:“讓你擔心了,真不好意思。還有,你的傷勢怎麽樣了,我……”

話音還未落,荊無憂倏然擡頭,這下輪到鳳遲齡愣住了。

這孩子雖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可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與染上一抹殷紅的眼角可不是假的。

漆黑的眼珠微微閃動,清晰映出鳳遲齡的身影來。

不知為何,看到這個表情,鳳遲齡便覺得以現下這個事态來看,不太好輕易糊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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